烧鸭烧鹅白切鸡,乳猪叉烧牛白腩,这些都出得厅堂上得大袷的名菜,毋庸赘言。倒是一些不起眼的如炒田螺、和味龙虱、桂花蝉,也一样令人回味无穷。大概人总不想让嘴巴闲着,百无聊赖。现代的新人类喜欢嚼香口胶;传统一些的便嗑瓜子解闷。而广东人过口瘾,特别是过八月十五中秋,就喜欢吮田螺。当然新人类亦有吮田螺的。不过,现在先进了,有专门的剪螺机,剪去其虱。这样嘴头功夫不足的,也可以轻而易嘬。再不善嘬,可用牙签剔之。旋型的螺肉被挑出,放人口中,便在臼齿间被嚼烂咽下,根本不须嘬得嘴唇皮都倦。
那时,课余便去珠江边纳凉,尤其是“鹅潭夜月”的沙面最佳。月色如水,当时并无白天鹅宾馆,更无现在的璀璨灯饰。只有青石堤基老榕树,苍髯垂拂,凉风习习。别具亚热带的旖旎风光。江心一弯明月,珠水流光,小艇点着火水灯,泊在岸边。幽黄幽黄地映着暗流,艇上有一只小炉,几根柴上架着铁镬。摇曳着殷红的火苗,艇妹蹲着用镬铲炒田螺,嗦嗦有声。艇妹窈窕,粗辫乌黑,一边炒,一边还叫卖艇仔粥,炒田螺也是其中一项。船火映红艇妹,显得红粉花菲,格外动人。炒田螺的佐料不会很名贵,红辣椒、紫苏叶、薄荷叶都切成了丝,还落些豆豉、蒜头……炒起来随风飘香。“嗦嗦嗦……”在夜珠江上,夹杂着来往火船的嗤嗤的蒸汽机声,飘飘舒扬。还有摇橹的咿哑声,在江上浮动着艇女的叫声“过海呀来……”
堤基上,广州武林精英们多在此习武,侠家、洪家、蔡李佛、八卦、螳螂……各门各派领着弟子们在此摆场献技,谓之“食夜粥”。稍事休息,只消一个五分银仔,便可要一碗艇仔粥,撩起灯笼裤,脱了羊肚白的汗衫,就搭在肩上,身水身汗的踎在条凳上,嘘嘘地吹,慢慢地呷。有师傅要一碗炒田螺,掏出别在后腰间的扁酒瓶,伸颈呷了一口烧酒,捡起一粒田螺,先用舌尖揭起田螺的厣,唾了出来,然后用嘴一嘬,“嘬嘬”两声,螺肉便被吮人嘴里,慢慢地咀嚼。“味道好极啦!”觉得很受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真令人“食过返寻味”。做人搵食艰难,除了辛苦,原来也有不少乐趣。炒田螺的艇妹固然秀色可餐,炒田螺也是十分“和味”。只是那种凄迷旷怨、萦回旧梦的氛围,至今怎么也寻不着了。于是有《临江仙》记怀:
举首白鹅潭上月,问谁把酒持螯?何如食尽广州肴。飞潜多美味,动植巧烹调。若使东坡南谪到,一樽当酹江涛,邀同太白舞更豪。醉人多少个?影月乱难料。
广厦羊城思旧阙
解放之初,人称广州为省城。广州城内有十四层的爱群大厦,当时是相当驾世了。企颈难及,只道上可通天呢。再其次便是南方大厦,海关大钟楼,虎标万金油的省总工会了。连同新亚大酒店,大同酒家等玉字琼楼多集中于长堤。此一带延伸至太平路便是广州旧日繁华之地。还有一路便是中山五路、永汉路。圆顶的财厅,踞于老城区,围绕着它的繁星是并新华宽银幕电影院、李占记、沧州腊味、致美斋、惠如、华北、艳芳等老字号。这里又是一个热闹区。
那时路不阔,车也不多,状如火柴盒,汽笛啵啵,并不禁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亦不惶走避。甚至有马车也赶上路,马屁股处承了一块布,不致马屎撒在马路上。其实说马,并不马。不及人高,但非驴,耳不大,也非骡,骡更高。牛车也可行,慢条斯理,悠然地晃着尾巴,车佚用一支细青竹作鞭,吆喝着。当然,马车也好,牛车也好,是走在诸如同福路、云桂路之类的小马路。马路两傍则是横街窄巷,皆以青石条铺成,石板下则是下水道。若是雨后,石条板路十分清洁,一尘不染。粤人多光脚,或着木屐,故甚干净。穿街过巷多是小贩叫卖声:“爽滑凉粉——”“芝麻糊——”“鸡呐鸡呐鸡公榄,有辣有唔辣!”小手工者则满街叫:“罟盆!罟瓦罉砂煲!”“补镬!补铜煲锑煲!”“桐油灰!”“铲柴刀菜刀,铲刀磨铰剪!”“飞发——”通街通巷的叫声不绝,此起彼伏,可要比现在热闹得多。时不时的爆声,爆得孩子们欢呼雀跃,那是爆“肥仔米”。唯他不须叫喊,爆声要比任何叫声更有广告效应。广州旧屋不高,三四层,五六层已经高极。所以街上一叫,全都可以听闻了。
