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邓小平发言的时候,撒切尔夫人的神态一直有点发愣。她不太明白邓小平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摆出寸步不让的姿态,这种口吻也过于强硬了。撒切尔夫人看看她的随行同僚,深吸一口气,也摆出了“铁娘子”的威风。她盯着邓小平,冷冷地说,既然如此,我们又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呢?
她没想到对方马上回答说“当然有”,于是她就静静地听对方解释。
邓小平是这样说的:我们双方可以讨论解决香港问题的方式和方法。但是这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必须承认中国对香港的主权,否则就不能坐下来谈判。
撒切尔夫人立即以强硬的口气回答说,香港问题的解决不可能像邓先生想象的那么简单!
邓小平摆摆手,不急不躁,说,我看这个问题很简单,最迟一两年就能解决。其实,中国方面可以马上宣布收回香港的决策,但也可以等上一两年。为什么要等一两年呢?就是希望在这段时间里同香港各界人士广泛交换意见,同时留出足够的时间给中英两国政府进行友好磋商。我们也非常高兴地希望听到英国政府给我们提建议,以便我们制定在十五年中和十五年后的方针政策。这些都需要时间。但肯定不能拖延更长的时间了。
听到这里,撒切尔夫人已经完全明白了,邓小平在香港问题上是丝毫不作让步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确实是钢打铁铸的。毛泽东说他“开钢铁公司”,看来确实没有错,这个公司货品很硬。
一股寒意这时候就从“铁娘子”的心中不由自主地升了起来,又在瞬间转化为了怒火。
此时的撒切尔夫人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说话的口气顿然严厉。她直视着邓小平说,我不知道中国政府的领导人是否考虑过,中国如果宣布收回香港,就会给香港带来灾难性的影响。我这绝不是危言耸听,这个影响在今天就已经有迹象可寻了。
邓小平此时也用他锐利的目光迎击着“铁娘子”恼怒的目光,但说话的口气却是轻描淡写。邓小平说,什么灾难性影响?不就是出现一些波动嘛!我的看法是小波动不可避免,如果真的出现大的波动,我们要勇敢地面对这个灾难,作出决策。我还要告诉夫人,中国政府在作出收回香港决策的时候,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就都估计到了。我们还考虑到了我们不愿意考虑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在十五年的过渡时期内香港发生严重的波动,怎么办?那时,中国政府将不得不对收回的时间和方式另作考虑。
邓小平话音落下,整个福建厅突然就陷入了一片沉寂。谈判双方所有的人员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撒切尔夫人紧咬牙关,脸上细密的皱纹在若有若无地抖颤。这或许是愤怒的表达,也或许是体现着思考的紧张。
这个“开钢铁公司”的人,怎么出来的钢铁会越来越硬呢?“中国政府将不得不对收回的时间和方式另作考虑”,这不是一种明明白白的威胁吗?
撒切尔夫人几个月来设想了多种场景,但是还是没有想到邓小平会说出如此硬邦邦的话来。
这才知道,中国人对“主权”两个字是何等的在乎和看重。
这才知道,在伦敦所进行的各种“沙盘推演”都是一厢情愿的。
这时候撒切尔夫人又听见了邓小平往下说的话。他这几句话的口吻已经显得略为缓和:如果过渡时期没过渡好,就会出现很大的混乱,而且这些混乱是人为的。这当中不光有外国人,也有中国人,而主要的是你们英国人。制造混乱是容易的,我希望我们两国政府要各自加以约束,不要做妨碍香港繁荣的事。
撒切尔夫人此时已经意识到,在中国政府的强硬立场面前,自己是没有什么特别有效的牌可以打的。而且,对方的这种强硬,又丝毫没有缝隙。她紧张地调理了一下思路,换了一个角度,说,香港的繁荣,对中国现在进行的现代化建设是有利的。我们英国政府不希望因为收回香港而影响贵国的建设。
邓小平的回话很快,语气依旧是充满自信。他说,至于影响,不能说一点没有,但说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中国的建设,这个估计不正确。如果中国把“四化建设”能否实现放在香港是否繁荣上,那么这个决策本身就是不正确的。不要担心香港的外资撤走,只要我们的政策对头,即便走了,还会回来的。
撒切尔夫人不甘示弱,昂起头说,邓先生,香港今天的繁荣证明,我们英国的管理是极为成功的。如果贵国政府允许的话,我们愿意继续提供在管理方面的聪明才智,也可以在贸易方面采取优惠政策。
针对香港的繁荣离不开英国管理的这一观点,邓小平的回答一点也没有绕圈子。他直截了当回应说,为保持香港的繁荣,中国希望取得英国的合作。但香港的繁荣与否,并不取决于英国的管制,而取决于中国收回香港后,在中国的管辖之下,实行适合于香港的政策。邓小平还认为,中国收回香港的主权,从大的方面来说,对英国也是很有利的。因为这意味着届时英国将彻底结束殖民统治时代,在世界舆论面前得到好评。
撒切尔夫人吃惊地看着邓小平,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她所带的阁员们以及随行人员一时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整个福建厅静悄悄的,一阵唇枪舌剑此刻已经被沉默所代替。
结局似乎已经很明显了,双方的钢铁成色在坚硬度上是有区别的。
撒切尔夫人终于失去了开始步入福建厅的那种自信。她下意识地整理着自己纹丝不乱的头发,勉强地笑了一下,用显得紧张的口吻说,阁下,我们无意挑战中国的主权。不过,我也希望邓主席考虑英国政府的尊严,以双方可以接受的方式应对记者会。
这算是一个退却中的态度了。撒切尔夫人觉得自己应该退却了,因为她确实也没有本钱可以继续碰撞。
