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的拖延症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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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医院里的男人(1)

连叶子璐这样的废柴都能达成“早起”和“完成计划”这两项不可思议的任务,颜珂冷眼旁观,似乎也受到了一些激励。他终于从中汲取了一些勇气,履行了他前一天晚上对自己做出的承诺—跟叶子璐提了自己想去医院的事。

叶子璐听了,先是愣了好半晌,这才突然想起来,这个会说话会骂人,还会把自己绊倒的物件,并不是那个陪了她好几年、不高兴了就可以任意蹂躏的小玩偶,它里面装的是一个真正的人。

其实很多时候,叶子璐都很难把颜珂当一个人看……当然这不是骂人,鉴于颜珂目前的形象,任她想象力再丰富,也难以整天对着物品拟人。

带着“颜珂”去医院看“颜珂”,怎么都觉得这句话有点微妙。

“也不是……不可以。”叶子璐抬头看了一眼外面晴朗的好天气,她还处在完成了一整天任务的飘飘然里,“不过你知道你自己在哪一家医院吗?”

颜珂很快报出了一个医院的名字—那家医院有父母的老熟人,他又在王劳拉的办公室里听见了一些只言片语的八卦,综合推断一下,八九不离十。

其实颜珂心里,连自己会住在哪个住院部,找哪位主治医师都有数—只要他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去。

正巧叶子璐住得离那家医院并不远,走路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她穿了一件有大连衣帽的上衣,将颜珂放在了自己的帽子里,在他小声指挥下,进了医院,找到了住院部。

“我又不认识你,突然进去,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是骗子什么的?”叶子璐低声问。

颜珂说:“没事,你说是我的朋友就好了,反正我父母也不怎么认识我的朋友—哎哎,麻烦你正常点行吗姑娘?好好走路。”

叶子璐跟他说话的时候把头压得低低的,还欲盖弥彰地拉起衣服领子挡住自己的嘴,探头探脑,走得那叫一个鬼鬼祟祟,回头率已经接近百分之百了。

叶子璐说:“我我我我我紧张……你觉得这么说真行吗?”

颜珂随着她迈步的频率在兜帽里一跳一跳地,趴在她肩膀上,小声说:“瞎紧张什么?你眼神真诚一点,表情沉痛一点,动作别那么猥琐,挺胸抬头!”

叶子璐长得比同龄人都嫩一点,穿着休闲衣服的时候,简直就像个十来岁的高中生,非常具有欺骗性。有一阵子地铁严查,人人都要过安检,唯有叶子璐拎包就走,保安从来都是看她一眼就放行,大概是把她当成了未成年人。

她顺从着颜珂的指导,在病房门口晃了晃,忽然听见一个鼻音浓重的声音在后面问:“姑娘,你是……”

叶子璐一扭头,看见一个高大体面,但脸色苍白形容狼狈的中年男人,看年纪似乎是颜珂的父辈,他好像尽量想表现得彬彬有礼一些,清了清嗓子,微微低头,“你找谁?”

看见这么一个人,叶子璐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像自己预想中那么慌张,一瞬间,心里甚至升起某种同情来,脱口说:“我找颜珂,我是他……他的一个同事。”

这是叶子璐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颜珂。

病床上的人闭着眼,还在昏迷中,尽管憔悴,却依然能看出他长得人模狗样,确实本该是个青年才俊。看在帅哥的分上,叶子璐对他起了一点怜惜,把帽子里的小熊拿出来抱在怀里,让他能离他自己的身体近一点。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颜珂简直就像一具毫无生命力的尸体—可能和尸体也差不多吧,他魂儿都跑出去了。

叶子璐与颜珂的父母在旁边小声交谈。颜珂他妈妈是个非常优雅的女人,但是即使她极力掩饰了,脸上还是有哭过的痕迹,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叶子璐心里胡思乱想着,伸手捏了捏小熊的身体,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通过这个机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几天她最痛苦的时候都被这只突然之间会说话的小熊看到了,他虽然说话很欠揍,但是也真的出了些靠谱的主意,帮了一些忙。叶子璐觉得,如果小熊恢复成以前那个呆呆傻傻不会说话的样子,她会有点舍不得。