屋皆有瓦盖顶,真是栉次鳞比,尤其檐间滴雨时,使人想起陈笑风唱的《山伯临终》“泪似帘外雨”更具沧桑感。也如江南水乡画中的民居,虽无杏花春雨的味道,但雨打芭蕉唯岭南风情特重。不过在江南故乡,人们更热衷传唱“十八里相送到长亭”,配上春雨杏花,最显缠绵悱恻,到了广州却显得悲壮了。
巷陌纵横交错,两侧民居门户紧贴,入门便直捅人内达二十余米,谓竹简屋。开户先是吊脚半门,仅高出人头,只掩君子之目,不使内窥;次为趟栊,以臂粗横栓推动为栅,阻小人人内;后为实木厚板两扇大门,又顶又栓,挡强人侵入。冥冥中,屋主做足保安工夫,墙角处置一石碑,凿“石敢当”三字以禁压不祥。于门楣挂八卦镜,或者插上三叉之类,以破解邪气云云。因为对门或有冲煞,会危及家人,也算是“自卫”。对门人家亦心照不宣,于是也如法炮制。即便如此,亦相安无事。朝见面,晚见口,也相互问候:“噄咗末呀?”中国人奉行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体现得淋漓尽致。
开门人去,便是一大幅屏风,两边可进,即是一天井,天井中有一阶砖大的水井,井口麻石凿成,被麻绳日久磨出几道糟。麻绳系着小铅桶,桶的粗细刚好落井。打水时,待桶到底,以娴熟的手法,那么的一扯,桶口正好舀满水,然后扯绳上来,即可取水。暑天时水甚凉,天冷时,水生暖,且其清冽,不煮而饮,凉沁脾肺。即使天冷,也不会齿寒。故厨房则置于一侧,天井上大可洗刷剁切。似无专用茅坑,但有“夜来香”伺候,天未光,为“倒塔”之时。故有“倒塔咐早”之说。
任三四五六层楼,天井定是通天的。顶有天窗,手拉长麻绳以控开合。窗为明瓦,以蚌壳磨薄嵌套,可透光,挡雨。尤其日上中天,强光透屋,满堂生辉。所谓“拉开天窗说亮话”。雨时,拉拢天窗,但听雨滴之声,光线黯淡,令人徒生惆怅。正所谓“拉埋天窗”,那可是二人世界情切切的氛围:正是唱“泪似帘外雨”的好时候,以表白自己的真切情意。
厅堂中供的是关二哥神像,广州人几乎家家如此。在广州,关二哥还兼职做了财神,使得赵公元帅被精减下岗。可能是家中空间有限,但无论怎样逼狭,先考先妣神主牌总要有的,门口下角也会插三支香,以奉土地。这功课一家之主是每天早晨必要做的。双手奉着香火,口中念念有词,从门口拜到屋中,定在关二哥前,鞠躬再三,这才心安理得出门“搵食”去。
客厅与内室以彩色玻璃屏风作间,可采光。窗不一定是四方,可是扇形,八角形,亦嵌彩色玻璃,并描有松梅竹菊,题有几句诗。窗外或映着摇曳的几支竹影,那是壁间竹,只须寸土便可植。堂中摆的多是酸枝、紫檀、花梨、鸡翅、坤甸等红木雕成的太师椅、供桌、八仙枱、茶几等。挂有中堂或条幅的字画,或是以云石嵌成颇有水墨效果的天然山水画,似是而非,抽象具象,山形流云,朦朦胧胧极尽韵味。
六十年代,广州人的住房紧张与日俱增。六七个平方住一家几口人,三代同屋,天上云叠云,地下人搭人。于是,老屋打破原有格局,切豆腐也似,界成一小块一小块,也不分什么厅呀房也,都密密的住满人,于是开始打空间主意,先是搭碌架床,还是解决不了。因为旧屋内高,于是向空间发展,刚过人头处再搭一层,所谓搭阁仔。尽管人这么挤,可似乎不影响广州人的房事,一样能生孩子,且神不知鬼不觉,已经做了世界。没听说谁家好事被撞破过,挺神的!
