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田志远就看见何教授的表情在瞬间凝固了,眉眼之间浮现出一种痛苦。田志远在下课后与何教授聊了一会儿,何教授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说这个情况也并不是学生的错,就因为这些学生基础参差不齐,有些学生基础太薄弱,按理说应该先进小学,怎么就被“推荐”进了清华园?何教授痛心疾首地说,咱们清华园不是幼稚园啊。说到这儿,这位头发花白的教授双眼噙满了泪花。
田志远这时候鼻子一酸,也想流泪,但他忍住了。
摆在桌面上的一份一九七七年的高校招生方案,让邓小平皱紧了眉头。
天气闷热,庭院里好几只树蝉在“知了知了”地叫,这份烦躁的声音与邓小平此刻的情绪有点相似。
怎么能这样招生呢?邓小平离开桌子,走了几步,又回到桌子前面。
这是邓小平正式恢复职务后,要当即处理的一个重大课题。
在正式恢复职务之前,邓小平虽然已经开始工作,但他只是表示要抓科学和教育工作,并没有正式职务的头衔,也没有在公众场合亮相。而他真正恢复职务,则是在中共十届三中全会上。这次会议,是粉碎“四人帮”之后召开的第一次中共中央全会。
全会是在一九七七年七月十六日至二十一日召开的,这次会议一致通过了《关于恢复邓小平同志职务的决议》,决定恢复邓小平中共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常委,中央副主席,中央军委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的职务。
历经叫人唏嘘的三落三起,七十三岁的邓小平终于再一次走上了党和国家的领导岗位,成为仅次于华国锋、叶剑英的中共第三号人物。
邓小平在这次全会上发了言。那一刻,他环视全场,语句铿锵,情绪的表达没有任何退缩的意味。他十分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当时是这样说的:作为一名老的共产党员,还能在不多的余年里为党为国家为人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在我个人来说是高兴的。出来工作,可以有两种态度,一个是做官,一个是做点工作。我想,谁叫你当共产党人呢,既然当了,就不能够做官,不能够有私心杂念,不能够有别的选择,应该老老实实地履行党员的责任,听从党的安排。
在这次讲话中,邓小平也有意识地再次强调,要完整准确地理解毛泽东思想。当然,他也知道,这一提法是针对华国锋所肯定的“两个凡是”的,但他觉得在这次全会上自己有必要这样说,不管华国锋在不在场,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重大了。于是,他真实地表达了自己对毛泽东思想的看法,他认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中国共产党的指导思想,但想要真正了解毛泽东思想,首先要对毛泽东思想有一个完整的、准确的认识,要善于学习、掌握和运用毛泽东思想的体系来指导国家各项工作。
显然,他的看法得到了与会者的认同,他听见台下多次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他心里想,这就是党心。他又想,自己的复出,不就是顺应了这种不可违逆的党心吗?
当晚,他回到家里,比平时多盛了一勺饭,这一夜的睡眠也比往常更加踏实。
可是几天以后,面对送到他案头的这份招生报告,邓小平心里却烦闷得不行。
这个报告,他批不下去。
王秘书进来报告,说是田志远同志打电话来,已经请好了长沙工学院的两位领导同志,问什么时候可以上门来拜见,明天还是后天?
邓小平不假思索地说,就明天。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他们有准备的话,今天下午就来,时间不等人啊。
来见邓小平的是长沙工学院的张文峰同志和高勇同志,田志远一进门就把这两位向邓小平作了介绍。
入座后,邓小平问张文峰,原来是哪个部队的?
张文峰回说,抗战时期,我在太岳区工作;解放战争时期,我在太岳四纵队;后在中原军大,二高步校。
介绍了这个情况之后,张文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补充说,邓政委,一九四二年我就见过您,当时我在士敏当县委书记。那时,那个地方封建会道门“红枪会”暗中勾结日伪和国民党顽固派,活动十分猖獗,给我们的抗日工作造成了很大困难,是您亲自带领三八六旅的第十六团到沁水县瓦解了“红枪会”,开创了沁水县抗日工作的新局面。
是有那么回事儿,邓小平说。
随后,邓小平将目光转向高勇,问,你是哪个部队的?
抗战时候,我在鲁西军区;解放战争时,我被调到二野七纵,当营教导员。
邓小平略加思考后说,七纵,你们的司令员是杨勇。
对,是杨司令,高勇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么说,我们都是二野的!
邓小平这句脱口而出的话,让原本情绪紧张的两位客人顿时放松了下来。
邓小平说,听说你们都是“哈军工”的老人啦。“文革”中“哈军工”被拆散了,现在主体部分就是长沙工学院,没错吧?
张文峰说,在一九七五年,您指示国防科委筹办国防科技大学,现在看来,这个决策是十分正确和富有远见的。
邓小平说,一九七五年那个时候,教育战线搞不动,我就想让军队带个头。以你们在长沙的学校为基础,在军队搞一所国防科技大学,从高中直接招生。现在看来,还不够,还应当发展。
张文峰试探性地问,现在,我们长沙工学院能不能带个头呢?
