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听见那声音震耳却不知道在哪里响。它听来像地壳炸裂但这时我却不想让地壳炸裂我关心的是它在哪里响。是左边?右边?前面还是后面?
那声巨响在低地绕了一大圈才冉冉地上升,我看见那声音像一团蘑菇云。而眨眼间那蘑菇云便不见了,我才明白枪声是从我心里炸出来的。
接着又响了一声同样如此。后来枪声越来越密也越来越响,像一串炮仗逐渐燃到我跟前。最后我总算看到了枪声的效果。我一直看到那束石竹花再不滴血。
它仍像静物画一般安然地竖在阳台玻璃门旁的雕花柜上。我蓦地喜欢起那只白玉似的花瓶,流畅的线条使我感到平和就像没有戴领章帽徽的军人。我不停地咽下口水我觉得我舒服多了。
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这种舒服胜过了和你做爱。
这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你仍然睡得熟熟地犹如一头母兽。我不知道是我把你改变了好还是你把我改变了好。这时你最吸引我的是你那精巧的耳轮和小小的耳垂。你的耳垂就像某位艺术家用半流汁的液体制造你头部时自然流动下来的一滴肉那么圆润,那是绝对没有经过文明加工的。于是突然间我从心底里又涌上一股蹂躏你的冲动。这种激情的产生极为自然,就像胃酸过多一样。
我要请你原谅的就是我之想和你做爱只是为了向我自己证明我还活着。现在,能够彻底证明我还活着的女人就是我最心爱的女人。
有一次你问我某某女作家我认识不认识,我笑着说我认识的只是和我做过爱的女人,凡没有和我做过爱的女人我都不认识。你是那样诧异地笑起来。可是,我问你,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够证明我有生命?
当我看到石竹花的时候我脸上同时感到湿漉漉的一片。我无法去摸那是什么玩意儿因为我的手还反绑着。那枪声似乎就是为了让我看到石竹花开放。我看到石竹花以后它就不再响了。我对石竹花这样敏感是因为它的红色中隐杂着白色的斑痕。红白相间极似我在坟地上看过的那种浆状混合物。枪声响过不久那位持枪的战士向后退到我跟前来。他脚下吱咕吱咕地好像踏在一片沼泽地上。他一直退到我鼻子底下差点撞上了我。他向后一瞥时我看见他的眼睛。他的眼眶里充满着恐惧因此使我非常惭愧,我既遭人恨又遭人怕还怎么做人?
更奇怪的是我旁边不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个女孩子的哭声。这种哭声只有鬼才哭得出来。人一生下来就要哭这点我知道,难道人刚刚死也要哭?这样哭来哭去到何时为止?我悄悄侧过头去看我发现了那片花布。那片花布在小女孩身上直发抖。但花布上也有点点红斑犹如石竹花的花瓣。我惋惜好好的一块花布让人糟踏了,不然还可以让他老婆拼在袖子上。
不一会儿从高地上跑下一个男人。那男人也兴奋得全身发抖,弯下腰搂住小女孩连声说道,“兰兰,你别哭,兰兰,你别怕!这是大人跟你闹着玩的……”
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男人说得好,我们现在的确需要玩一玩。
低洼地上噼里叭啦又忙乱了一阵,解放军战士就拉着我们还会用腿走的几个人往坡上爬。那个穿花布的小女孩虽然仍在男人的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但看来她已经接受了“闹着玩”的说法逐渐平静下来。到了高地上,我便见到了阳光。
两个战士笑嘻嘻地给我摘下大牌子。我匆匆地瞥了一眼我惊诧得几乎要晕倒:那上面写的不是我的名字而是“反革命分子杜兰兰”几个大字!
我想我一定已经死了。死了以后又投了一次胎,新的爸爸把我叫“兰兰”?
然而他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兴高采烈地牵着我手腕上的绳子在我身边手舞足蹈。他拉着我将我领出队伍,嘴里哇哩哇啦地喷出许多吐沫。但我毕竟从他的嘴里听到我的名字,由于我又被水蛭蜇了一口我才清醒过来。
原来我还是我。
他说了一大串“很好看“好热闹”之类的话,还说他也没想到是叫我来陪杀场的,以为真要枪毙我呢!他叫我以后一定要痛改前非,永不翻案,不然下场就和倒在低洼地的那些人一样。但不管怎样他使我明确了我的身分,把我的魂又装进我的躯壳,所以我非报答他不可,便急急忙忙指出那片花布给他看。
那片花布居然还没有走,还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抖。但奇怪的是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连一声“啊”都没有。我想这大概是我的神经治好了。聪明的他看出来我是什么意思,指着那个穿花布的女孩告诉我说她喊了反动口号,应该喊“毛主席万岁”的却喊成了谁谁谁万岁。“便宜了那个小婊子,让她陪一次杀场就算了!要是大人肯定枪毙了!”他这样说。遗憾的是这时解放军战士忙着从活人身上解绳子,大声叫着“绳子要收好,下次还要用,别让这些家伙带跑了!”所以谁谁谁是谁谁谁我都没有听清楚。不过我想这没有关系,只要我知道我的名字是谁谁谁就行了。
可是,随即我却分明看见写着我名字的大牌子从小女孩的花布衣裳上摘下来,原来那不是什么商品广告,在我的名字前面赫然地注明了我是“反革命分子”,于是我突然听到一声鬼叫冲出我的喉咙。
原来我是她!
原来她是我!
原来我们谁也不是!
这时地球爆炸了!