叶子璐并不是很会说话,搜肠刮肚也没能搜出几句安慰的言辞。她从病房出来往外走,发现小熊的脖子扭了一下,叶子璐侧过身,见它那双乌黑的塑料眼睛正盯着颜珂妈妈的方向,颜珂的妈妈把她送出病房之外,并对她表示了感谢,可叶子璐一转身,她就回过头去,看着儿子,眼圈又红了。

叶子璐觉得,如果小熊也能哭,他说不定已经快忍不住了。

叶子璐心里叹了口气,想着:算了吧,丢工作可以再找,丢了小命就找不回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叶子璐明白了什么叫作“生死之外无大事”,她觉得自己那一点挫折仿佛不值一提,因此有些愧疚,想要对颜珂好一点。

叶子璐摸了摸颜珂的头,而它低头沉默,并无言语。叶子璐于是一直把小熊拿在手上,一路没把它放回兜帽,她觉得这家伙怪可怜的,好好的高帅富,咣当一撞,愣是给撞成了个穷矮丑了……光是穷矮丑也就算了,还是个穷矮丑的非人类。

就在刚刚,颜珂发现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他在和自己的身体两步远的地方,却别说是回去,连自己身体的吸引力都感觉不到。

最糟糕的、他最怕的情况发生了。

他真的会死吗?真的会变成一个植物人吗?

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冥冥间,颜珂已经有了接受这种情况的心理准备,又或许是因为叶子璐的手一直放在他头顶上,颜珂反而诡异地冷静了下来。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能再坏吗?他这样想着,只要他自己一天没有魂飞魄散,一天没有彻底告别这个世界,事情就有转机的。

而颜珂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只放在自己头顶的掌心的温度。

他在生与死的边界如临深渊,路途仿佛破旧的玩具熊一样萧疏,只有叶子璐一个人知道他是谁,那一瞬间,他和这个把自己混得惨兮兮的姑娘相依为命。

在这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叶子璐的公务员考试也如期而至。

这一段时间,因为要准备考试,叶子璐待业在家,没有去找别的工作,每天她都按着颜珂说的,坚持在自己的床头本上写一件事,慢慢地,一件事加到了两件,两件事加到了三件。而习惯是潜移默化的,等到考试前的一天晚上,叶子璐回想起来,发现自己最近一周已经基本可以安排整天的生活了。

叶子璐这大半个月过得无比充实,充实到让她几乎以为她已经完胜拖延症了……然而就在临考前,她心里升起了某种隐隐的不安。

就跟她高考前的那种不安一模一样。

临近考试,王劳拉发疯了。

颜珂作为一只熊,都被她这可怕的考前综合症给吓着了—考试前一天晚上,王劳拉神神叨叨地在叶子璐屋里待到了十一点半,对话的内容基本如下。

王劳拉:“哎,你说我要万一考不上怎么办啊?”

叶子璐懒洋洋地翻着书,“不会的,你不都准备了大半年了吗?要对自己有信心。”

王劳拉听了这话,似乎获得了一点安慰,于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是,考试之前应该对自己有信心,这样心态好,才不容易失常……对,我就想,我一定能考上,肯定能考上。”

然后她就在旁边念叨着“一定能考上”,在叶子璐巴掌大的屋子里像驴拉磨一样地转了九九八十一圈。把颜珂与叶子璐转得一起头晕眼花后,那姓王的又哭丧着脸坐了回来,伸手捅了捅叶子璐,“可是我也没单单准备考这个啊,我同时还准备着考研,还要整天背英语,准备明年三月份的商务英语,万一心不够诚,考不上怎么办啊?”

