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
28687800000009

第9章 不是一个人的复出,可能是一个国家的复出(1)

卓琳走进病房,关好房门,悄步走向邓小平。

阳光从窗外洋洋洒洒地落进病房,碧玉彩霞般地铺展在空气中。这是一个宁静又寒冷的冬日,但三〇一医院的这个病房里始终有一种暖人的气氛。

邓小平这些天精神好多了,正坐在病床旁边,见卓琳神态有异,便问什么事。卓琳俯下身说,老兄,叶帅派马头来接你了。

是叶帅派马头来的?邓小平问。

是,卓琳说,是叶帅的警卫马头。

邓小平认为既然马头来了,那去叶帅那里走一趟应该没问题。不过卓琳还是有些担心,建议他是不是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邓小平看着自己的妻子,笑了。

确实,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之后,卓琳做事越发小心谨慎。虽然丈夫的手术是成功的,也有些老同志不顾什么政治风险,一拨一拨地赶到医院看他,除了独臂将军余秋里之外,还有徐向前、聂荣臻、宋任穷这些老朋友。但是政治控制依旧很严,外面大街上也都是“继承遗志,继续批邓”这样的大字标语,局势到底会向哪个方向转,极度难预料。在这个时候,越发要谨慎,走动和往来都是要倍加小心的。

眼瞅着“四人帮”被粉碎,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现在邓小平身体状况稍微有些好转,如果再闹出些事情,卓琳担心邓小平真的要垮掉了。

邓小平理解卓琳的顾虑,但是出于对叶剑英的信任,他还是决定马上走一趟。他说,我一个人去,你们都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回来的。医院问起,你们也不要多说。

屋外确实很冷,即便坐在红旗牌轿车里也不暖和,邓小平把棉衣裹得紧一些,仰坐在后座上。

前往玉泉山的公路上,人车稀少。

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山峰,邓小平一直想着叶帅搀扶过自己的那只有力的臂膀。这一次,叶帅是不是又把他强大的臂膀伸过来了呢?

他有这种感觉。他明白,叶帅这个人,是对国家的政治前途特别忧心忡忡的一个人。

记得年初时,总理去世,自己强忍着悲痛,安排好了总理的丧事。但在安排由谁为总理致悼词的问题上,党内高层波澜起伏,有人坚决不让邓小平出面,此时便是叶帅提议由自己出面。当时,他心里非常明白叶帅的良苦用心,叶帅是顶着巨大的政治压力的。后来他听说毛主席同意了这个提议,毛主席是这样说的:“追悼会,就让他的那个亲密战友主持嘛”,声音里透出勉强和不愿。邓小平很明白自己当时的政治处境,这也是他自己正式退出政治舞台前最后一次登台。

他当然也记得,在他致悼词的时候,站在正对面的叶帅早已泪流满面、悲痛欲绝。

他还记得,追悼会结束后,在人民大会堂电梯口,邓小平见到了特意在此等待多时的叶帅。此刻的叶帅已是眼窝深陷,疲惫不堪。那一刻,他记得叶帅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说了一句:小平同志,你今天做得很出色。

他更记得,自己当时是颤抖着声音对叶帅这样说的:老兄,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登台了。这样谢幕,我没有遗憾,谢谢你了。

而叶帅当时是这样回答的:不要这么说,保重身体。明年这个时候,我去接你。

“明年这个时候,我去接你”这句话是不是就应在了这一趟呢?