我当时向你说这段故事没有费抽一支烟的功夫,现在却写了这么一大堆文字,你一定会认为我写的没有说的生动。是的,我也有同感。因为我一提笔来写这段经过字就写得歪歪曲曲,应该写“一”的格子里我却写成了“0”,还经常把标点点错了位置。请你千万别以为我是在模仿什么鬼乔伊斯或福克纳,故意写那种鬼都读不懂的长句子。我的确越来越不会写小说,我常把事实当成了幻想又把幻想当成了事实。
“完了!”写着写着我的心就发抖。
现在我才悟到了我根本就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或许我又把上辈子的事记到这辈子的帐上。这是我神经又出了毛病的症状,很可能还要枪毙一次方能治好。所以你没有来巴黎我不怪你。我可以把我们在纽约的相识当作我上辈子的事。
那天在细雨蒙蒙中我走到巴黎圣母院,通常我和纳塔丽都是在这里的广场相会。但今天我没约她,我要一个人来看这座灰色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总使我想起Y市的公安局。在圣母院广场上我遇到一群花花绿绿的美国游客。我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跑出来玩的只有美国人和中国人。美国人要发泄他们过剩的精力中国人要排遣我们过多的郁闷。他们笑着同我打招呼我也微笑着对他们点头。我拉开沉重的门沉重地进到殿堂。我看见圣母抱着圣子翱翔在我头顶之上。
我丢下十法郎挑了一根没有被游客弄断的蜡烛。那蜡烛洁白修长恍若脱光了的你一样。在一片幽幽而宁静的烛光中我要燃起我的蜡。
我想我这时应该为谁祈祷于是我就想。我想你或她或她或她……都是上辈子的事了。我凝视着圣母蓦地想起和我同上刑场的小姑娘。我顶着她的名字她顶着我的名字同赴死亡。我至今搞不清楚究竟是因为我们的名字弄错了而没有把我们两人枪毙还是军人们原来就是想和我们“闹着玩”。如果我残留着一点爱情的话我就应该去爱她。她现在也将近三十岁了,也许只有我们一同做爱才能彼此证明生命还依附在各自的躯壳上。但我旋即一笑原来我又记错了,我竟把上上辈子的事拉到了这一辈子来。人的记忆力太强就会被往事埋葬;记忆力太强是神经病主要的症状。我想来想去在这辈子我根本就没有拥有过女人只有一个孩子。去年我又被批判时我那六岁的傻儿子把自己关在房里拳打脚踢。他说他要学“霍元甲”,“爸爸,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打他!”我当时笑了笑,心里想只要不把你拉去陪杀场那么这个世界所有的罪孽都可以原谅。
我在圣母前面插上了如你似的蜡烛。我后退几步再看那支蜡已完全融入一片烛光,我一点也分不清哪支是你哪支是她或她……这时我却看到了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它透过冷得如雪的烛光向我凝望。
不过我还依稀记得你那时躺在我旁边,你又穿上了丝质的睡袍于是使我更觉得我刚刚说的经历完全是撒谎。你一手托着咖啡杯一手摩挲我的胸膛。你的脸上又有了文明过度的忧伤。你拨弄开我的头发,在我头顶上的血窟窿上吻了一下。你一吻吻得我大叫起来。你问我:“还疼吗?”我说是的,但我指的不是头部却是心脏。于是你说我现在有权利享受也有权利堕落,可是我不运用这种权利才称得上伟大。
你的话叫我颇费思量。我临死时躺在床上,我望着窗外的蜀葵花怒放。我知道这次我真死了因为眼前的花都变了模样。但我还是希望看到那束石竹花。我渴望那种死的方法如同渴望再次和你交欢。在最后的一点性冲动中我反复地想我这一生究竟堕落和享受过没有,我究竟称不称得上伟大。可是没等我得出答案地球便爆炸了。
在我魂飞天外时我回首一望,方知那些问题根本不须我多想。
在细雨中从朋友家出来你走进拉莫特一皮库埃地铁站。你收起湿漉漉的雨伞想看看夜中的艾菲尔铁塔。你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天空中滚动着黑暗。
你站在洞穴里吹出的风和纷纷扬扬的垃圾之中,一地黄色的废票你看着以为是死去的蜻蜓的翅膀。她没有死,死去的是夏天的太阳、渠中的流水、蜻蜒和芦苇,但你已经没有勇气去再把过去的她寻找。你掏月票时顺手摸摸你的心脏,它还在跳,但你知道它其实早已死亡。
在朋友家明亮的客厅里,一群中国人和法国人在一起畅谈“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这个话题大概也和酒一样,存放得年代越久越有谈头。一面浅饮着波尔多葡萄酒一面嚼着奶酪谈论它,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感到荒谬。告别的时候有人提议唱一首法国人和中国人都会唱的歌,最后竟异口同声地唱起“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你站在电动扶梯上觉得这一切全不真实,越向地底缓缓而下你越恍惚。即使你一头栽在地铁的轨道上,你也会以为眼前的世界是海市蜃楼。
唯一触动你的是一个读博士研究生的中国人说了一则毛泽东晚年的轶事。他的父亲在“文化大革命”时曾是权重一时的高级官员,他的话也就毋庸置疑。他说毛泽东在他临死前几年已深深陷入内心的寂寞,每年春节之夜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当然也不会去拜访谁。他就一个人坐在中南海古旧的大院子里,叫警卫员买来无数炮仗,静静地听警卫员噼噼啪啪地把炮仗从入夜直放到天明。
你坐在地铁车厢里品味他的寂寞,在这一点上你发现了他闪光的人性,竟和你尚残留的人性相通。他和你由于截然相反的原因却同样失去了快乐最后你竟因为他跟你患了同样的病而对他怜悯万分。
你想你也应该到哪儿去弄些炮仗来打发今后的岁月。
这时两个漂亮的法国女郎抱着吉他进入车厢。又是“为了艺术”和“给诸位提供消遣”,但你惊奇地听到了悦耳的拿坡里民歌。用可口可乐罐子做的沙铃响着海涛般的节奏,一车人同乘着船奔向阳光。唱歌的法国姑娘一头红发犹如一九六八年五月的红旗,从拉丁区飘扬到这节地铁车厢。你浸淫在她们的歌声琴声和美色中以致错过了站。你必须要多听一会儿。在那面红旗的指引下热爱艺术的人们最终会用创造艺术的手将所有的艺术摧毁得精光。这是你的经历而不是你的预见。
你随着人流走上地面,管它是哪个站你都无所谓。巴黎的天气和巴黎的女人一样,你居然又看到了星星在寂寞地闪耀。你没有来巴黎,我正好把你当作假想的情人向你倾诉。有没有你在身旁都一样,何况你本来就说过见面反而会增加痛苦。说这话时你脸上又涌现出文明过度的哀伤,而我已经对“痛苦”这个词莫名其妙,大约它写在纸上只和“快乐”这个词在笔划上有所区别罢了。
有时我会以为你、我以及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一切往事和未来都是虚幻。我到处寻觅异国情调但到处都有中国人和往事的阴影。我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中走不出来。在看威尔第的《吉赛尔》时我听见我死去的同伴在墓地上叫,我们可敬的队长把窈窕的女演员赶得满舞台飞跑。于是我悄悄地出来竖起衣领,走进阴沉绵密的细雨。
细雨飘洒在我脸上。我明白了我已经被改造成一个受苦人而现在却要叫我去享受我便会比受苦还难受。
昨天,在一位汉学家的书房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中国国家级出版社专为毛泽东印刷的《笑话大全》。汉学家的蓝眼睛和线装书的函套一样蓝得可爱。他告诉我这套书他得来不易,花了多少多少美元。为了毛泽东他老人家看得不吃力,整套书都是用拇指大的仿宋体字印刷的。汉学家陷在米黄色的沙发里深情地抚摸着《笑话大全》的封套,像抚摸着他心爱的狗。我坐在他对面睇视着他和他手中的书。我知道那套书里所写的东西远远没有《PLAYBOY》和《PENTHOUSE》里面的图片高雅。想到我和那个小女孩陪杀场的时候他老人家大概正在读《笑话大全》我马上说了声对不起赶紧跑到了卫生间。