邓小平一下子就明白了对手的意思,点点头,相当大度地表态说,我们希望中英两国政府就此进行友好的磋商。香港主权属于中国,这个问题不能讨论。但香港有其特殊地位,可以搞资本主义。香港现行的政治、经济制度,甚至大部分法律,都可以保留。当然,有些要加以改革。
说到这里,邓小平的口吻更显缓和。他详细地向撒切尔夫人介绍了他所说的这种政策,他说这叫作“一个国家,两种制度”。
最后,邓小平表示相信,在一九九七年中国接管香港以后,香港会更好。
英国首相这才算是明白了邓小平心里早有了一张香港未来的完整蓝图,中国人考虑问题已经远远地在自己之前了。但是她对邓小平的构想还是有所保留,因而以一种近乎诚恳的口气对她的谈判对手说,邓主席,我很赞赏您的智慧,但“一个国家,两种制度”,似乎只是一个构想,在世界上并没有先例。
邓小平很明白此时这位英国首相内心的失望程度,于是他表示愿意与英国合作,通过外交渠道对余下的问题进行磋商。他以和缓的口气对这位英国首相说,只要我们合作,共同努力,构想可以变为现实。夫人,我向你提个建议,咱们可以先达成一个协议,双方同意通过外交途径开始进行香港问题的磋商,前提是一九九七年中国收回香港。在这个基础上磋商解决今后十五年怎样过渡得好,以及十五年以后香港怎么办的问题。
但是,在撒切尔夫人的脸色略有缓和之时,邓小平突然又脸色严峻地说,如果用两年的时间还谈不拢,那我们就要单方面作出决定,并且公布了。而且,我们希望在此期间不要制造什么动乱。如果出现了大的动乱,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考虑在另外的时间采取另外的方式来解决香港的问题。那也就是说,不等到一九九七来解决了,也不是以和平的方式来解决了。
撒切尔夫人听明白了,邓小平已经是第二次以这种一贯的态度来重申中国政府的政治立场了。这就说明,在“主权”或者“治权”的问题上,英国政府已经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权力了。
港督尤德脸上一直笼罩着的那种忧虑是对的,更早的港督麦理浩所作的告诫也是对的,国防大臣皮姆所分析的英国军事力量将在这个问题上派不上用场的预言也是正确的。
撒切尔夫人这时候就用手撩了撩她的纹丝不乱的头发,然后平静地看看她的阁员们,又平静地看看这位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矮个子谈判对手。
她点了点头。
人民大会堂的东大门还没有打开,候在外面的所有记者都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仿佛都有第六感,知道会谈已经结束,举世瞩目的两位国家领导人就要在艰苦的谈判后对世界露面。任燕也赶紧抢好了自己的位置。
果然,木门开启了,邓小平和撒切尔夫人双双走了出来,走向东大门的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发言席。
任燕看见邓小平神态轻松,一路脚步稳健,就明白邓小平已经胜券在握了。她又注意看着撒切尔夫人的神情。这位夫人虽然表面上依然光彩照人,但眼神里却明显有一些恍惚,这显然表明她在刚才的谈判中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两位领导人都站在了发言席上。任燕看见邓小平略略地抬了抬手,很有礼貌地请撒切尔夫人先上台宣布《会谈声明》。
所有的记者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只听得镁光灯还在不停地发出轻微的响声。
撒切尔夫人发言了,虽然脸上保持着微笑,但嗓音变得有些沙哑。她坚持念完全文只有八十三个字的《会谈声明》。她是这样念的:今天,两国领导人在友好的气氛中,就香港前途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双方领导人就此问题阐述了各自的立场。双方本着维持香港的繁荣和稳定的共同目的,同意在这次访问后通过外交途径进行商谈。
撒切尔夫人念完以后,就离开了麦克风,再也不说一句话。她在记者和陪同人员的簇拥中走下台阶。
现在,记者们用各种语言把问题抛给正在步下台阶的英国首相,但撒切尔夫人似乎都没有听见。任燕使劲挤上去,不失时机地大声提问,首相夫人,我是新华社记者,请问您对这次中英会谈的结果是否满意?英方是否作出了重大让步?
撒切尔夫人显然有意对任燕的问题以及所有记者的问题都保持沉默,她一言不发,竭力保持着自己优雅的笑容,略略加快了走下台阶的步伐。
忽然,精神有些恍惚的撒切尔夫人脚下一滑,意外地摔倒在台阶上。这一摔倒顿时引起了一片惊呼,手脚飞快的摄影记者们像捡到了宝一样,迅速地按下快门,定格了这一历史的瞬间。任燕由于挨得近,也抢拍到了一张。撒切尔夫人一瞬间就被人扶起了。她一脸的狼狈,尴尬的微笑僵硬地挂在脸上,那种优雅的风度顿时大为逊色。
撒切尔夫人在台阶上不慎摔倒的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被好几家电视台的摄像机完整地录了下来,之后在香港与其他地方电视台被反复滚动播出,激起了全世界观众的浓厚兴趣。这个带有强烈象征意味的画面给人的显著印象是,撒切尔夫人受到邓小平强硬姿态的威慑,差点跌了筋斗。
撒切尔夫人之后到了香港,以及在回伦敦的整个过程中,始终不愿意提及她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台阶上的那一跌。她周围的人也都绝口不提这一令人难堪的小插曲。但是撒切尔夫人知道,全世界的媒体都在对她的这一“跌”大做文章。她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客观事实。她跟中国的这位以“钢铁公司”著称的领导人会谈之后,神情确实有些恍惚,因为她带到北京的种种谈判预案都没有兑现。
仅仅三个月前,她还在全世界的电视摄像机前举起表示胜利的双手,浑身闪耀着福克兰一役的荣光。为什么一百天都不到,会在中国的首都走不稳路呢?这个差异也太大了。中国的香港,毕竟不是阿根廷的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