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外透进灰色的晨光,空气潮湿而阴冷。我略微抬起头,从干草的缝隙中审视四周。在没有干草的地方集着一堆马粪,而车厢里并没有马。我的目光从对面顺着铁壁扫到我的侧面,忽然,发现了一个女人的面孔!
“你好!睡醒了?”这个女人带着和善的笑容对我打招呼。她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堆草上。
“睡醒了,你好!”我故作镇定地回答。这种带书卷气的客套话,我还没有从年轻人嘴里听到过。这种客套话,也使我和这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一开始就处于一种有礼貌的、友好的气氛中。这个女人年龄不会比我大,可以说还是个姑娘。她面色白净,五官端正,也许是脸庞瘦削的原因,显得鼻子略大一些;她一对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很长,在睫毛下闪着不知是机敏还是嘲讽的眼光。她披着一件显然不属于她的男式黑呢大衣,头上围着墨绿色的头巾,头巾下露出一绺黑亮的头发,有点俏皮地搭在饱满的前额上。
“车到哪里了?”
“不知道。这是条岔道,看不见站牌。你要到哪里去?”
“我吗?我准备到……”我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洗脸那样用手搓着脸。
“你是干什么的?”
“我吗?我是个工人。”我仍然像猫儿一样地洗着脸,但从手指缝中看到她嘲讽的微笑和一白而整齐的牙齿。
“要嗽嗽吗?我这里有水。”
“不用了,谢谢你……”
正在这时,车厢外突然有说话的声音,我停止了猫儿似的动作,像警犭似的一跃而起,侧身靠在门边。几个人越来越近,但经过车门并没有朝里张望就径直过去了。我松了气,等人走远了,就用力拉起那扇门来。
“关不上,不用白费劲,我昨晚上就试过了。我要关上了,你还进不来呢!”她在我身后冷冷地说,并且从草堆里掏出一个装得满满的人造提包和一个白塑料壶。
“来吧,吃点吧!白天你放心,一般是不查车的,当心的是晚上。”
“我不饿,谢谢你。”我心神不安地回到原来坐的铺草上。我想,这个年轻女人一定从我刚才的紧张劲儿上看出点什么了。
“美国有黑人,日本有贱民,印度有首陀罗,中国有黑八类,哦!现在又加上了臭老九。你是属于哪一类”她吟诗般地说着。随着句子的节奏,从提包里一个一个地拿出几个馒头和一塑料袋咸菜。
“我吗我叹了气,“也许哪一类都沾点边,也许一类都不是。”
“吃吧?”她扔给我一个馒头广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馒头是白面的,可是干得难以下咽。
“哈……啧啧,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她像小伙子一样抱着塑料壶喝了一大水,用手背擦着嘴。“你喝吗?给!”她把壶递给我。她的动作老练而潇洒,音调低沉而婉转。
吃了她的馒头,喝了她的水,我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
“你是干什么的?叫什么名字?”我盘起两腿,两手抱着脑后靠在车厢上,问道。
“我是个吉普赛人,你就叫我卡门好了。”她嘻嘻地笑道。
“卡门,奇怪的名字!”
“看过梅里美的《卡门》么?我就是!”她有点油腔滑调,但是并不轻佻老实告诉你吧,我是个不坏的坏人,或者说是个不好的好人;过去我很好,现在有点坏。你呢?你好像不是个坏人。”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坏人”
“我会看相。”
“哪里学的?”我噗哧笑了出来。
“哼!火车站,汽车站。干我这一行就得经常观察人。这个人是好说话还是不好说话,是有出门经验的老油条还是没有经验的雏儿……总之,不但要会看相,还得会点心理学哩!”
“那么你是干哪一行的?”