刚想到这里,轿车嘎地一声停了下来。动作敏捷的马头迅速跳下车,为邓小平拉开了车门。

邓小平惊讶地发现,叶帅此时竟然站在他的宅子门外,迎候着自己的到来。于是他急忙趋前几步,动情地喊了一声:老兄。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虽然天很冷,但是这两双手都很热。

高层的某种含义深刻的互动,基层百姓都是不知道的,这种政治影响往往要在以后逐步显现出来;而基层百姓的某些微妙甚至莽撞的举动,也往往是高层难以事先察觉的,往往在以后的历史中才显现出某种“报春第一燕”的影响。

夏建国、夏建红、田源、任燕四个人此时走在街上,每个人的心里都似有燕子在飞翔。他们的步伐矫健而有力,每个人都用大衣领子挡着脸,大步顶风向西单走去。他们嘴里、鼻孔里喷出的团团热气,瞬间就凝结成了片片霜花。

四个满怀激情的年轻人开始行动了。他们怀里揣着的大字报,将是他们释放给这个国家的又一声春雷。

夏建国突然站定,跟着他的伙伴们也一齐站定了。

上一场雪还没有化尽,新雪又开始零零星星地飘落,风刮得很紧,夹着颗颗雪粒打在人脸上生疼。

夏建国沉下脸,看着他的同伴说,我想到了一件事。

三个人都不知道夏建国想说什么,夏建国自己也犹豫了一阵,半晌,抬起脸说,光贴一张大字报,其实也不需要大家动手,何况这张大字报是我口述的内容,尽管是任燕抄写的。

任燕顿时明白了夏建国的用意,事到临头了,这位建国哥有些不忍心,是杀是剐他准备一个人去担了。

田源也一下子听懂了夏建国的意思,但心里却是恼了。

那又怎么样?田源反问。

田源心里当然不痛快,干吗临阵变卦?要死大家一起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夏建国怎么总搞个人英雄主义,偏要一个人扛着,这世上就你不怕死?

田源忍住气,对夏建国说,你躲进安徽凤阳的那个小村子时,我可是在广东宝安“扑网”啊。子弹从我的头顶飞过,大狼狗也差点咬住我的裤管,这些我都向你们说过,你们不要以为我田源光会在台上朗诵诗歌,我也是个不怕死的货。

这时候夏建国就咧嘴笑了一下,并且伸手狠狠地拍了一下田源说,知道你是好样的,但是你们大家都要听明白我的意思。咱们自己被抓、被逮、被关,哪怕被杀,都没有什么,不能老让家里人担惊受怕。我家还好说,建红和小妹都在。你们田家呢,就你一个,你要出了大事,你爸爸就愁死了,还有你妈妈,不发疯才怪。你任燕也是这样,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你们过于冒险都不值得,诸位都明白我的意思吗?

田源还想反驳,夏建红却拉了他一把说,你就听我哥的吧,我哥说的也在理。有人坐牢了,不能连送牢饭的人都没有。再说,建国去贴这张大字报,只要动作快一点,便衣也不一定盯得上,不一定出事,咱们帮忙看着就是。

任燕也说,建国哥讲得也有道理,革命总是减少一点牺牲为好。我说这话可不是因为害怕,这一点我要说在头里。我这个“新党员”头衔是早就准备被拿掉的。

西单电报大楼附近近百米的长墙,依旧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大多是批判“四人帮”的,还有一部分是批判邓小平的。有些大字报还没有贴上去几个小时,就被后来的一拨大字报糊上了。这堵长墙,可以说是首都政治气候的一只晴雨表。

夏建国四周看一看,然后就向一位正在张贴“批邓”标语的青年借了糨子,三两下就把自己的大字报贴上了墙。

借给夏建国糨子的那个青年傻眼了,刚上墙的这张大字报,原来是“反革命”性质的,大字标题如此地抢眼:四五要平反,小平快出山。

果然,这一贴就炸了,呼啦一下大字报周围就挤满了看稀罕的人,有人拍腿大叫“说得好”,有人却喊“还继不继承毛主席遗志了”,好几个人挤上前拍拍夏建国的肩膀说,小伙子你是哪个厂子的?你小子有种啊!这时候有一个面色慌张的老年人挤到夏建国身边,扯扯他的衣襟提醒说,小子,还不快走!

