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气炽热,但是这群年轻人心里的热浪远远超过了气候,一路上不停地说啊,笑啊,甚至唱啊,走了十几个小时了还没有困倦的样子。
打头的是夏建国。他是趁北大放暑假而南下的,受他母亲高兰的委托,去安徽凤阳梨园公社小岗村,实地探访他的妹妹夏建红和未来的妹夫刘金锁。高兰因为看了《人民日报》上宣传的反对“大包干”的文章,想着女儿介绍过的刘金锁“按手印子”的那种实践,心里总是不踏实。她曾经到后院悄悄问了在《红旗》杂志社工作的曹慧,曹慧也说现在没把握,说中央对这个问题好像有不同的声音。这一下就更叫高兰揪心了,生怕女儿和那位“毛脚女婿”摊上事儿。女儿脾气倔不回城,想扎根农村,倒也罢了,要是摊上政治上的事儿,那就太犯不着了。
所以她才对夏建国说,趁着暑假,你好好去凤阳看一看。反正你去过几次了,对那儿熟。听说安徽那个万书记倒是说了话的,说“大包干”没事儿,还说可以推广。可是中央的报纸总是有另外的说法,这就叫人放心不下了。在咱们国家啊,做“典型”最难了,一会儿给你吹上天的,一会儿掉地上摔成八瓣儿。
高兰最后还叮嘱夏建国说,要真是你妹妹思想开窍了,金锁也愿意,那就让他们两个都回北京来算了。北京虽然工作不好找,但是待在家里一年两年也不成问题啊。别去干“农民带头人”啥的了,整日担惊受怕的。
夏建国答复妈妈说,您就放心吧,我尽量做做思想工作。
就在夏建国准备动身的时候,同样已经放暑假的夏小妹也吵着要跟去,说从来没有去过姐姐那儿。要是姐姐与姐夫这一趟双双回北京了,那她就永远没机会看到那个人人都会唱《凤阳花鼓》的村庄了。
而田源得到夏建国要南下的消息,也来了兴致。他说,咱们就结伴而走吧,我还想带怡茹上上黄山呢。怡茹这两个月太苦了,跟着我安装设备忙面包生产,那双拉提琴的小嫩手都干裂成老太太模样了。
田源还说,怡茹另外有个想法,要顺便看看农村的小麦情况。要做出好面包,就必须要有最优质的原料。
最后说要跟着去安徽的,是夏建国的未婚妻任燕。任燕奔进四合院说,新华社准我假了。我那么多的加班,总算给折成假期了。可明明是我的假期,穆副社长还给我任务呢,说“你正好去小岗村,就顺便给采访点材料来。不管正面反面的,只要情况真实就行”。你看,这个穆副社长真会下任务。
于是,这群激情满怀的年轻人就一起买了南下列车的硬座票。谁都不觉得坐在滚烫的座位上摇晃着脑袋睡觉是一种痛苦,一路笑语不断。而每当吴怡茹在车厢里拉起小提琴的时候,年轻人的合唱声就起来了。而且这种合唱往往带动了整个车厢,唱得所有人都大汗淋漓。
小岗村上半年庄稼丰收在望的现实,给了这群北京来客很大的震动。任燕做了很多采访,也写了很多稿件,她还把严德旺给她唱的“新编凤阳花鼓词”写进了她的材料。那词儿说,说凤阳,道凤阳,凤阳是个好地方。自从干起了“大包干”,从冬到夏都有粮。咚咚呛,咚咚呛,都有粮!
严德旺唱这花鼓的时候,直把夏小妹乐翻了,整个儿人都滚在了炕上。而夏小妹在农田里的举动,也同样把大家给乐坏了。她老是指着菜田里的蒜苗问这是不是韭菜,直把田源笑得喷了出来。
同样感到高兴的,还有刘金锁。他一见到吴怡茹,就想到了那个叫人担惊受怕的“扑网”之夜。他一遍遍问丢下提琴、爬过铁丝网的吴怡茹在香港到底过得好不好。而当他吃惊地知道吴怡茹已是香港“罗氏食品”北京区负责人,正与田源合力干着“大洲食品厂”的时候,更是激动得要命。他说,你们啥时候办喜事啊?到时候能不能把我邀请到香港喝喜酒哦?当年“逃港”没逃成,我还真是想踏上香港的土地看一看哦。
只是三天后,夏小妹感到了奇怪,悄悄问哥哥说,妈妈不是让你动员姐姐与金锁哥去北京的吗?你怎么一句话都不吭呢?