“你看,“她从提包里拿出一包用牛皮纸包着的刻刀,“我有时候给人刻字,同志,请把钢笔给我用一下,我马上就在上面刻上一句毛主席诗词什么的:同志,请给两毛钱。出门人谁也不在乎两毛钱。尽管直朝我瞪眼,可我把钱挣了。有时候……你看,“她又拿出一个讲义夹,里面是用复写纸描的花样,有凤凰、有鸳鸯、牡丹,画得还不俗气,“这是哄农村来的老太太的,可是她们真喜欢。她们喜欢,我要钱,这有什么?当然,有时候我也干点坏事,顺手牵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表现着天真的坦率。
“为什么要顺手牵羊呢”我用责备的气问。
“不干这个没办法呀”她满不在乎地撇撇嘴。她嘴唇丰满,轮廓分明,和她的眼睛一样,是善于表达感情的。“那么你干么要怕别人,躲躲闪闪的呢?”她反问道。
这时,汽笛猛地吼叫起来,同时,前方传来一节节车厢挂钩的碰撞声。很快地,我们这节车厢也摇晃了一下。车缓缓地开动了。
“谢天谢地,总算走了。停了大概有两个多钟头。”她倒像一个急于赶路的旅客似的,急急忙忙把东西收拾进提包。车开快了以后,她抱了些草铺在门,脱下大衣铺在草上。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卡几学生服,衣服很合身。显出了她健美的身材。
“来这里坐吧,“她叫我,“透些新鲜空气。”
天大亮了,但是并没有阳光。广阔的草原在我们面前像一个巨大的圆盘缓缓地转动。草原的尽头,是在灰白的云雾中断断续续地露出的群山。草原上不时有土百灵飞来飞去。我们还看见几只奔跑的野兔,有一只还回过头来望着火车,并且站立起来,像一个小老头儿一样用前爪梳理自己的胡须。
“多美呀!”她忽然咯咯地笑道。这是我听见她的第一句没有嘲讽意味和油腔滑调的话。我侧过头,看见她正带着欣喜的微笑望着无边的原野。她的眼角、她的睫毛、她的发鬓、她微微张开的轮廓分明的嘴和嘴角上稚气的笑意,都使我难以把她与“顺手牵羊”联系起来。
云越聚越浓,连绵的群山全都隐去了。草原先是闪耀出一片亮光,接着就阴沉下去。景色单调而无生氕。车厢摇晃,车轮隆隆,我感到烦闷而忧郁这奔驰的列车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大概是看累了,缩回身子顺势躺在大衣上,用手撑着头,仍恋恋不舍地望着门外,赞叹地说:“看到这样的大自然,人也就不想死了“为什么想死呢”因为无聊,我随便拾起她的话。
“我并不想死。我要死早死了,像我姐姐那样。”她翻过身,趴在草上,两手托着下颌凝视着我,“你大概没有受过什么苦吧?”“不错,我没受过什么苦,最苦就算这次了。”我又不无自豪地说不过我跟你不一样,我是做了好事,可他们偏偏说我做的是坏事,把我抓了起来。我逃出来了。就是这么回事。”
“这个我懂。”她那被手托着的颌骨一张一合,点了点头他们总是这样,原来我好的时候,他们不相信我,说我坏;现在我坏了,他们倒又放了我,随便我到处跑。你说怪不怪?”停了一会儿,她又问:“你是什么成分”
“我成分很好,世世代代都是工人。我也是工人。”
“成分就是成分,有什么好跟不好。”她不以为然地皱了皱鼻子,“说到世世代代,那么咱们的祖先都是猿猴!”接着,她又摆了摆腰肢,故作骄傲地说我家可是地主成分。”
“你爸爸还在吗”
“不在,我们老家闹地震的前一年就死了。我原来跟着我姐姐生活。我姐姐是民校的教师,原先还是个模范教师哩,可文化大革命闹得厉害的那一年,他们把我姐姐撤了,……”
“为什么撤了呢”
她对我翻了一眼,好像嫌我无知似的:“为什么撤了?道理很简单,他们说共产党要给他们一台缝纫机,他们就会感恩不尽,像我们这号人就永远不会感激共产党。他们要夺文教大权。”她用鼻子冷笑了一声,翻起身来,把头巾解开,拆散辫子,从衣兜里拿出一把缺齿的木梳梳起头发。“他们心里想,在我们这号人眼里,什么国家呀,理想呀,都不抵一台缝纫机值钱。可是反过来问他们,要是共产党没有给你缝纫机,你感谢不感谢共产党、毛主席?”
“你问了吗?”我感兴趣地问。
“问了!我不像我姐姐!”她嘴上衔着发卡,说起话来像是咬牙切齿地结果我被游了街。十五岁的初中学生挂着坚持反动立场的牌子游街,全县都轰动了哩”
她灵巧的手指很快就编好两根整齐的辫子,掸了掸衣裳。她脸色虽然有点苍白,倒也容光焕发,在她眼睛里甚至有着妩媚的神采。
“你姐姐呢?”
“死了。她原先的对像要人党,跟她提出退婚,她就跳了井。照给她定的罪来说是自绝于革命。”她低下头,捋去木梳上的残发,叹了气真傻”
“结果你就出来了?”