夏建国知道情况不妙,使出吃奶的劲冲出了人群的团团包围。谁知就在这时,他已经被两个便装男子一左一右地夹住,其中一人厉声说,别说话,跟我们到市局去。

远远看着的田源、任燕、夏建红起先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等他们醒悟过来,夏建国已经被架上了一辆吉普车。车子发动得很快,迅速就往东面开去。

田源一拳打在墙上说,我也是该上那辆车的啊。

夏建红与任燕则不约而同地流下了眼泪。

夏建国总是首先受苦的人。

这时候,他们就听到围着那张大字报的人们开始了大声的争执,有人喊“撕了撕了”,也有人喊“不要撕,我们还要看看,说得也有道理嘛”。

再过了一会儿,大字报前竟然有人打起架来,而且两边帮架的人都很多。

叶剑英与邓小平的这一次西山谈话,所涉及的最为关键的话题,也是一个“小平快出山”的问题。

谈话刚开始,叶剑英就端出了这个话题,他直截了当对邓小平说,宵小易擒,治国艰难。折腾了十年,积重难返,现在已是危机四伏。小平同志,你要有思想准备,再度出山啊。

邓小平心里一动,叶帅这一次把他从医院请出来,果然是要谈这个事。他知道,关于他是否重新出来工作,已经是许许多多的中国人都在明里暗里关心的一件大事。邓小平心里想,这件事已经不仅仅关系到他个人的进退荣辱,而且直接关系到国家事业的某个方向的驱动力,众人的关心也就是在这个方面。

包括叶帅。

邓小平知道,叶帅近段时间所苦苦思虑的,也是这个直接关系到国家事业的问题。

于是邓小平想了想,神态平静地对叶帅说,叶帅,这些日子,不瞒你说,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呀。是在家颐养天年,还是出来工作,勉为其难?想来想去,还是那句话,听中央的安排吧。

叶剑英微微点头,虽然他早已猜到邓小平的态度,但是亲耳听到这些话从邓小平口中说出来,心里还是颇感安慰。叶剑英知道,在所谓的“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日子里,邓小平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受了不少煎熬,哪怕有很大的怨气也是正常的。他生怕邓小平心灰意冷,突然决定从此当个“甩手掌柜”,再也不过问政事了。那样,中国的事情就有些难办了。而今,听到邓小平说出一句“听中央的安排”,叶剑英思虑多日的一个疙瘩顿时解开了,他甚至高兴地站了起来,独自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虽然隔着厚厚的玻璃,但是窗外林间的鸟叫声依然是那么清晰,声声入耳。叶剑英再度回到座位上,小声地告诉邓小平,说自己已经多次找到华国锋商议邓小平复职的事情,但华国锋主席始终有些顾虑,毕竟“四人帮”刚刚下台,党内许多事情还不够稳定。华国锋的意思是,邓小平出来工作是可以的,但是这个弯不能转得太急,要有个过程,要水到渠成。而叶剑英再三强调,邓小平复出,是大势所趋,是党心民心所向,是不可阻挡的。

叶剑英推心置腹地对邓小平说,一个党、一个国家,什么时候都得有一个明确的政治方向,都得有一张鼓舞人心的蓝图,都得有一个主心骨。为这件事,我睡不着觉,心里一直不踏实啊。

邓小平说,叶帅,我想,这次我出来工作,还是当个绿叶吧,我想做一些具体的工作。

具体的工作?哪些方面?

还没有想好,邓小平笑着回答。其实,自己到底能不能出来,到底什么时候出来,到底出来之后具体担负什么工作,这是邓小平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邓小平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些具体的、有现实意义的工作。国家现在这么乱,要收拾的工作千头万绪,首先应该抓一些具体的、扎扎实实的事,一个领域接一个领域地让国家呈现出人民愿意看到的新面貌。但是,一开始着手抓什么,邓小平确实还在考虑中。

午后,气温转暖,叶剑英提议到户外走走。于是,这两位老人肩并肩地漫步在西山的小道上,马头与一帮警卫则分散在四周警戒。

午后的阳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向大地,也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叶剑英和邓小平的身上。

邓小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享受着冬日里的阳光。叶剑英试探性地问,这里的环境还好吧?