夏建国对自己的小妹妹说,你看人家把这个村子搞得这么红火,小麦打下来了家家都丰收,村里所有社员的心气都那么高,省里的书记又那么支持,每天都有外地的社队干部跑来悄悄“取经”,咱还能再拖人家后腿吗?我现在很为建红骄傲,也很为金锁骄傲。他们顶着压力,在造反农民领袖朱元璋的故乡寻着了这么一条农村发展道路,我为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夏小妹瞪着圆圆的眼睛说,哥,我明白了。
但是更使夏小妹吃惊的是,她未来的姐夫刘金锁还跟田源认认真真签订了一个《预定售粮合同》,双方规规矩矩地按下了“甲方”与“乙方”的红手印。
田源与吴怡茹竟然为自己的食品厂找到了优质原料!
其实,为未来生产出优质面包而寻找优质小麦,一直是吴怡茹的舅舅着意叮嘱的一件事,吴怡茹也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不到这次安徽凤阳之行,却让他们在小岗村发现了家家户户都有屯粮,而且都是优质小麦。
刘金锁带着吃惊的田源与吴怡茹跑了一家又一家,点着一袋袋的麦子对他们说,这才干了一年,就大丰收啊。全队粮食总产量六万多公斤,我算了一下,比我们大队从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七〇年粮食产量总和还多。这在以前,想都不敢想。
这时候,吴怡茹就问了这个使刘金锁吃了一惊的问题,那你们村多打的粮食怎么办?卖不卖呢?
这句话倒让刘金锁泥塑木雕般地愣了。是啊,过去小岗村每家粮食都不够吃,大伙儿也都没想过屯粮的问题。现在大丰收了,粮食多得没地儿屯,都堆屋子外面去了。刘金锁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愁这屯粮的事儿呢。
于是,“甲方”与“乙方”就签上了《预定售粮合同》。田源不仅与刘金锁签,还跟宋学友一家签,又跟严德旺一家签,几乎把全村都签遍了。当晚,田源滚在刘金锁的炕铺上捧着肚子直乐,说金锁老弟啊,这次你们可是帮了我们大忙了,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然后他跳起来说,明天就上黄山,我们要犒劳自己喽!
吴怡茹看着小孩子般滚来滚去的田源直发笑。她怎么也难把眼前这个快乐的大男孩,与天安门广场上高声朗读“我哭豺狼笑”的英雄联系起来,与站在话剧舞台上引得全场山呼海啸的“男一号”联系起来,与率领北上请愿团集体趴在云南铁轨上的那个“闹事头儿”联系起来。但同时,她又为自己高兴。
她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不安分的“大男孩”,才让我喜欢呢。
夏建国猫着腰,沿着黄山弯弯曲曲的进山石阶往上走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有些气喘吁吁了。他心里想,难道一年半的大学校园生活就把自己的脚劲偷走一半了?
但是尽管如此,夏建国还是走在了这一群年轻伙伴的最前面。他绕过一块巨石就站下来,在一棵苍劲的松树下一边喘气一边向身后喊,快上来啊,任燕、小源、怡茹、金锁、建红、小妹,你们加油啊,无限风光在险峰啊。刚喊到这里,他突然像触了电似的愣住了,浓眉下的一双眼睛睁得像铜铃,双唇哆嗦着说,邓……邓小平?
他看见了邓小平。
那是老老少少一大群人,都坐在“百步云梯”前面山道旁的岩石上谈笑着,摇着折扇,擦着汗。坐在中间的那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那绝对就是邓小平。这张饱经沧桑但又不失慈祥的笑脸,太让人熟悉了。
夏建国怔愣了好长一会儿才从傻呆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于是赶紧用手围成喇叭筒,气咻咻地压着声音朝下喊,快上来,快,快,邓大人在这儿啊,太巧啦,太幸福啦,快啊,快啊,你们倒是快点啊。
说着,他就拉了一把任燕的手,接着又拉了一把田源的手,接着所有的年轻人都跟他站在一起了。在这帮年轻人吃惊的视线里,果然出现了摇着一把扇子的邓小平的形象。
田源颤着声音对夏建国说,就是邓大人!你还记得北京工人体育场吗?两年前?历史重演了!太奇怪了!