我对着马桶呕出了许多威士忌。我奇怪我已经到欧洲几个月之久为什么今天才出现时差的反应。
在我临死时我才觉悟到,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就会把人世间的一切都当作笑话。可惜的是我觉悟得为时过晚。
我不会说英语,不会说法语,在和所有外国人的对话中我失去了自己的语言。但在和中国人谈话时我又发觉我们相互都没听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我只有把所有的话留给自己对自己说。
我想起你说的大陆作家不管是老中青三代中哪一代人写’的作品都或隐或现地含着暴戾之气,缺少海外华人学者的平和与宁静。那是你在亚特兰蒂斯城海边的木板人行道上说的。你一定记得你的高跟鞋跟不时卡在人行道木板的缝隙里,而我就要不时地弯下腰来为你拔鞋。
我埋怨你明明知道我们要到亚特兰蒂斯城来为什么你却偏偏要穿双鬼高跟鞋不穿平跟或坡跟的鞋。你说你要穿魄鞋子和你的貂皮大衣配套,并且欣赏我为你拔鞋的姿式。我一弯下腰给你拔鞋时我已不再是只狼。
见鬼!你大概只希望我在床上是只狼而其它时间都不是。有一次你还指点一对坐在海岸边木椅上的老年夫妇给我看。说我在替你拔鞋时他们朝着我们笑,一定是以为我们是一对中年夫妇所以有种幽默感。
老实说,当我搂着穿貂皮大衣的你时我以为我搂着的只是一头毛皮丰厚的野兽。你说我不再是狼而是位绅士,可是我始终不能像绅士那般优游自如地投入雍容华贵的裹袍。我想拉着你逃进森林,逃开所有的人,然后扒光全身向着天空吼叫。后来我们离开亚特兰蒂斯城我看你理箱子。我发现你带了许多双鞋有平跟的也有坡跟的。你执意要穿高跟鞋就是为了我替你拔鞋还为了让游客看我们。
浪花溅起的飞沫已带有深秋的凉意,不停起伏的波涛拍打着堤岸,海鸟掠过我们身边发出凄凉的鸣叫。我们在肯尼迪的雕像旁停住。他背对着大西洋向西凝望着他的国家和他的情人玛丽莲·梦露。我对你说他的死讯传来时劳改农场还举行过一次庆祝,管教我们的干部说美帝国主义的头子死了从此帝国主义就要一落千丈。你什么也没说只笑了一笑。
我从你的微笑中看到历史在堕落。
我随手一挥抓住一把风,我从风中闻到了黄土的气味。前一天你躺在沙发上给我念美国报纸,说我那片黄土地上又发生了干旱。我默默地计算我离开它前已有多少日子没有下雨。但随后你递给我一杯加了冰的威士忌,我喝了一大口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后来我回到我的黄土地上。那里的风景由于没有人看到而衰老,树木却由于过多的人砍伐而凋零。我默然了。我眺望着与我同样沉默的山峦抓住一把风,它竟灼伤了我的手掌,但那里面仍有你貂皮大衣的味道。
晚上我自斟自酌了半瓶白干,我同样也不知道此时此刻我身在何方。
所以在肯尼迪雕像旁你问我死了以后如果给我塑像我要面向何方,我心里明白你希望我说出我面向你,但我却说面向任何方向我都无所谓,因为地球本来就是圆的。
深秋的亚特兰蒂斯城游客寥落,我们拥有广阔的空间。我们并肩靠在栏杆上,侧面吹来北方的风。你的长发抽疼了我的脸,这时我才发现身边有个你。
你像日本产的绢制偶人,虽然可爱但面部的表情却极为呆板。我知道你的灵魂已飞出了躯体。我将目光投向大海,只看见大海映在蓝天上。秋天的海瘦骨嶙峋,载不动一艘船。我也深深地感觉到即使有我在你身边和有你在我身边我们仍然有各自的孤独。
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
没有船的海是寂寞的。有船的海也同样寂寞。现在,在布洛涅森林里我找到了你的灵魂。我躺在草地上搂着你的灵魂在树梢上做爱。树梢上挂着去年的松球,一颗颗松球正在悄悄地破裂。你在我背上滑动的戒指敲击得松球发出你窗前那串风铃似的音响。但旋即我就知道了这不过是春日巴黎偶然出现的阳光眩迷了我。
我骤醒后只看到弥散着薄荷味的碧绿的日光却不明白太阳已经移到了哪个方向。我只觉得你的手从我掌中滑了出去而使我的手顿时冰凉。
你的那双洁白修长的手总叫我联想到琴键。它们天然是为琴键而生的,只有放在琴键上才算放到了最适当的地方,才能够宁贴。在布鲁克林你的寓所里,你打开琴盖说要为我弹一首什么曲子。我赶快捂着耳朵说千万拜托你别折磨我,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我年轻时仅有的一点音乐素养全被“毛主席语录歌”冲洗掉了,我的耳膜也被各种震天日向的口号磨粗了。你问我那么我喜欢什么。我说我什么也不喜欢除了做爱之外便是爱看狗打架。
你完全是为了我才去亚特兰蒂斯城。一路上你数落着亚特兰蒂斯这座赌城的庸俗和我的粗俗。我微笑地看着你就像看鱼缸里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只见你嘴一张一合却听不见你的声音。“灰狗”载着我们走向新泽西。这是一个新的国家的发源地。景物在我眼前不停地变换:没有烟囱的工厂没有人的田地没有炕的房子……我想如果这时车厢里突然响起“小妹妹俺要戳到你的花心心”之类的劳改队俚曲一定非常有趣。
应该感谢你经常抚慰我的烦躁。你知道我烦躁的是我所偶然坠落到那里的国家总是乱七八糟而又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理由。如果不是你在旁边抚慰我我便会跳起来对着窗外大叫:“别小瞧我们!我们虽然不会改造世界但会改造人!”但你把那应该放在琴键上的手经常放在我的胸上,你看出来我只要一看到异国的长处我的神经病就会复发,纵令一次枪毙也没把它治好。我记得我们到亚特兰蒂斯城已是黄昏。“灰狗”悄无声息地停靠到车站上,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打开车门。那时各大旅馆过早亮起的霓虹灯照着冷清的街道。你当然无意去赌,你要先去看海在暮色中怎样黯淡下去。
我说海就是海,我以为它不会变出别的花样。人们写海写得太多以致海自己也不知应该摆出什么姿态让人欣赏。与其看海我不如去看沙漠。我说沙漠是文学的处女而海已经成了文学的荡妇,她让所有的作家诗人玩来玩去。你遂嗔骂我和沙漠一样干燥和乏味。
我只好陪着你在木板人行道上散步。你橐橐的高跟鞋不知怎么竟然毫无声响,原来你我已经踏在起伏的波涛之上。你我凭栏远眺使我想起在西海岸的渔人码头我一人独自凭栏,于是我使劲地搂着你怕你飞去。这时我有一点感动而实际上不是为你感动却是为我自己曾经那般孤独而感动。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不问我过去的爱情,现在还有没有其他的女友。你不像大陆的女孩子那般喜欢盘根问底,也许是大陆的女孩子把多年受的政治教育也运用到爱情上来:要么全部,要么全不!独裁和排他得可怕。而你在爱情上的实用主义态度却使我感到从容。你爱情的可贵就在于它绝不会成为我的负担。
天时在昼夜之间,眼前没有日光也没有月光,只见你苍白的脸犹如海涛拍起的碎浪。我觉得我搂着的只是一件貂皮大衣;我的手掌中只有毛皮的温暖而没有生命的温暖。我知道你又飞去却不知道你飞到了哪里,所以我才说你们生活在西方的人是“为赋新诗强说愁”,吃饱了撑得慌非要用什么伤感忧郁来消遣一下不可。
而你马上反唇相讥,你说西方的艺术是想着如何把真实表达得更美更具有个性,我们大陆人还仅仅停留在争取把真实表现出来的阶段。
后来我想你或许没有说错。三十年没有允许我们讲真话一旦稍微允许了我们就只顾往外倒而无暇顾及其他。
你对我们大陆作家的评语就是这时候下的。后来我想想我也许真有点暴戾之气。
我们看了几家旅馆都不中你的意,不是嫌房间不好便是嫌价格太贵。你完全像我在美国西海岸想象她的那种做派一样!我在旧金山想象的她原来竟是你!我想这之中冥冥有天意在。而如今在法国纳塔丽又和你相同,为了找合适的旅馆她拉着我跑遍了卢昂。是全世界的女人都一样还是所有的女人都脱不出我的想象?