叶子璐:“……”

这样“心诚则灵”的考试观,叶子璐不知自己是附和好还是鄙视好,一时间无言以对。好在王劳拉也只是想抒发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压根没打算听叶子璐的回答,她自顾自地在那自言自语说:“但是那我也很用功了,我习题做了好几大本,申论那本指导书都快背下来了,我肯定没问题,对,肯定没问题。”

叶子璐干脆不开口了,任她自生自灭。

过了一会儿,王劳拉出去转了一圈,只见她仿佛很镇定地给自己削了个水果,给叶子璐倒了杯牛奶。叶子璐和颜珂都以为她要消停了,没想到一个苹果啃了一半,她又想起来了,咬着半块苹果,一脸难以下咽地问:“叶子,你说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啊……”

叶子璐快被她愁死了。

在这一次公务员考试之前,叶子璐本来以为,自己的人生会有这样的两种经历。

她的拖延症根深蒂固,每次都临时抱佛脚,所以一般成功和失败的几率参半。对此,她也自有一套理论—认为这和她临考试时的生理心理状态有关系。

如果状态好,那就能发挥出她所谓的“潜能”,最后安全过关,事后她还会沾沾自喜一下:别人付出了一个月两个月乃至半年的努力,她一个晚上通宵,居然也能得到一个差不多的结果,不是说明她天赋异禀吗?

或者状态不好,她得到了一个让大家都非常不想看到的结果,那对她来说,这也没什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叶子璐虽然心里仍然会难过,但她觉得这个结果也是可接受的,她会给自己一个幻想,如果下一次自己发奋努力,一定会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网上有一句十分脍炙人口的话,出处不可考,流传却甚为广泛,叫作“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之低,还轮不到拼天赋的程度”,这话说得一点也不错—他们还都停留在撞大运的水平上。

可是这个世界事情并不是离散的,而是连续的。

人生不可能一直只有狭隘的两种可能性。

当叶子璐得知自己落榜的时候,她足足呆了十分钟,才知道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比如她努力了,却依然没有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想当年在信德高中的时候,叶子璐总会非常可怜班里那些明明学习很用功,但成绩还是上不去的同学,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和他们一样,明明投入了努力,结果颗粒无收。

从理智上,尽管谁都知道这种事会发生的,但叶子璐潜意识里就是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她多年来用来自欺欺人的假象一夕破灭了—她也有可能失败,她也会努力了颗粒无收,她并没有比别人高明到什么地方。

每年考公务员的大军里落榜的都比考上的多得多,尽管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刻苦学习的王劳拉和她一样没有结果,但这些都不能安慰叶子璐。

她那一直被保护得水泄不通的自尊心,被事实狠狠地刺伤了。

颜珂倒是觉得她考上了才不正常,于是非常漫不经心地“安慰”她说:“行了,没考好自己反省一下,差不多就得了,你智商不高,情商一般,难道连逆商也不高吗?这点挫折都受不了,你以后还能干吗呀?”

叶子璐不搭理他,头上顶着一层阴云,缩在墙角里,就像一朵蘑菇。

颜珂正在练习用他的熊掌控制鼠标,笨拙地拿叶子璐的电脑打开了财经新闻网页,接着说:“说真的,之前我就知道你考不上,过去考一次估计也就算是体验生活—看仨礼拜的书,你就想跟全国人民竞争啦?你当中国人民智商平均值都跟小布什似的?我跟你说,我认识一个哥们儿,那是真聪明,智商高,是最牛逼的大学里出来的最牛逼的人,玩儿一样把公务员考下来了,那也是提前一个多月做了两大本真题,外加自己琢磨总结过一整本笔记的。就你这样随便做两套题也能考过,你以为你是霍金还是牛顿啊?”

颜珂说话本是无心,却无意中戳中了叶子璐的内心深处,她那被刺伤的自尊心,竟然神奇地、迅速地自己愈合了!

对啊,她虽然比以前都努力,但是确实只努力了不到三个礼拜嘛,王劳拉起早贪黑了半年多,不是也跟自己一样吗?