你们当然要带头,邓小平不假思索地回答,现在军队仍然需要办这样一所大学。
张文峰心里高兴,说“哈军工”虽然分散了一部分,但主要基础还保存着,希望能把国防科技大学办起来。
邓小平笑了,说这次请你们来就是这个意思,我已经告诉张爱萍,让他指导你们的筹办工作,你们等会儿去他那儿报到。
还有一件事,邓小平又说,我想了解一下你们学院的招生情况。
张文峰告诉邓小平,长沙工学院和全国高校的招生制度是一样的,从一九六六年开始,取消考试,主要采取推荐工农兵学员的办法,坚持政治第一的原则,贯彻执行党的阶级路线。最后,他说今年教育部的招生方案还没有下发,不过听说基本没有变化。
高勇激动地说,过去十年,只有一九七三年您复出那年搞过一次高考,但第二年就取消了。
一九七三年招的学生,和其他几年的比,哪个更好?邓小平急切地问。
没有太大区别,高勇回答说,当时出了“白卷英雄”张铁生,《红旗》杂志发表评论说搞文化考试是“旧高考制度的复辟”“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张春桥说这是“反攻倒算”,高校也就不敢录取分数高的学生了,而且听说那次很多没被录取的人把课本都烧了。
听完高勇的介绍,邓小平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们对现行的招生制度怎么看?
张文峰和高勇对视了一下,没敢说话,他俩心里清楚,高校情况很不乐观,工农兵学员的文化程度普遍偏低。很多大学生进入学校,据说不是来上大学的,而是来“管大学、改造大学”的。大学老师处于两难境地,如果不管,会被人说没有尽到教书育人的责任;管吧,又怕被打成“白专”。另外,“文革”时期招生的原则是“群众推荐,领导批准”,不需要进行考试。所以,从一九七〇年招收第一批工农兵学员开始,走后门的情况就愈演愈烈。一些有实权的人,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自己以及亲朋好友、上级下属的子女送入大学。这些严重情况,高勇和张文峰心里都明白,但是两人迟疑着,都不敢多嘴。
邓小平看在眼里,严肃地说,你们是军人,还怕说实话吗?
听到“军人”二字,高勇和张文峰同时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这才知道老首长一落座就问部队的缘由。接着,两位客人再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刚才心中所想的通通说了出来。
他们一边汇报一边就感觉到邓小平脸上的不悦之色越来越浓,他摸出一根烟,甚至还没有点上火就把烟扔到了茶几上。
果然,邓小平听完汇报,嗓音很大地说,这种情况一定要杜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们,高校招生一定要考试,考试不合格,一定不能要。我算个大人物吧?我的子女考试不合格也不能要。不怨你们,不能走后门。今年可能来不及了,明年一定要改过来。
邓小平的这番话,铿锵有力,就像当年他在战场上干脆利落的指挥,三位来客一时都听得热血沸腾、频频点头。邓小平把长沙工学院的两位客人送走后,又把田志远单独留了下来,说,小田,你现在跟我说说北大和清华的情况。
于是田志远赶忙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向邓小平作了详细的汇报。他说北大和清华的教学,基本处于半瘫痪状态,绝大多数教授还背着各种各样的包袱抬不起头来,比如清华大学的梁思成教授,去世多年了还戴着“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被作为反面教材受批判。中青年知识分子待遇普遍很差,青年教师大多挤在筒子楼里,一家三代同居一室的现象很普遍。还有很多大学,比如人民大学,撤销以后,连房子都被占了。
邓小平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说,十多年来,知识分子都吃苦了,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是愿意为社会主义服务并且做出了贡献的。我在三中全会上讲了毛泽东思想体系问题,也讲了知识分子问题。“老九不能走”,说明知识分子是香的不是臭的,要理解毛主席的整个教育思想体系。从马克思到毛主席,都认为从事脑力劳动的人也是劳动者,无非是脑力劳动还是体力劳动的区别。工人在井下和高温条件下工作是高强度,但教员的劳动强度也不低,辛苦得很。当小学教员工资低、待遇低,劳动强度不比工人低,也不比科研人员的劳动强度低。把教师搞得灰溜溜的,那怎么行?
说到这里,邓小平从书桌上拿起两封信交给田志远,意味深长地说,一封是梁思成夫人的来信,一封是老舍夫人的来信,都是要求平反的。清华建筑系很有名,梁思成提倡民族形式的大屋顶,太费钱,但给他扣“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是不对的,应改正过来。对老舍这样有影响有代表性的人,应当珍视。由统战部或北京市委作出结论均可,不可拖延。对人的评价,要说得恰当,实事求是,不要说过分了,言过其实。
邓小平看着窗外,缓缓地说,教育是一个民族最根本的事业。四化建设的实现要靠知识、靠人才。政策上的失误容易纠正过来,而知识不是立即就能得到的,人才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培养出来的,这就要抓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根本大计。日本的明治维新就是从教育着手,特别是从小学教育着手的,他们很注意品德方面的训练。德育不是社会主义专有的,资本主义也是有的。现在我们是知识缺乏、人才缺乏,越往前走,这方面的问题越大。
说到这里,邓小平缓缓转过脸,看着田志远一字一顿地说,再盲目自大,我们要被开除“球籍”了!
