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的拖延症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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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庸人常立志(1)

第二天,叶子璐再也不能因为脚上划了个小伤口就一直不上班,很快从头天放假的美好中清醒过来,面对残酷又无理取闹的现实。

小时候总觉得大人们自由得要命,总是可以随时请假,上厕所也不用跟老师打报告,无组织无纪律,那时候他们做梦都想一夜之间长大。可是直到真有一天变成大人,才明白世界上还有“全勤”“别人的脸色”和“保住工作”这些麻烦的东西需要顾虑。

因为她缺勤一天,他们办公室里那位更年期妇女今天指不定又要给她什么脸色看呢—叶子璐一想起这个,顿时就犯起了上班恐惧症。

可人总得生活,哪怕叶子璐是个废柴的啃老族,她也想尽量自己多动动,少啃一点—当然,这听起来并没有让她显得出息多少。

头天晚上,叶子璐怕自己的脚早间行动不便,还特意把闹钟往前调了半个小时。

然而多响了半个小时的闹铃没能让她度过一个有条不紊的早晨,等叶子璐匆匆忙忙地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反而比平时还要晚十分钟。

十分钟,只能看半集动画片,只有在早晨,它才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颜珂冷眼旁观了叶子璐疯狗一样歇斯底里的早晨,她所到之处全如旋风过境,飞一样地洗脸刷牙,又飞一样地跑了出去,大门被她摔得山响,然而颜珂还没从耳鸣中回过神来,就见叶子璐又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只见她翻开一本时尚杂志,嘴里还念叨着:“本周巨蟹座的幸运颜色为天青色,幸运石为月光石……”

说话间,她一把拉开自己衣柜,从一堆鸡零狗碎的衣物里刨出一条皱巴巴的天青色长围巾,又暴力地将一角的抽屉整个拉了下来,把里面的破铜烂铁全倒在了床上。

叶子璐念叨着:“我的月光石呢?月光石……”

半分钟之后,她如愿以偿地找到一个月光石吊坠,叼在嘴里,一手拎围巾一手拎包,跑了。

颜珂目睹叶子璐封建迷信的行为,脱缰野狗般的身姿,实在无言以对,只好目瞪口呆。

而后他在这样巨大的震惊里,在王劳拉的包里藏好,满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跟着走了。

对于每天追在公交车后面,跑一站地才能勉强挤上去的叶子璐来说,晚了十分钟简直就是致命的。

叶子璐果断决定,奢侈一把,她要打车!

可是等她真的坐在了出租车上,看着那些叼着早饭的人们摩肩接踵地往公交上挤,她不但没有优越感,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厌恶里。

早晨总是伴随着低血压、低血糖等不良身体反应,一想到上班,她就有种说不出的低落和暴躁,对自己的一天毫无期待。

坐上出租车的那一刹那,叶子璐的自省按钮就被按亮了,“我都快考试了,昨天一天都在家里,怎么就没抓紧时间看看书呢?怎么就这么给荒废过去了呢?”

她不就是厌倦了在私人小企业里,几十年如一日地给人打杂,才想给自己找一个宽广的前途吗?

昨天晚上王劳拉劝她看书的时候,叶子璐还以一种潇洒极了的态度回绝了她,也许在王劳拉心里,她潇洒得让人羡慕:家境虽然称不上优越,但显然也比外地姑娘王劳拉强,啃老啃得毫无生活压力,吃饱混天黑,每天的生活简单而自在。

但其实她并不自在。

每天早晨叶子璐一个人戴着耳机坐在车上,看着城市的楼房和街道一个一个地往后退,心里都会很难过—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

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看起来像是在发呆的姑娘心里是怎么样的焦躁。

城市这么大,可是人人都只顾着在自己的世界里昏昏欲睡,谁会理解别人呢?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介乎现实和妄想之间的焦灼感,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好像刚刚开始对自然科学感兴趣、刚刚懂得思考生死的八九岁小孩一样,总是钻牛角尖地拼命想一些“为什么我是我”“宇宙外面是什么”或者“死是什么样的,我死了怎么办”之类的问题,得不到答案也想不开,因此心里充满了天真的焦躁和蒙昧的担心。

有时候想着想着还会哭出来。

叶子璐已经比三个八岁都老了,所以她不敢丢人现眼地哭,她只会在短暂的焦灼之后,就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不靠谱的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想象自己一觉醒来,重新回到了高中;或者干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才两岁,还是个走不动路就可以张手要抱抱的小宝贝—那她一定要及早展示神童天赋,要先知先觉,要大杀四方,做一个让全世界的人都羡慕的人生赢家。

可她幻想够了,一转头,发现自己还是自己,还是那个长大成人、一切平平的失败者。这时叶子璐就会再次陷入情绪的低谷中,在一片平静里,她的心情周而复始、上蹿下跳—从车窗上看见自己平静的脸,她觉得自己好像个神经病。

