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忽然很想哭。他拿出一个绣着一只小蜻蜓的钱袋子递给我,说:“收好了,不要再丢了。”
“这是什么?”我发现钱袋子涨涨的,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有一紫水晶发串,一颗颗被打磨得圆扁圆扁的水晶珠子用银丝密密麻麻地钉在一块两手指宽的黑色软皮上,软皮上有两个松紧扣子,精致得让人惊叹不已。
“上次那块石头就那样砸碎了太可惜,所以……”他说,低头对上我笑意盈盈的目光,他忽然就停住不语。我接着他的话说:“所以,本着不想浪费的原则,就找人做了这个送我?”
他点点头,依然是一副平静无波的表情。
一路上夜色迷乱,山风飒飒,我和他走在野草碎石铺就的路径,浑然不觉露重湿衣。
过完生辰,我还是那个只扎一条乌黑大辫子的夏晴深,王丛王德说生辰那天我的穿着差点就让他们改变了一直以来对我的观感,当我以原本面目出现时,他们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可是大乔小乔一看我绑在辫子末梢的水晶发束,惊讶地说道:“蜻蜓儿,你是从哪儿买的?好漂亮!”
我没有回答她们,只是走到行云身边仰起头笑盈盈地问了一句:“好看吗?”
行云脸上一红,吐出一个字:“嗯。”
大乔小乔这回可是大惊失色,连忙把我拉到一边,问:“快招供,这是怎么回事?”
我浅笑不语,快乐嘛,说出去就等于分给别人了,我还想开心久一点。
他们慢慢发现,行云会脸红,会笑,会说话发表意见……时间一长,他倒是跟我们大家熟稔起来了。
农历七月,我开始变得很忙碌。小荷娘亲六月里就病了两回,现在还不时的咳嗽,吃了好几天药都不见好,于是我只得自己动手给她重新配药,夏泓爹爹看见我居然通晓医理不禁也大吃一惊,我只好跟他说是自己看了大量的医书,无师自通。他半信半疑地让我去煎药,看见娘亲有所好转,才放下心来。
可惜,有几味药抓不到,但是阿松娘亲说在后山见到过。于是我只得背上竹篓一大清早趁太阳还没升高时去采药。回来时衣衫尽被汗水湿透,而且还要晒药,我干脆就让阿松帮我告假。
“为什么不去上学?”日落黄昏之际,行云出现在风荷院。
“你来就是问我这个吗?”我正吃力地想从屋子里把梯子搬出来。
“看来你身体好得很,我多虑了。”说罢他转身想走。梯子太长一下子打到了门楣,我喊住他说:“行云,帮我搬个梯子!”
“要梯子做什么?”
我一指屋顶,“药材晒在上面,要收了。”
他好象舒了一口气,说:“何必费事?”说完拉我出屋,拿过篮子抓紧我的手向上一跳,我整个人就被轻飘飘地提起,一下子落到屋顶上。
“行云,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啊?不如你教教我,太方便了!”我笑嘻嘻地说。
“你想学?可以,我也不过是练习了六年而已。”
“啊——还是不要了……”我马上打退堂鼓了。
“不过,有什么事大可找我,不要胡乱告假。”
“为什么?”请假也很正常嘛,我想,一边把药材拢成堆放进篮子里。
他忽然不说话,沉默了几秒,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他怔了半晌,无奈地失笑说:“怪不得继尧师兄总说你笨,我居然还一直不觉得。”说完竟然轻轻一跃落到地面,缓步走出了风荷院。
我还在想着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忽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是什么不对呢?我的视线终于落到了地面,才醒觉过来。
“行云,你回来!我没有梯子……”
我的篆刻终于学有小成,当然了,在我们那帮兄弟姐妹当中,我刻的远远不如梅继尧的技术好,可是最起码能刻出像样的字来。
“行云,这个送给你。”我把一个白玉印章放到他面前,上面刻了一个“云”字。他随意地看了一眼,却又看着我藏在袖子里的双手。
“没伤到。”我把手伸出来给他看,“你像其他人一样怀疑或是鄙视我的技艺?”
他笑而不语,过了两天,我在和王丛王德他们讨论中秋节怎样过的时候,他走过来,往我的手中塞了一个印章,我一看,是一个翠玉印章。小乔她们缠着要看,结果大家伙一看都禁不住笑出声来了,上面刻的不是字,而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蜻蜓。
上书画课的时候,夫子要求我们每人回去作一幅画,要“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我的作业交上去后被夫子大大的表扬,下课后大家过来一看,都呆了。画里面画的是有山有水的一个地方,崎岖的山路上一个踽踽独行的藏青色的背影正抬头望天。旁边的题诗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王丛一拍脑门,故作痛心疾首状说:“蜻蜓儿,你中毒甚深,或是如练功般走火入魔了!”