不同的是你从每一家旅馆出来都要耸耸你的小鼻子。你耸鼻子的模样可爱得同那穿花布衣裳的小女孩,虽然她是去死而你是找个地方去做爱。因为你们相像所以我在街上情不自禁地要吻你。你说吻你可以但不要太野,不要把你的口红又弄乱。你同样喜欢快感却又害怕补妆的麻烦。你为了别人看,常常要牺牲掉个人的享受。这点你就不如那个小女孩了,她即使在枪口下也落落大方,毫不矫情地让所有爱看枪毙小孩的同胞们看个够。
你对房间的要求达到挑剔的地步,所以我以为你的神经也有了毛病。你的这种爱挑剔的毛病直到我死也没治好。在我弥留之际你偷偷从美国跑来看我,你一进医院先不问我的伤势如何,我还能活多久,却一个劲儿地埋怨病房的灯光刺目。这令我发出了最后的微笑。
当然那时我还没有死,我跟着你在亚特兰蒂斯街头的闲人中游荡。我看见一家豪华的大旅馆前聚了许多人,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面大牌子,然而他们又不是等着去枪毙。他们将手抄在口袋里忙于无所事事。我们中国人是由别人给我们挂牌子,这群美国佬却自己弄块牌子来戴上,这大概也属于“为赋新诗强说愁”之类。我指给你看他们的表情,我说那种表情不应是挂了牌子的人的而应是给别人挂牌子的人的表情。你拉着我急走了几步。你说他们在罢工示威。你说他们原是这家大旅馆的工人,被解雇了以后要求恢复工作。我一把将你拽住我说正好,如果你要少花钱还住上五星级的旅馆你就听我的话,你嘲笑了我好多次这次你别嘲笑我,你就去这家旅馆登记好了。
果然我们花了四分之一的价钱住进了豪华的套间。你登记的时候问服务台的那个白姑娘为什么这么便宜。白姑娘说现在是旅游淡季所以全部房间都减价。我在一旁听了暗自发笑。房间好得出乎意料。拉开窗帘,你喜欢的海冲出夜色向我们扑来。你转过身紧紧地贴在我身上。
可是我发觉你还是微微地耸了耸鼻窦。你说这套房间全部以灰色为基调不太适合你的胃口。那时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色调,你在布鲁克林的寓所相当于一个现代绘画馆,颜色喧闹得叫我头疼。现在我却以为灰色与你最般配:你是从雾里走出来的最后又化进了雾里。
你梳洗后我们一起下楼走进餐厅。当侍者送来菜单时你说:“只有你这样的共产党人才懂得利用阶级斗争来讨便宜!”
你对我所有的嘲笑只有这一句能引起我自嘲。从褐色的单面透视玻璃我看到街上,那些挂着标语牌的失业工人还在路灯下游荡,只有萧瑟的大西洋秋风不时掀起他们的标语牌看一看。他们挡住每一个要进这家旅馆的游客劝说一番,并且也曾劝说过我们不要住进来。
是的,按说我本来应该亲切地把他们称为“同志”跟他们一起斗争,接过他们的标语牌一同站在凛冽的秋风里,但现在我却坐在这五光十色的餐厅里吃着牛排。
可是,既然俄罗斯民歌已被枪声所击碎,在全世界林立的各种森严壁垒的阵营中间,你叫我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归宿?
早晨我醒来你已不在房间。海边的阳光把你抛在梳妆凳上的丝袜睡袍照得光灿明烈,仿佛马上就要燃烧起来。
但我知道你一定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垂着流苏的窗帘上还留着你身体的温馨。
你要看暮色,又要看日出,你的眼睛似乎一天到晚在追寻太阳。你使我想起中国大陆在那恐怖的“红海洋”中像霉菌一样生长在墙壁和玻璃窗上的无数向日葵。怪不得昨夜在做爱时我突然有一种想把你摧毁的疯狂。
我赤裸着上身走到窗前,我点上一支烟用闲情来看你。你的闲情落入了我的闲情之中。你看,世界就是如此可笑。你身穿一身黑衣裳坐在海滩上,在白色的沙和白色的浪花中间。我在十二层楼的高度望下去你犹如一块小小的礁石。多么美丽的高度!我想一下子投身到从起点到你那里的全过程,在永恒的一刹那中充分享受风的魅力,然后,把你砸碎。当我们都粉身碎骨之后便分不出你我。
因为我知道你又坐在那里品味孤独和寂寞,你不是要逃避和排遣孤独而是在刻意追求它;因为我知道我并没有安慰住你你也没有安慰住我,交欢的那一瞬间过去我们又各分东西,我们合在一起只有双方都被砸得粉碎。
我知道这点是因为我昨天晚上或是今天凌晨曾经醒来,管它是晚上是凌晨并不重要,总之,我看见了极好的月光。除了月亮便没有别的东西,除了涛声便没有别的音响。我弄不清楚是自己死了还是世界死了。
月亮在我眼前越来越大,它上面的斑纹搅得我心烦意乱。冰块一样的月光压在我胸口上,震耳的涛声逼得我无处可藏。我在心里拚命地喊:
“完了!”