有时候她幻想得实在太过入神,不知不觉中就到公司了,叶子璐还会小小地怨恨一下,为什么这段路这么短,她还没从在自己的世界里意淫够呢。

但是再怨恨,她也只能痛苦地从幻想中转入现实,慢吞吞地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勉强自我鼓劲说—没关系,我才二十多岁,还年轻呢,现在开始努力也不晚。

她大把的青春年华就在这种不停地和自己较劲中过去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在和自己较劲,也没有人知道,她其实也有野心,也是一个敢于梦想自己是人生赢家的人。

别人没有透视眼,无法看穿她那波澜起伏、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在他们眼里,她还是一个不上进、不努力、不知道着急、踹一脚往前蹭两步、有点烂泥糊不上墙的懒孩子。

因为她什么也没做过。

少年们总是容易被小说中那些关于“灵魂”的词句吸引,好像只有“灵魂”才是内涵,所有“肉体”都是肤浅粗鄙的。

他们每个人都自认为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这样“中二”地长大了以后,才发现自己那颗天生闪闪发光的灵魂始终被囚禁在这副形容可鄙的肉体里,在日复一日的蹉跎里慢慢变得麻木,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叶子璐肉疼地付了车钱,一边一瘸一拐地往办公室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一天的工资够不够支撑她一大清早打出租这么奢侈的行为。

到了公司,不出意料,办公室的老女人果然对她又是一通冷嘲热讽—公司最近要开一个招商会,策划文案工作不少,行政这边需要在几个部门之间四处协调,还经常要给人干一些打杂的事,大家伙忙得爹都不认识了,叶子璐居然还临阵脱逃了一天。

老女人认准了她是拈轻怕重,事多的时候故意请假,所以一见面就开始阴阳怪气。

“哎哟,”她啧啧道,“我看看,还真瘸了啊?”

“真”字拖得老长,她就差指着鼻子对叶子璐说:“一屋子都是女人,你给谁装柔弱呢?”

叶子璐和她素来不和,顿时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可不么,踩了一脚碎玻璃碴子—也幸亏是我这样的,年轻力壮,顶多瘸两天,像您这种林阿姨型的,估计得见马克思去了。”

老女人横眉立目,“叶子璐,你会不会说人话?”

叶子璐故作惊诧,“您瞧我这张嘴,呸呸,童言无忌哈童言无忌,我这人就是直,没坏心眼,您多担待。”

行政组其他两个人抬起头看了她们俩一眼,见怪不怪,眼观鼻,鼻观口,该干什么干什么。

本来么,原来协调这一块只有老女人一个人在管,那时候每天都能看见她踩着高跟鞋,虎虎生风地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颐指气使地催各个部门交周报。后来约莫是觉得自己这么重要的人物,公司每月就给这么点钱,实在说不过去,她开始拿乔抱怨自己事多人忙,还往自己抽屉里放了一瓶速效救心丸,动不动就做弱柳扶风状抱怨自己心脏不舒服—其实刚刚在超市里还因为一罐子打折的酱油跟人打起来了,战斗力绝对爆表。

不过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领导是信了,唯恐把她累出个好歹来,于是人事部门大笔一挥登了招聘启事—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叶子璐给招来了。

这回甭说加薪了,工作被分担了,连奖金也被分担了。

所以老女人一直觉得,叶子璐的出现是抢了她的饭碗。

她们俩,一个尖酸刻薄的更年期每天找碴,一个少不更事的心无城府,有脾气直接发,每天都要在办公室里上演各种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基本没消停过。

叶子璐冷笑着越过老女人,一边打开自己的电脑查看工作日程,一边在心里高贵冷艳地想:“今天晚上回家老娘就好好看书去,三个礼拜以后打死也要考上公务员,打死也不在这种破地方受这种货色的鸟气了。”

挣的那一壶醋钱还不够弥补精神创伤的。

那一刻,叶子璐身上爆发出来的强烈怨念都影响到旁边的小张了,小张飞快地看了一眼,发现老女人没注意,就轻轻碰了叶子璐一下,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小点心给她,小声说:“昨天我从家里带来的,你没在,我特意给你留了一块,挺好吃的。”

然后她瞟了瞟老女人的方向,对叶子璐挤挤眼,“大清早的,别生气。”

叶子璐笑了笑接过来,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的怨气却一点也没少—她二百五了点,但是不傻。小张就是那种随时随地都在背地里安慰你、给你小恩小惠,时刻暗示她的屁股是和你坐在一条板凳上的,只是她的屁股坐的板凳实在太多了,她对谁都这样,别人真冲突起来的时候,她永远是老神在在坐山观虎斗的那一个。

“小人。”叶子璐在心里评价着,然后毫无心理障碍地把“小人”给的点心塞进了嘴里,以慰问没来得及吃早饭的五脏庙。

“总有一天,我叶子璐要出人头地,要脱离你们这群小人和泼妇!”叶子璐有志气地想。

她当时确实是有这样的气性的,这种时候,叶子璐就会觉得自己和受胯下之辱的韩信一样,忍人所不能忍,然后积攒着这种能量,等着厚积薄发。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能量还没来得及“薄发”,却总是会先慢慢蒸发,短短一天,就散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