“是啊,你就不能含蓄点?”王德也甚不以为然。
“有何不妥?”我夺过画,“不是说自由创作吗?请尊重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手里的画忽然被身后的一只手轻轻抽走,我转身一看,行云正拿着我的那幅画看,我好不尴尬,轻咳一声说:“这是应付夫子的课业,没有别的意思。”
行云看着我,目光明亮,嘴角牵出一丝笑意。我伸手去拿画,他的手往后一扬,说:“我要了。”说完竟然转身就走。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忘了这是我第几次对他的离去哑口无言。
今夜月明人望尽,不知愁思落谁家。
中秋一年一度,然而真正的思念会蔓延在岁岁年年的每个日夜。
我的爹娘七月中旬时已经动身奔赴京师,临走前爹爹对我说:“晴儿,爹娘不在时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有什么事要多和你继尧师兄商量,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娘则是眼眶微红地看着我,我反倒潇洒地挥挥手,目送他们的马车一路远行,直到消失在山路尽头。
心里微微一酸,他们心中另有牵挂,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身要走,梅继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我身后,我也不管他,自顾自的走回书院的大门。
中秋节那天,我把埋在风荷院槐树下的青梅酒挖出了一坛,用白瓷瓶子装好,带了一点糕点,就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
天色刚刚入黑,天边还残留着黄昏的一抹余霞,月亮的影子淡淡的出现在隐约的暮霭里,只能看见一点弧度。青梅酒的味道还是酸酸甜甜的,有点像我上辈子爱喝的果酒,我想到那些茫然的过去,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不知道究竟身在何方,以前种种是梦,还是现在人在梦中?
一人翩若惊鸿般飞身坐至我身旁,用他那惯有的平淡无波的语调说:“总是爬梯子,不怕太累?”
“你不懂,这是寻常人的乐趣。”我仍自顾自地喝着青梅酒,不用看都知道是行云。
“难过吗?所以跑上来?”他问,倒也不看我,只看着前方空濛的暮色。
我轻轻地笑着,“你如果知道每年的中秋节我都是这样过的就不会这样问了。”熟悉我如梅继尧,每年这个时候都不会多问我半句与心情有关的话,反而是尽量不招惹我,让我安安静静地一个人过。
“你想家吗?”我问他。侧身看他,他的嘴角微抿,不是生气的样子,但也没有喜悦,或是思念。
“我娘亲不在了,我爹爹,好得很,照顾他的人很多……不需要想念。”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再多问,只是把手轻轻覆上他的手掌,他的手微微动了一下,我说:“行云,我们是朋友吧?”
“嗯。”
“以后过中秋,对着一轮明月时,你就想想我吧,我也想想你,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想念,但是想着一个人,心中总不会寂寞,你说对吗?”
他动容地看着我,眸子幽暗而深邃,我别过头看着远方慢慢升起的那点月影,今夜,应有皎洁如水的月华照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吧。
“蜻蜓儿,行云——”阿松在下面叫我们。
“有事吗?”
“我们在后山的凉亭上赏月,带了许多好吃好喝的,你们要来吗?”
“我不去了。”我没有什么心绪。
“那算了。”阿松拍拍身上背着的大包袱,“亏我们还买了这么多的焰火。”
“你说什么?要放焰火吗?”我急急地站起来,“等等我,就来!”
后山凉亭,梅继尧坐在亭中悠闲地扇着扇子,大小乔却在忙碌地把大小不一的灯笼挂在亭子的四角。我被迫献出了一整坛青梅酒,到了亭中却看见桌子上早已有了一坛女儿红,瓜果点心摆了满满的一桌,其中有我爱吃的香梨。我二话不说就抓过一个,梅继尧一扇子打到我手上说:“月神还没吃呢!没大没小没规矩!”
“你说话怎么这么像我爹?”我抚着手不满地说。王丛王德和阿松把焰火埋好了就过来了,梅继尧说:“人来齐了,我们每个人说一句与月有关的诗句每人喝一杯酒就当作贡品了,然后大家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好?”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王丛首先说,马上就倒了一大杯青梅酒。
“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大乔说,也倒了一杯青梅酒。
我马上争取开口,结果小乔比我快了一步,“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说罢也倒了一大杯酒,眼看这坛子酒就要没了,我大惊失色,说:“月是……”
“月是故乡明。”该死的阿松,居然抢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