我不害怕死,但害怕恐惧。最害怕的是恐惧着,又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一会儿一切都平息了下去。我想扭过头看你但月光不让我扭头,我只能怔怔地盯着月亮。在月亮的裹抱中我失去了身躯,失去了阳具,只剩下一对眼睛。我的眼睛和月亮贴到了一起。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恐惧是因几个小时前我们那次成功的做爱所致。不管是和你,和其他女人做爱以后都会想起那天的死亡,尤其是在月明之夜。
那天晚上我睁开眼便看见月亮。
月亮镶在窗户中间一个方棂子里一动不动。窗户的式样古老,有一种古典剧布景的风格,所以我以为我是回到了中世纪或是真来到阎罗王的殿堂。
糊窗户的破报纸一下一下地扇着月亮。月亮的脸上像虱子一样爬满大大小小的铅字,有一个红得透明的大字我看出来是个“跃”。
一会儿,风停了,破报纸们都疲沓下来。抖落了铅字的月亮分外光洁,可是却显出一种悲哀的表情向我慢慢飘来。那组成方棂的四根烂木头也渐渐化进了月光之中。
我盯着鼻尖上的月亮看了好半天,仍然弄不明白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四周没有丝毫声响我只听见月亮在轻微的呼吸。我慢慢把目光向下移。我记得在月亮下面是一堵墙,黑影里好像还蹲着几个人。我再细细地看了看方知那是我的错觉。我总是把墙、黑影,和蹲着的人联在一起。那是监狱里常见的景象。一会儿我看清了墙上那张由无数条鞭子结成的蜘蛛网在月光下泛起湖水的波浪。
随即我看到了一只脚,直挺挺地扎在月亮上。那五根精瘦的脚趾头大张开,正准备把月亮踩到脚底下。月光透过它五块破裂的脚趾甲,我能看见那里面藏着地球上的烂泥巴,好像他是刚从水稻田里爬上来就急急忙忙要往月亮上走,连脚都来不及擦一擦。
这时有一个声音告诉我,直挺挺的脚就意味着死亡。这是谁的声音?不管什么死亡不死亡,我抬起手想摸着它。
我抬起手时稻草在我身下响。响声使我知道我睡在泥地上,暖和的炕已经被谁移走。我知道我是睡在泥地上才感觉到冷,随即便冷得发抖。是谁告诉我的直挺挺的脚就意味着死亡我已不感到兴趣,我要搞清楚我现在在哪里。
我的手指触着一样东西。触着这样东西的感觉唤起了我最近的记忆:冰凉,粗糙,而又有石头上的藓苔那般腻手。我摸到了一具赤裸着的尸体。
我并不害怕。我最近的记忆就是摸死人的经验。一个中学的美术教师,一个国民党部队的马术教官死在我左边;一个地区的车站站长和一个商店经理死在我右边。他们大约都死在半夜。如果出工的钟声响了,一房子劳改犯们都急急忙忙爬起炕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敢大模大样地睡在被窝里这个人肯定是死了。只有死人才能反抗催命的钟声。我连续推过四个这样勇敢的人都没有推醒,我几乎怀疑有什么凶恶的东西譬如鬼怪精灵之类附上了我的手。在我活着的时候我常常对着手掌细细地看,我觉得它好像已经不是我原来的手,一种早已灭绝了的动物的爪子不知怎么长到了我的手腕上。
(亲爱的,我就是用这样的手摸遍了你的全身。你很好,你不怕。你知道从那时以后,这只手就四处不停地寻找温暖和柔软。)
有一次我躺在田埂上发烧,队长说我是装病,吆喝着跑过来赶我下田。他说劳动能治百病,我的病根子全在我天生的懒骨头里。他拽起我就往田里拖。在挣扎中我抽出那只催命的爪子乘机在他腰上摸了一把。我心想这下你可要死了!可是他照样活蹦乱跳地把我拖了二百多米,生龙活虎地一掌把我推下水稻田。
我依稀记得有这样一件事,我依稀记得有这样一种场景:清晨的天空泛出牡蛎般的暖色,星星还没有落尽,旷野里孤独的百灵鸟开始啼叫,这时大队出工了。清风习习,晨光初照,万年的沙梁上行走着一串串骨头,如果仔细听还可以听见那些骨头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响。
站着走的还能呼吸,还有生命,被别人抬着走的人已经死亡。我走在这种酷似送葬的行列中什么也没想。我记得在一段时间里我已经没有想的能力。没有支付思想活动的热量。所以我现在的回忆中有一段空白,也许这就是我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成熟,还很愚蠢的原因。生活仅仅靠习惯来运转。这样的景象多次重复;我每天行走在送葬的行列里,把死者埋了以后再去劳动,于是逐渐养成了一个不能和死人睡在一起的习惯。
我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活人不能跟死人睡在一起,甚至搞不清楚究竟是我死了还是抬出去的人死了。总之,四次的经验足够告诉我不能睡在一个称为“死人”的人旁边。
这种习惯使我抬起头,喘着气看看四周。我不知道别的,我只知道我抬不动睡在我旁边的这具赤裸的尸体,最好还是我挪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这夜月光非常亮,和枪毙人那天的阳光一样。原来这间房里还睡着许多人,月光一个一个地照亮他们的面孔。他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泥地上。他们睡着了但却不闭眼睛,不过显然他们没有看见我。他们睡觉的样子既别扭又安详。
我看见了他们,但我看不见生与死的界线。我有一点害怕。不是害怕他们是死人或者说我已经死了,而是害怕我好像和他们不一样。
我总是在追求和别人一样。我记得把我划成“右派”时我曾有一点害怕,但后来被划成“右派”的人越来越多,我也就安下心来了。进了劳改队我更有点快乐了,因为在这里我看到我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现在我看到他们一动不动而我居然会动不禁感到惭愧。如果他们已死去的话我情愿去死。
然而月光却使我逐渐清醒,更加清醒。我开始意识到我曾经死去过现在却又活了过来。活过来后再去死在我来说比一次复活更困难。既然我能动我就想到向门边爬去。我知道什么地方是门,就在那没有亮光的地方。
等我以为已经爬到门边去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还在原来的地方,仍然睡在这位尸体的旁边。月亮把我钉在地上,又用她的光压在我胸口。我怀疑我并没有复活,这一切都是我死后做的梦。
但是我觉得这个梦很美。任何梦总比没有知觉好。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动,免得打断这个梦。在这个梦里我摆脱了繁重不堪的劳动,也没有人骂我喝斥我;如果我并没有死别人却以为我死了,在这样一个缝隙中我就获得了某种自由。
当想到这一点时我真觉得舒服起来。真美!睡在死人旁边是一次难得的休息机会。
在通体都松弛的舒适感中我渐渐入睡,或许是又再次死去?在恍惚中我分明看见一辆小毛驴车拉着我的尸体向这间停尸房慢腾腾地踱来。这时我不由自主地被梦所控制,梦非要我再次重复死亡的经历。
我看见了月光。但我把月光当作了阳光。阳光暖暖地盖在我身上。两个破破烂烂的犯人一边赶车一边商量,要不要把我像其他人一样全身剥光。
年纪大的那个说,“这家伙的汗褡儿补一补还能穿,再过两个月我就期满了,出了这个鬼地界总得穿着像个人。他的汗褡儿归我了!”年纪轻的走在车旁边,瞥了我的裤衩一眼说,“要扒干脆都扒掉,反正过两天家伙一埋谁也瞅不见了。”随后,他们两人一唱一和地哼起“信天游”:“天啊天,你要把人糟害到哪一年?”就这样一句反复咏叹。我非常想听下面一句是什么而他们却唱不出来,我时时跑到他们前面去接下面的歌词却总是扑个空,原地踏步的歌声搞得我心慌意乱。我躺在毛驴车上晃晃悠悠,赶苍蝇的毛驴尾巴顺便刷着我的前额和眼皮。我听见我的头顶有一声断断续续的叹息,接着我闻到一种沤烂了的青草的气味。毛驴的屁把我带到广阔的草原,我一时以为我已经被埋葬在那里。
一会儿,我们好像到达了目的地。我知道这个地方,它离劳改农场医院有一千多米,孤零零地坐落在没有被开垦的荒原的边缘,据说原来是给牧羊人避风雨的房子,足足有上百年的历史。两个破破烂烂的犯人“吁吁”地拉住毛驴,年纪大的那个又揪起垫在我身下的被子看了看。“这床被子还能盖,”他说,“别看被里和网套破了被面还能洗几水。”另一个说:“网套要是拿去弹一弹的话还跟新的一样,妈的,这家伙原来一定是城里的干部,你看这棉花是一级品不是?”