好得很,邓小平说,又深吸一口气。

怎么样,过来和我做邻居吧?

叶剑英话一出口,邓小平便吃了一惊,他不解地看着叶剑英。

叶剑英说,我都打听清楚了,你们宽街的那个房子,地震的时候损坏太严重,再住很危险,交总参管理局整修吧。我已经安排了,你出院以后就搬到那栋楼。说着,叶剑英就举起手,指向山顶那栋一半隐没在树丛中的小楼。邓小平后来知道,那是二十五号楼。

那是王洪文的住所吧?邓小平仿佛记起来了。

叶剑英意味深长地说,没错,“暴发户”倒台了,该把你这个老革命请回来了。这个时候,你清静点儿好。

邓小平看着叶剑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踌躇了半天,说,好,我听老兄的安排。

叶剑英真是一个细心的人,也是性急的人。

邓小平入住西山之后,每天早晨都要在院子里做自创的体操,伸伸胳膊,弯弯腰,他的外孙女眠眠则喜欢在一旁照样学样,祖孙俩相得益彰。卓琳每天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场景,总是开心得笑弯了眉毛。

西山是北京西部山地的总称,是封建朝代的皇亲国戚们争先抢夺、享受山水之乐的风水宝地。西山之美在深秋和严冬,向来以香山红叶和西山晴雪而著称。

邓小平每天早上起来都觉得心旷神怡,他感觉自己的健康恢复得很快,吴阶平大夫的医术和这一山鸟儿的鸣声,都很精妙。

邓小平的自创体操是没有配套音乐的,背景声音是每天早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这天早上,他听见小小收音机里传出的浑厚嗓音在说:我们面前还有不少困难,我们有勇气、有信心挑起重担,战胜一切困难。毛主席曾经号召我们“团结起来,以大局为重,焕发精神,努力工作”。让我们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更加自觉地贯彻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拥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邓小平的眉头突然紧锁,原本流畅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举上头顶的双臂半天没动。眠眠看着爷爷的动作,也跟着把手举过头顶,半晌,眠眠受不了了,明显感觉到了胳膊的酸疼。她见爷爷的手还是举得老高,也不敢放下,只是可怜兮兮地望着爷爷。

播音员的声音继续说:我们要更紧密地团结在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紧跟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战略部署,一切行动听从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的指挥,同心同德,步调一致,牢牢抓住深入揭批“四人帮”这个纲,去夺取天下大治的新的伟大胜利。

在听这段新闻的自始至终,邓小平一直沉默着。待广播声结束,邓小平放下双手,拿起收音机,表情严肃、若有所思地走向屋里。眠眠这才放下双手,迷茫地看着爷爷的背影,在她的印象里,爷爷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卓琳在窗口都看到邓小平的样子了,赶紧走出房门。

邓小平问今天的报纸到了吗,卓琳说没有,邓小平说到了就赶快拿给我,卓琳说有什么问题吗。

邓小平摇摇头,没有回答。

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不仅是邓小平,很多中国人都感觉到了这个问题。

一九七七年二月七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解放军报》发表了题为《学好文件抓住纲》的社论,这篇社论提出了“两个凡是”的说法,话是这样说的:凡是毛主席作出的决策,我们都坚决维护;凡是毛主席的指示,我们都始终不渝地遵循。

“两个凡是”的这种说法,问题很大。这说法最大的危害,就是使“文化大革命”的错误路线和方针政策得以继续推行,大量冤假错案难以昭雪。其实质,就是打着毛泽东的旗号,继续坚持和延续“左”倾错误,禁锢人们的思想,使整个国家继续走在一条不知所措的、看不到前途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