“不,还有一大段过程哩。”她抬起头,勉强地一笑,用平板的音调,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那样说道,“后来我到石家庄姑妈那里去。姑爹是出版社的编辑,就是你说的,出身很好。我一辈子就在那里过了段好生活,看了好多封、资、修的书。可是好景不长,七〇年他们给下放到湖北去了,当然还是受我姑妈出身的牵连。我只好回到队上劳动。半饥半饱地过了一年,我也就成人了。有一天夜里,他们那个头头叫我去大队部,说要给我个别教育,原来他是没安好心,我打了他一个嘴巴就跑了出来。我给他在村子里到处宣传。原先那个大队书记倒是个好人,那时正靠边站着哩,他给我烙了几张饼,叫我到县上告状。可谁料想县里把我的检举材料正转到那个头头手里,叫他处理。这闹得我连村子也回不去了。大队说我是搞阶级报复,要把我关起来。我没法,只好去北京上访,但是没人管我这档事,我就这么流落下来了。”
“那你怎么干上……你这一行的呢?”我好奇地问。
“唉”她又像叹气又像笑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像我们这样的人多着哩,都有个互相照应。人要吃饭,有什么办法你以后也会学会的。”
我听了一怔,不由得低下头考虑起自己的未来。我“以后也会学会的我将学会些什么呢?我叹息一声,躺在她半边大衣上,嘴里嚼着一根干草,品着干草与生活的苦味。
车开得很慢,但过去两个小站都没有停。又湿又冷的风从门外斜吹进来,在车厢里旋转着。她把车厢的一角收拾好,招呼我:“外面下雨了,过来吧。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病。”
这个简陋得近于凄惨的车厢的一角和一堆脏肮杂乱的干草,经她整理,居然变成了一个可以容身的窝。我开始觉得她是一个很不错的旅伴,爬到她旁边问:“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呢?以后又怎么办?”
“哪有什么目的地,走到哪儿算哪儿!以后吗?还不和过去一样。”她把黑呢大衣盖在我们两人的腿上,一边整理提包里的东西,一边说广我刚从筒子里放出来的。筒子要关天安门的反革命,就把我们这号人放了。我说我不出去,你们给我解决问题,找个工作吧。他们说,玩蛋去!谁顾得上你们!现在他们尽顾抓天安门的啧革命了。”
她那种既听天由命又人定胜天,既百无聊赖又自得其乐的随遇而安的神态,倒很能镇定人心。我说你真有意思!那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呢”
“我问过你了,你不说。你不说的事要你说,你就要扯谎,那有什么意思!”
“我很对不起你,怕是我把你从筒子挤出去的哩。”
“真的?”她蓦地掉过头,注视着我的脸。同时,她脸上渐渐绽开一个真诚的笑容:“你真是从天安门广场上抓去的?”
“是的。”
“啊!怪不得我看你不是个坏人。你一一你,你是不是报上说的那留小平头的?”
不知怎的,也许出于年轻人的虚荣心吧,虽然我没有肯定地承认,但也没有明确地否认,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句。
列车缓缓地滑过一个道岔,车厢咣咣地响着晃荡了几下,停在一条侧轨上。我们又挪到门边。天空放晴了,但仍看不见太阳;云层很低,一卷一卷污浊的雾气在天边奔驰,好像后面有谁在赶它们似的。远处,旷野泛着金属般灰白的光;近处,路基下散乱地堆放着砖、木料和水泥,但看起来并不像建筑工地,倒像一片被战争摧毁的废墟。
“你冷吧?”她的声音奇怪地温柔,“你披上大衣,脱下棉袄来,我把扣子替你钉上。”
我棉袄上所有的扣子都在被捕时让人撕扯掉了。我顺从地脱下棉袄。她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针线包。里面真是应有尽有:顶针、袜板、线板、布头、剪子,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钮扣。这时,我好像才意识到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温顺的、善于料理生活的女人。我不自禁地仔细地端详着她。
“看什么!”她咬断线头,向我嫣然一笑。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玫瑰的颜色,而我自己也感到脸上有点发热。
“你说说那天天安门的事吧!”她要求我。
为了掩饰我的失态,我滔滔不绝地谈起来。后来,越说越激动,竟站起来在车厢里大踏步地来回踱着。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滑稽披着一件长呢大衣,挥舞着拳头,摇晃着脑袋,一会儿愤怒,一会儿悲哀,倒很像电影里的捷尔任斯基。她停下针线,抱着两手,明亮的眸子随着我转动。最后,她垂下眼睛,长叹了一声:“唉!……这真好!老实说,我们这号人原来还有点希望。那一年闹地震,是他老人家第一个来看我们的3那一次不管什么成分的人都得到一样的救济。听说这是他老人家特别关照的。……你念的那首词是什么?目送灵车日暮,悲痛不知归路。怎解一腔愁,今后多年怎度。真好,不在宋词以下。……就是,今后多年怎度呢?……”她钉好扣子,又拣出一块蓝布,默默地补着棉袄上的一个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