他们评论完我的被子就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我弄下车。我本是怕胳肢的,可是年轻的那个犯人把手插进我的夹肢窝时我竟没有笑。他们像卸木头似的将我随随便便撂在地上,我想喊他们把我放在软一点的地方我也懒得开口。然后他们就动手扒我的衣裳。
幸亏他们先扒我的裤衩,刚扒到大腿根年纪大的那个就笑了,骂了一句脏话说:“别扒了,你看这小伙子的球跟他妈的蚕豆那么大一点,让他光了屁股到阎王爷那儿去连鬼看了都笑话,咱们还是积点德吧。”年纪轻的犯人倒也无可无不可,还说,“要留咱们就留他一个全身,你要的这件汗褡儿一扯就烂。这家伙瘦得就剩了几根肋巴骨,到黄泉的路上说不定还会再死一次。算了,汗褡儿就让他穿去得了。”
这时我有点想脸红但脸没有红得起来,想用手遮住我那像蚕豆一样大的阳具我也没动弹。我心里想还是等见了小鬼再遮吧。说实话,劳改队长说我是懒骨头说得有道理。
不过,他们的话从此影响了我以后的一生。后来每当我和女人做爱时我总想起我那连鬼都会笑话的小东西而羞愧万分。正在我东想西想的时候他们把我朝房里一扔就跑了,只带走了我的被子。
我听见“哐哐”的驴车声渐远渐弱。那驴车声虽然是我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但我并不留恋,我没有想着随它而去。在这个世界上我呆在任何地方都无所谓。那声音越扯越细,等我醒来看到月亮时便戛然绷断了,月亮出现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你说了这一句话我觉得你还有点爱我。你说我那连鬼都会笑话的小东西并不小,你说把你以前和男人做爱时的全部快乐加起来还不如和我的那一刹那,要不然你也不会叫得惊天动地。我这时在你胸脯上苦笑,只因为你的胸脯柔软我才没有笑出声来。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便是有自知之明;对我多年的批判养成了我时时自我批判的习惯。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鼓励我因为你说这话的时候不停地用手摩挲我的背脊。如果不是你那戒指的冰凉有如血又如泥土我真会相信你的话。但我还是在暗暗地想我跟你说了许多事为什么你仅仅记住了别人骂我的东西小。我的确有点惋惜我说的许多话。不过虽然我有点惋惜我还是稍稍地被你所感动。为了表示你的安慰有了效果我便拼命地往你里面冲。我想我应该让你更快乐。
在法国,我一个一个地去观光教堂,有古老的也有近代的,有的金碧辉煌也有像茹米埃丝镇那样的废墟。我拍打着石砌的墙壁,可是我听不见一点回音。你在我的心头一下子沉入望川底下。管风琴中汩汩流泻出的圣乐在空旷的彩色阳光中回荡。我闻到沤烂的青草味闻到海的气味闻到那灰色房间的气味闻到石竹花的气味闻到稻草的气味闻到黄豆粉的气味然而所有的往事犹如记忆的欺骗和天才的幻想。
我将两手伸向耶稣像都抓不住一丝一缕时间的痕迹。
只有他,耶稣像,在圣乐声里安详地表现出他的痛苦和对我们的怜悯。但我不敢多凝望,我把那石雕的或铜塑的空洞看久了便看见了我同屋居住者的眼睛。一看见那些眼睛我就想将手指扣在枪的扳机上。
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我经常想起来那天我躺在大西洋边上,你说我性感得和耶稣一样。
那天,在我们一次成功的做爱之后,太阳突然毫无顾忌地跃出水面。它穿透灰色的房间把我们俩照得彤红。有一瞬间我想起似乎曾有过一束电弧光把我和另一个女人照得通体宛如蓝色的玻璃制品。这一点回忆燃起我满目的红光并重新逗引我的情欲。一时的晕眩我以为我已经扳动了枪机,于是我全身大汗淋漓。我的汗把我浮载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坐在长沙发上的你扑去。当我倒在你身上时我觉得我猛地掉进了大海。
这时你说你看见了有血在我身上淌。
而多少年后你赶来看我时我已被医生收拾干净。我躺在雪白的被单下微笑,我想我一辈子四处忙忙碌碌地寻找死亡的地方,最后总算找着了。我看着你,看着这间白房子,我想起你那间像绘画馆的房子,那间大西洋边灰色的房子以及后来我们又在一起待过的这样和那样的房子……我用眼睛询问你像询问命运。我希望你或是命运能告诉我为什么不死在那间土坯房子却要死在这里。是谁把我的肉体搬来搬去?以致我徒然在这个世界上造出这么多罪孽。我奇怪你会流泪。没有什么可哭的!你没看见我在微笑吗?也许你哭是因为我不能再和你做爱。是的,你一直到这把年纪还保养得很好,透过你的衣衫我看到你仍然柔软丰腴的胸脯。可是,非常抱歉,正如你常说的“I’mSorry”,我已经把那连鬼都笑话的小东西打碎了。
这个世界到处弥散着情欲的气氛,即使在这肃穆的教堂里。耶稣因为他的赤裸而具有性感,他脸上的苦痛和身上的鲜血更使女人产生性爱的冲动。你曾说过血最能引起女人的性欲,那天你正是看到我身上有血才张开两臂将我搂得紧紧地摇晃。是的,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坏!于是便有圣河的人们出来勇敢地根除这个世界的罪恶,他们要把人规范在他们的屁股底下,所以我才死了一百次。
那天你把淌着鲜血的我摇晃够了以后又跪在长沙发前从头到脚地抚摸我有如抚摸琴键。我知道我每一块骨头都会咯吧作响。我们一同静静地谛听生命的声音。这种声音只有你那善于抚琴的手指才能敲击得出来。虽然骨头的声响不成曲调但还清脆婉转,犹如风轻拂着日本风铃。
这时太阳已跃离海面。赤红消褪,清淡的玫瑰色充满灰色的房间。你的头发无比柔软,早知道这才是你身上最柔软的地方我便不会枉然地去抚摸别处。但我仍然执著地想往你柔软如云的头发里摸到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也许那里面藏着一杆枪?你说我身上的瘢痕如同出土的雕塑上累累的裂纹。你想起每次参观博物馆见到那些古代雕塑时都情不自禁地想动手去摩挲一番。那皮肤的粗糙面一定会引着你进入恍恍惚惚的幽深,你这样想,你只要一伸手就跨到了十几个世纪以前。触觉竟会使你心惊胆战。