那时,结婚的三大条件,首先是要有房,其次才是工资一百元,再就是技术员、党员,头一条就难于上青天。奇怪的是结婚再难,孩子的出生却不曾耽误过。人是越来越多,房是越来越少。大概也是为了解决这问题,便要让年青人上山下乡。但还是有人找机会,托人走后门回城里。城里人并不见少。尽管那时的房子,不再有关二哥了,尽是贴得红红的语录,黑墨块画成的毛主席像。什么人家都得挂,连“反革命”家也得挂。语录的字越写越大,像也越画越大,人人都唯恐表白得不够忠心。人人屋里都搭了“阁仔”,就“豆腐胭”大的地方,能不低头吗?可见人皆识时务也。
大概也只折腾了十来年光景,老人家去了,实践检验了真理。这才慢慢的宽松。一改革开放,比破四旧还快,“四旧”的东西马上恢复了。只是到处尘土飞扬,旧屋拆了,新楼盖了。人们走出了“白鸽笼”住上新楼。因为怀旧,新屋里即使用不上趟栊,也做个样子,装修上去。于是西关古玩城应运而生,人们到那里去淘旧红木家具。尽量把屋子装得像以前的样子,以证明自己是老广州。到底传统文化有几千年,文革才十年,谁怕谁?陈家祠有万兆泉者,以泥巴捏出旧广州风情,陈列上下九各处,让人怀旧。上了年纪的人看了都倍感亲切,只是嗟叹,到底是泥巴捏的,再到何处可寻?
广州的高楼已经高达72层了,比起爱群大厦来,翻了五番。就连27层的旧交易会也被淹没在这片“石屎森林”里。老城区也拆得差不多了,找不着巷陌深深,听不着粤讴南音。大概只有五层的镇海古楼和中山纪念堂才可辨当日广州的凭证。有感度双调中吕《山坡羊》:
云山雄踞,珠江东去,羊城百里东风驻:大规模,起鸿图。琼楼遍布英雄树,二月春来犹带雨。红,如火舞;青,如剑舞。花街几路,春风无数,银花火树飞红雨。气如萘,闹南部。时时争日歌华宇,南北东西高速路。人,笑且语;花,笑不语。
羊城才子自风流
江南多才子,岭南亦多才子。与唐伯虎同时代,广州便有伦文叙,且是高中状元的。而唐伯虎尚是解元,尽管他受冤被牵累作弊案中。广东的状元也不少,最早可上溯到唐代,封开的莫宣卿。顺德的状元犹多,只龙江一镇,曾出状元4名(武状元3名,顺德佬打得,有李小龙为证),进士也有80多名。
五六十年代,我已青少年。就读时称“市实”的南武中学。当时就听闻不少岭南俊彦:文有陈残云、秦牧、秦号生、容庚、商衍鎏、商承祚、王季思、刘逸生、胡希明、阮退之、朱庸斋、吴子复……武有黄啸侠、傅振嵩、陈昌棉、区汉泉、邓锦涛、邓镇江、关国辉、冼昌、梁锦炫……正是他们创造了广州辉煌的珠江文化。
当时的《羊城晚报》经常发表他们的佳作。那一天的报纸必被我开“窗”,剪下来贴作一本收集珍藏,至今还有些残本。《羊城晚报》可是全国有影响的大报,极有文化品位。尽管当今不少报纸商业化了,《羊城晚报》还坚持保留着“花地”和“晚会”两大文化板块,只是略输文采了。《羊城晚报》确是岭南才子们尽领风骚之地。
南武中学在海珠区,国学传承,书香兴盛。书法家麦华三族弟麦少麟执教历史,凡有好学者,晚必诣其家,另开小灶学课外之学。有学兄古桂高者从麦氏兄弟学“二王”书法。秀而不媚,如珠玑玉树,清逸而有骨气。
岭南大家黎葛民、梁占峰……多居河南。课后,有不少学生登门求学,培养一批当今中青年画家、书家。于今如学兄叶泉、梁锦椠皆有成就。其中陈永锵已是画坛大哥大,声震广东。而锦申以画名世,胞兄锦炫则以武,威扬海外。
那年他到德领事馆签证,领事看他是技术输出,问他有什么专长。他即练了一套南拳,拳风震撼四壁。领事大伸拇指,连声称“咕”,马上签证。最近,他被“大只佬”影星,纽约州长阿诺舒华辛力加延为西宾,设馆做教头。
然而我知道现在还有不少才子鲜为人知。并不是他们学艺不精,而是他们甘于寂寞,不求闻达,无意追逐,大隐于市。譬如,冼昌当年可是个白衣剑客,曾夺剑术冠军,英姿勃发,舞起剑来,真是“风卷雪花大如席”。长久不见,只以为他沉迷奇石园林,最近邂逅,才知他闭关,苦修易经。他是从数理,甚至是五维空间研究易经,见解独特。