颜珂一句无意的话,让叶子璐重新回到了自己惯常的思维模式里—看,她做的那些努力,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考公务员,当时开始看书的时候就知道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些书、习题,其实都是为了克服她的拖延症而已。

现在,她自觉拖延症已经克服了,那自己的未来难道不是一片明朗吗?

回到了安全的心理区域,叶子璐只用了一秒钟,就把自己治愈了,脑袋顶上的阴影忽地一下散了,她又乐观而且阳光灿烂了起来。

重新振作的叶子璐很快恩将仇报,把颜珂从自己的电脑前面捉走,“闪开闪开,我要看小说!”

颜珂:“……”

大概“总觉得自己克服了拖延症就会成功”的这个错觉,才是拖延症之所以存在的根源。

颜珂看着叶子璐以光速恢复了精神,在熟练地刷了她的四小件之后,居然乐颠颠地开始上常逛的小说网站搜索更新内容了。他顿时感觉自己很是长了一番见识,并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让你嘴欠!让你安慰她!

叶子璐和王劳拉是一样的考试结果,两种不同的反应。

王劳拉从那天知道结果以后,就开始进入了某种更加癫狂的状态,甚至跟叶子璐郑重声明:从今天开始,她老人家晚上要准备考研,每天看书都要看到十二点半,不是着火地震的事,绝对不能去打扰她。

叶子璐呢,她进入了另一种极端。按说考试结束了,她的生活本该回归正轨,本该去找一份新的工作,甚至在等待考试结果的时候,她也为此努力过,投过好几份简历。就在考试成绩出来的第二天,颜珂眼睁睁地看见叶子璐早晨起床后,在本子上写下:“今天要投十份简历,准备一个面试。”

然后她却从早到晚都没有做这件事,直到晚上临睡前,叶子璐仿佛才想起自己的日程本,可惜已经到休息时间了,于是这一天的目标只得计入“没有完成”里。

第一天没有完成,第二天依然没有完成,然后是第三天、第四天……

颜珂发现,之前那些努力竟然白做了,叶子璐又回到了先前那混吃等死的生活状态里。

“你属蛤蟆吗?”一段时间以来,颜珂已经和叶子璐混熟了,对她说话越发不客气,“蹦一蹦还要歇三歇?”

叶子璐背对着他,正打在线连连看,这玩意她已经玩得出神入化,上手连找都不用找,在一片山呼海啸、炮火连天中,横行网络,鲜遇敌手。她敷衍地“嗯嗯”两声,说:“等我先放松一会儿。”

“你每时每刻都在放松!”颜珂真是忍无可忍,“姑娘,麻烦你照个镜子吧!看看你那形象,蓬头垢面,坐得小肚子都出来了—你妈给你打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了?你还要点脸面不要了?我看你干脆申请个五保户得了,一般社会对残疾人都会特殊照顾。”

“你才残疾呢!”叶子璐在游戏间隙里回头瞪了颜珂一眼。

“我当然残疾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不会动呢。”颜珂自嘲一笑,“可是咱俩还真不一样,我起码身残脑不残,不像你,从头到脚,只有头发丝和脚趾甲能勉强能达到人类水准。”

叶子璐:“……”

颜珂打开话匣子就开始滔滔不绝,把叶子璐当成孙子数落:“我们现在的社会结构,本来人口老龄化程度就在加剧,再加上有你这样的蛀虫,国家前途简直堪忧啊叶子璐同志!你说你这种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你竟然还不知道着个急、自个卑、抑个郁、焦个躁,这心理素质是得多好啊?啧,跟别人比起来这也算个优点,果然老天还是挺公平的。”

叶子璐啪地一摔鼠标,“我心情不好放松几天不行啊?咱俩多大仇啊?你就那么见不得我舒服?”

颜珂早知道她的脾气就是个纸老虎,冷哼了一声,“我听说,人家别的女的周期都一个月轮一回,您这个可长,股市都从熊市转牛市又从牛市转熊市了,您老人家那心情居然还没挪一屁股的窝—我说叶子璐你其实是属史前生物的吧?三千年翻个身,五千年挪动一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