你说你这样抚摸我时就感到时间是一个实体,既硬又粗糙。你不要我告诉你哪块瘢痕是怎样造成的,你说你宁可自己去想象。我记得这时我又苦笑了一下:我身上实实在在的历史记录到了你身上全变成了对世界的幻想。我叹息还是毛泽东说得对,我和你之间根本“没有共同的语言”。对不起!尽管他老人家的话被作为武器批判了我无数次但正是因为我被批判的次数太多而使我习惯于用他的意思去判断人间的一切,包括你我的爱情在内,如果你我之间还有爱情的话。
于是我抬起已经风化的胳膊要将你拂开去,连同你连同日光月光和时间。我说你别这样,你灼热而颤抖的手指触着我使我觉得是一阵热雨打在我袒露的皮肤上,就像沙漠中的阵雨那么干燥。可是你像风一样地穿过我风化的胳膊,不可抗拒地扑到我的怀里。
瞬间,在玫瑰色中我又闻到一股砂砾味一股土腥味一股荆棘味一股骆驼刺的气味但仔细辨别却是一零黄豆粉四处飘飞……
在这以后我才叫你别动也别响。我说我听见死亡在我骨缝里穿行。我感觉得到它虽然阴森森的却冰凉得让我舒畅,每在做爱的兴奋之后我便跌落到死亡线上,死亡其实和高潮的滋味一样。我说你千万别作声,我似乎找到了什么记忆中遗忘的感觉……
发现我过去的思想幼稚和荒谬以及自发地产生了幼稚和荒谬的思想都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
那时我只盯着一根被我鼻息吹动的稻草细细地看。在月光下那根稻草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却又坚挺而傲然,它一会儿离我远去一会儿靠近我的鼻端。当发现它的摆动竟是因我的呼吸所致我万分惊异。我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惊异:我居然也能改变世界上某种东西的位置。我有意地一呼一吸让它一来一去,我沉浸在改变世界的快乐里。似乎有个什么声音在心里告诉我:我生前从来都是受人摆布,我从来没有想到自主而无意之中有点自主的时候就要叫我受苦。但在这里,在这间停尸房里居然也有一样东西受我摆布。
我想向门边爬去完全不是出于什么狗屁的求生愿望,而是要证明自己和躺在这里的其他人不同。我总是这样不安分,这种鬼个性影响了我生前的一生和生后的一生。当我试了几试证明我根本爬不到门边的时候就干脆放弃尝试。以后我知道了放弃尝试其实就是放弃负担,所以那时我觉得我死得很轻松。那根稻草仍然在我鼻尖前不屈不挠地反复摆动,渐渐地我看出了它表皮上美丽的网络,网络中间是透明的月光。一根稻草居然能把月亮分割成许多片,把冷如水的苍白提升为具有肉质感的温暖。多少年以后我忘记了是在哪一个皮肤特别薄的女人身上又看到了它。那也是一个月明之夜,不是蓝色的弧光也不是太阳,仅仅只有月亮照着我和那个女人。我发现了它便紧紧地搂着她狂吻。那个女人顿时欣喜万状,也像你一样哼出声来,而我却告诉她我不是在吻她雪白的肌肤不过是在亲吻死亡。在死的轻松中我什么也没有想,但我记得我又非常清醒。这种在清醒中什么也不想或是什么也不想的清醒大约就是所谓生的幸福,这也是我多少年以后才知道。
我还记得我那时既疲乏又兴奋。在那时以前我还未曾与女人交欢,那时以后的若干年,也可能是几个世纪,我第一次和女人做爱完毕才重又感觉到那种感觉。因此我永远怀念那位教我做爱的可敬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柴烟味一股生面团味一股苎麻味最后我第一次闻到黄豆粉味如大雾弥天。我怀念她怀念柴烟味和黄豆粉味掺合在一起如同怀念死亡。
有什么东西在找的清醒中生长出来,像春笋顶破了平静的土壤。
这就是我留在人世间最值得一想的东西了吧,我马上意识到。
这时,一撮白菜根在我心里放光,其他的人和其它的东西尽管我非常努力地去想却都隐在它的光辉之外。除了一根根洁白的白菜根我心中便显现不出任何其它东西的形象。
白菜根用水泡在生锈的罐头盒里。罐头盒的背景是黄色的土墙。我认得为了防人偷我还最后确认了罐头盒放置的位置。在最后看它一眼的时候我还曾这样想:倘若它真被人偷了我也没办法,但如果没人偷它我便获得了最大的安慰。在劳改队的医院里,没被人偷盗就是额外的收入。一个个额外的收入积累起来就会促使人活下去。
黄土墙上我钉了两根木橛子,上面担着一块从水渠的闸门旁边拣来的小木板。“我是拣来的不是偷来的!我是拣来的不是偷来的!”我记得夹着它进大门时我连连向看大门的小“政府”点头哈腰地申辩。小“政府”居然笑了笑一挥手便放我进了门。他那一笑笑得他枪上的刺刀软得像面条那么可爱。我那时还能跑两步,赶紧夹着木板乐颠颠地跑回牢房。我仿佛记得我过去倒霉地过过他妈的好日子。那种日子养成了我把日常用品都放得整整齐齐的坏习惯。有了这块木板我就能把拣来的瓶瓶罐罐高低相间地摆在上面。
改造了一天一进门我看到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心里就舒服,好像我仍在过去的日子里生活一样。
小瓶子里我放的是细盐末,大瓶子里我装点粗盐粒,透明的玻璃瓶子装的是碾成碎碴的辣椒籽。又有红又有白,宛若白雪公主在七个胖瘦不一的小矮人中间。
可是,也许是又吃盐又吃辣椒面吃得劳改犯人一个个肿了起来。不过肿其实和胖在形式上都一样,我们自己搂着自己很满意。在满意中死总比在不满意中死要好。
现在我就看见小木板上那盛白菜根的罐头盒有月光下发出幽幽的光泽。我清楚地看出罐头盒上的铁锈和巧克力同样颜色而诱人馋涎欲滴。我想我死了没有什么关系,倒是可惜了那一盒白菜根。
这几株白菜根来之不易。我没有力气和别的犯人在大厨房外面的垃圾堆里抢,有力气的犯人从垃圾堆里抢来东西就经常到病房来跟我做交易。给我拿来这些菜根的是一个关中大汉,若干年后当我第一次看见出土的兵马俑我就想起了他。他面皮如陶土般古朴和粗糙,手中的白菜根却鲜嫩欲滴,二者形成奇妙的对照。他过去是杂技团的名演员,厚厚的下嘴唇里总酝酿着一泡口水。他曾流着口水跟我说他懊悔小时候没有去学魔术,不然这时候还能变些蛋糕饼干出来。他学的是硬功夫,头顶坛子飞车走壁之类。劳改农场春节联欢时他还给我们表演过,但他那一把瘦骨头已顶不动瓷坛子了,只能顶着一个竹篓子满台转。后来劳改干部又叫他给我们做报告。他在台上有气无力地说他改造有收获,顶坛子这个节目是越轻越难顶,经过改造他居然能顶竹篓子,说明他的功夫已经超过了他的师父。