锦申少年时即随占峰习画,正宗的岭南画派。擅画龙虎,今邓世昌纪念馆那幅照壁丈八巨制《九龙图》就出自他的手笔。九条龙,风火雷电,云水激荡,气势磅礴,令观者回肠荡气。其兄赴美,以其画作为礼品赠友人。最近,世界性纪念反法西斯胜利60周年艺术品征集,又收了他的大作。
记得当年,羊城才子多着文装,企领,喜以湖水蓝斜布为之,左胸表袋,无掩,插钢笔;袖口翻出,反出白线鈒骨;下摆有两口袋,宽口,亦无掩。可插折扇,闲时抽出,刷的抖开,扇面显出字画,悠然掸凉。显得斯文,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一般。如叶泉、王广材、禤亦平……此仅为河南一带的才子的打扮,可能在西关,如李筱孙、程家焕,卢有光他们穿着,或更显传统些。
尤其筱孙更是旧西关少爷,幼时喜斗蟀,手不离瓦钵,罩笼。后随岭南名家刘一庵、孙文斌习画。刘老先生是个传统老画家,师承任伯年。孙老先生是海派名家王个簃弟子,而王个簃师承吴昌硕,吸取青藤、八大山人、石涛诸家之长。所以筱孙的画讲究构图和线条,笔墨浑厚刚快,潇洒遒劲,奔放如行云流水,拙重如屈铁蟠龙。
尽管这些才子,或已时过境迁,但他们毕竟是文革前,广州文化的精英。至今,也还代表着广州的传统文化。这使我想起另一位岭南才子,那就是南海十三郎。不久前,桂高学兄约我到竹苑饮茶,介绍与漫画家江沛扬先生相识。谈话间,得知江先生的叔父正是南海十三郎江枫。现在的“西关民俗馆”是江先生的旧居,那是带花园典型的西关大屋。这座荔湾泮溪之侧的大屋,墙为石脚水磨青砖,有天井、天台,假山水池,中西合璧建筑,琉璃屏风,满洲窗棂、趟栊、吊脚扇门,尽是岭南建筑风格。
可以想像,当年在泮溪之侧,荔枝林间隐隐听到缭绕的丝竹弦索之声。十三郎擅编粤剧,故有名伶常为座上客。他为薛觉先、千里驹、白玉堂、白驹荣度身订做写剧本。如《心声泪影》、《梨香院》、《花落春归去》等,并常与曲艺家陆风度曲。更有名伶试啭新声,那就难怪一池春水为此好音所皱了。
客厅上悬着岭南画派巨擘陈树人的题匾“绝苞苴”,古称草包为苞苴,包裹赠礼,意为清廉,拒绝行贿。大概是其父江孔殷为太史公之故。匾下聚集了邓尔雅、胡根天、伍千里、梁俨然等,加上南海十三郎广州众多才子济济一堂。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十三郎生性狷介疏狂,视金钱不过阿堵物,不计较稿酬。但一得了润笔便去酒楼买醉,今朝有酒今朝醉。很有李太白的“散尽千金”之风,极是潇洒。后来,十三郎潦倒,流落香港。当年,薛觉先即在其“觉庐”辟一室,专伺十三郎。薛辞世后,十三郎更落魄了,终住进青山精神病院而逝。
我想,若是十三郎能至今天,也必经磨难,不是右派,也必是牛鬼蛇神。能够平反就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江沛扬先生已经退休,当然不能再住那座西关大屋,而与大多文人一般,住在单位分的“福利房”里。说起往事,不免唏嘘。
不过,现代化的“才子”似乎都浮躁了。都会笑十三郎痴,笑十三郎傻。不愿落足工夫。无论是书是画,都不讲功夫技法,追求莫名其妙的“现代派”。于是“八月番瓜”取代“闭月羞花”,“蠄蟝落湴”取代“沉鱼落雁”。“乌哩麻嗏”成了现代流派,“鬼毛腥祟”成了先锋艺术。只要拿起笔不是作家就是书法家,要不就是大画家,而且还要冠上“著名”的。小学生也可以当作家,也可以当画家,完全不须文化修养。大概只须到街上乱拉,也起码可以拉来一打“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