田志远激动了,说,首长,很久没有听到这么振聋发聩的话了。田志远这句话是由衷的,他的内心这一刻已经翻江倒海:中国的教育有希望了。
邓小平摆摆手,又说,科学研究工作不走在前面,就要拖整个国家建设的后腿。现在科研队伍大大削弱了,接不上了。一些科研人员打派仗,不务正业,少务正业,搞科研的很少。少数人秘密搞,像犯罪一样。像科学院的陈景润,就是秘密搞的。
说到陈景润,邓小平一时说不下去了,想到这位著名的数学家因为自己而受到了政治牵连,很是对不起他,于是嘱咐田志远替自己去探望一下这位数学家,以解心中之牵挂。
田志远走出米粮库胡同的时候,心绪特别高涨。
由于高兴,他在晚上就寝前把儿子叫到床前,原原本本地向他介绍了邓小平关于重整教育的一些思路和想法。
田源噘着嘴说,你们都这么关心大知识分子,也要关心关心我们小知识青年啊。我们不开心,老爹您知道吗?
田志远推了儿子一把说,睡觉去,我相信不用多久,你们这些小知识分子也会有开心的日子。
夏建国与田源去派出所转悠了一下又回来了,这就是所谓的“报到”。他们回到四合院,拿起蒲扇哗哗地扇着自己一身的燥热,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田源说,咱们每周去一趟派出所算咋回事儿啊?虽然是走个形式,签个字画个押,那个陈所长也不为难我们,可是咱们不就整个儿一个“坏分子”的感觉吗?
夏建国没有回答,心里寻思着,过这种日子还真不如去建红他们乡下。他想起自己在安徽的日子,虽然日子艰苦,啃的是番薯咸菜,但是起码有精神的自由,想睡就睡,想走抄起一根打狗棍就可以走,一边走一边还能唱“凤阳是个好地方”。
这两个小伙子心中的阴云,直到任燕兴冲冲地走进门来、手里高举着两张球票,才顿然消散。
是北京国际足球友好邀请赛的票,中国青年队对中国香港队。
两个小伙子触电般地跳了起来,手舞足蹈。看这种兴奋样儿,根本不像是每个礼拜都要去派出所画押的人所应该有的。
任燕暗想,我这两张票也送得真是时候。这几个月以来,她一直为这一对兄弟所受的思想折磨而忧心,可是现实政治依旧是高压之态,不见得松动,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也许邓小平的正式复出,能带来政治上的改变,毕竟“四五天安门事件”是因邓小平而定性的啊。
但是,任燕怎么也没能想到,她与这两位她尊敬的兄弟,能在这场球赛上见到邓小平本人。
邓小平复出后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线中所引起的热烈反响,是他本人都没有想到的。
那一刻,北京工人体育场就像沸腾了一样。
一九七七年七月三十日,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了北京国际足球友好邀请赛决赛,这次足球赛是我国政治与经济形势改变后的第一次体育盛会。
夏建国、田源与任燕是在晚上七点比赛开始之前赶到体育场的,在鼎沸的人声中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体育场闷热,但是激奋,所有人都盼着通过一场难得的球赛来释放自己真实的心情。在那个年代,要找这样一个宣泄感情的场合,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一张球票的难能可贵就在于此。
距开场还有几分钟的时候,一件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场内忽然响起播音员激动的声音: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邓小平副主席也来看球了!
顷刻间,全场躁动,人们像潮水涌动一般地起立、鼓掌、观望、寻找。
邓小平?邓小平?邓小平?
夏建国声音打颤地说,快,小源你帮我,再把我架起来。于是夏建国骑在田源的肩膀上,拼命地朝远处的主席台呼喊,小平同志好,小平同志好,小平同志好!
整个体育场的观众都像他一样呼喊着,声音有如海浪,久久未能平息。
邓小平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出现会激起这么大的声浪,他一边鼓掌一边缓缓走上主席台。坐下以后,他又站起来,向四面八方挥手致意。
夏建国、田源和任燕都是第一次见到邓小平,三个人都铆足了劲儿鼓掌,浑然不觉比赛已经开始了。夏建国挥舞着拳头对任燕喊,你这张球票太值啦!
之后,在整个看球赛的过程中,夏建国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盯着主席台方向的。他远远地看着邓小平的身影,心里想,快了,中国的政治可能就要像足球那样运动起来了,一切都有希望了,只要邓小平能坐稳在主席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