他给我拿来十个白菜根,全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肥肥胖胖地摊在他黝黑的大手掌上。他说:“小兄弟,我知道你他妈的走不动,你看我都给你洗好了,你一煮就能吃。”他说这话的时候两个眼球在我身上和铺位上乱转。我赶紧掏出一支钢笔来表示我还有东西。“行,这白菜根我全要了!”我说,“你把这支钢笔拿去呀。”
他用两根粗指头捻起钢笔凑到阳光下看了看,嘀嘀咕咕地说这玩意儿没用。是的,我也感觉到一个陶俑擎着钢笔不协调,但我慌忙解释说这是支好笔,“你拿回去可以给家里写信。”他撇撇嘴说他老婆跟他离婚了,就是不离婚她他妈的也不认识字。我又说那么你还可以把它传给你的儿子。我讨好地笑着问:“你儿子大概已经上学了吧?”他骂了一声球,说他老婆连儿子也带走了,嫁给一个没有一百岁也有八十岁的村干部。他还说他们在那老头家有饭吃,他倒也挺放心。
我又奉承地夸他想得开,老婆和儿子都跑了他好像也无所谓,抱着这种态度来生活就是不吃饭也肯定比那老头活得长。他说他妈的拔了萝卜有眼睛在!那怕啥?等他放出后他照样把他的萝卜栽回他老婆的眼眼里。“女人长着那个玩意儿谁都能够操,几天不操她就干瘪了。”
说完他就抱起肘子在我炕头一蹲,满满地噙着一泡口水,他那搭拉着的厚嘴唇虽然不动弹,但这位彻底的性解放者明显地是要我拿出更好的东西来。倘若我早一天知道自己要死我就把被赶毛驴车的犯人揭走的被子给他了。可是人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总以为自己不会死,人的愚蠢就愚蠢在这点上。我只好卖弄自己的笔。“你知道不知道这笔是‘犀飞利’牌的?”我说,“这是美国名牌货!在外面要卖好几十块钱哩!”他蹲在地上咕哝道,“犀飞利犀飞利!他妈的听起来倒像是小刀的牌子。要是一把小刀,没说的,我他妈的不跟你换就是狗日的!”我灵机一动应声说,“小刀小刀你是不是要小刀?我知道三号病房住着一个工程师,他他妈的有把好小刀,利得能够刮胡子。可是他家老给他送吃的,送得他老婆的腿都跑细了。他不会要你的白菜根。你要是把这杆笔换他的小刀他保险换。他他妈的是识货的人,将来放他出去他在外面想买还买不到!”我见他有点动了心又说,“这样吧,你先把笔拿去,你跟他换不成了再拿回来。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他果然留下了白菜根,临走的时候还爱不释手地盯了一眼。我装出一副吃饱了的样子说,“你放心,我先不吃它。你要是今天中午还不来就说明你们换成了,到时候我再拿它当晚饭。”
谁知道我恰恰在这个下午就不幸地死了!
想起白菜根我的生命就注入了活力。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是饥饿挽救了我,使我不致于陷入思考的痛苦。如果不是因为饥饿,复活了以后我就会想“我是谁?”想什么狗屁的人生悲剧,我的肚子虽然空虚但早就灌满了哲学家关于生与死的名言,那些狗屁肯定会折腾得我再次死去。幸亏我只想着白菜根,那比我的生命还要生命。我的脊梁开始冒出冷汗。我一定要活着爬出去,不然那十根肥肥胖胖的菜根便会便宜了别的犯人。
我又试着动动自己的手脚。我想翻个身脸朝地地向门口爬,而空气却死死地压在我身上。我以为我已经坐了起来但回头一看我的身体仍然睁着月光般的眼睛躺在地下。我只好再和我合在一起。这时我听见死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叹气声停了我才知道这个死人就是我。我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想这一切大概都是因为月光太亮。明亮的月光下死人和活人都凝结在地上。我想动动手拂去盖在身上的月光,但还是怎么也抬不起胳膊。这时我的半边脸颊贴到了冰凉的土地,我看见月光和我徐徐地穿进泥土的孔隙。
于是我和土地合而为一,我的眼睛就是泥土的眼睛。我想不起来我有父母我有亲人,我在这个世界玩了二十多年然后我要把这个世界遗弃。我大概要回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些有恩于我的和蹂躏过我的人我都无力顾及了,报恩和报仇我都没有力气。
在这个世界上我实在玩得太累。
我想我应该闭着眼睛等死。既然脸颊贴在泥地上是如此舒服,化进泥土里去肯定比在泥土上跑动更美妙。早知道死并不可怕我何必去玩什么理想和学问,还枉费了要把我折腾死的人许多唾沫和气力,既然一开始就坠落在一个注定要死的圈子里,最好一生下来便是一具死婴。
可是,在泥土的空隙里,在无风之静和绝对零度当中,我仍然有点留恋自己的白菜根。我想谁配享受我留下的菜根于是我就想。想起几个好难友都死了。一个是三十年代从英国回来的硕士,他不去研究本行的机器却热衷于研究怎样使政治民主化;一个就是那位替我报死讯的马铃薯退化病专家,还有一个是国民党大官的秘书,他虽然背叛了原来的主人但心肠还不错,他答应过将来出去以后把他女儿介绍给我当老婆,还曾分给我一块饼干吃。关于他我准备写另外一部故事,因为凡是要把女儿许配给我的人都值得纪念。这些死去的人大概都一一经过了这里,被人抬进来又被人抬出去。在消灭了有产者之后居然还有人把你抬来抬去这可是难得的享受,我想他们可能一辈子也没有这样舒服过。
于是我便渐渐地听见了喇叭的音响,月光中有一乘乘轿子抬来还有别的乐器在细细地吹打。硕士、专家、秘书都从泥土的孔隙中露出了他们或是头发稀疏或是光秃的脑袋。因为有月光所以我看见了他们的微笑。与此同时,一房子的死尸都一个一个坐起来,站起来,然后各自抖散了叮当作响的骨头开始舞蹈。
他们挥手顿足旋起习习的风吹拂着我的面颊一如太平洋和大西洋岸边的风将我拍击。
但我看不出他们跳的是什么舞。多少年以后我把那种舞步和迪斯科混到了一起,当我步入舞池的时候我感到一阵晕眩一阵呕心我赶快扶住你免得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