任燕也激动万分,说,小平同志视察东北的时候,我是随行记者;他出访美国,我也跟着采访;现在又在黄山遇到他,这真是太巧了。
几秒钟后,这伙年轻人一边欢叫着“小平同志”,一边就冲邓小平坐着的方向冲了过去。
邓小平是在四月十七号这一天偕全家离开北京的。他去华北华中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出游和视察,而第一站选的就是黄山。
他曾经动过好几次上黄山的念头,首先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这句表现黄山美景的佳话使他为之心动,医务人员也好几次建议他在繁忙的工作间隙好好休息数天;其次是,他一直想考验一番自己的体力,而数天的登山就是一份很好的考验。他想看看自己这个已经撑过七十五个寒暑的躯体,还能大体为人民的事业干上多少个年头。自从两年半以前在北京三〇一医院住院开刀,他好几次悄悄琢磨着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的健康状况与这个国家的急速发展有着相当大的关联,他想大体确定这种关联的长度。所以,当安徽省委第一书记万里再次来电邀请他的时候,他就欣然同意了。
万里亲自陪同邓小平乘火车南下,一路上就安徽农村的改革问题也请教了邓小平许多。邓小平对万里的一系列举措是表示满意的,他鼓励万里在农业改革的问题上尝试一条新路子。他当时对万里说,现在农村问题很多,一大堆,应该抓住主要的解决。中国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农民,我们要实现四个现代化,关键还是要找到一条让农民致富的路子,这事关乎我们现代化建设的成败。
邓小平到黄山的首天,已是中午。万里安排邓小平的车队直接上了后山。在温泉景区的观瀑楼稍事休息后,邓小平一行便向远处的山峰缓缓走去,巡行于迤逦十里的桃花峰下,并且漫步游览了桃花潭、白龙桥和花房,其间邓小平还兴致勃勃地登上了桃园亭,这一来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
日落之前,晚霞为夏日的黄山披上一层灿烂的颜色,煞是好看。邓小平与家人围坐在石凳上,环视周围的风景,心情很是舒畅。
邓小平抬脸遥望对面的天都峰,手一指,询问说,那个山有多高啊?
一位来自黄山管理处的工作人员解释说,那叫天都峰,海拔一千八百一十米,是黄山三十六峰之一。
邓小平想了想,说,天都峰,顾名思义,就是天上的都会嘛。
工作人员说,古称“群仙所都”,所以取名为天都峰,与莲花峰、光明顶并称三大主峰。
万里补充说,这天都峰很艰险,一般只有身体好的游客能登上去,梯道有一千五百多级,是一九三七年建成的。
邓楠仰望着雄伟陡峭的山峰,摇摇头,说,爸爸,这么高的山,咱们能登上去吗?要不还是走前山吧,前山好走。
邓小平指着山顶的方向,大声说,气可鼓,不可泄嘛,明天我们一定要拿下这个山头。
对第二天的登山,邓小平作好了充分的准备。他身着白衬衫,脚蹬圆口黑布鞋,手拄拐杖,开始从慈光阁徒步登山。这位七十五岁高龄的老人甚至走在山路的最前面,为大家开道。不知不觉,他竟然把随行的亲属甩在了身后,还不时回过头去嘱咐后面的人要当心。
邓楠望着险峻的天都峰,又看看早已汗流满面的父亲,很是担心。这样的山峰,不要说年逾古稀的老者,就是自己走上一个来回也得付出相当的体力。她往前喊,爸爸,这样高的山,还是给您准备一副抬子吧,我担心您身体吃不消。
邓小平说,坐什么抬子,爬山就是爬山嘛。我下了决心,一定要步行上去。
邓楠了解父亲的脾气,便不再多说。万里想提同样的建议,却被邓楠拉住了,说您还是别提吧。
但这时候,邓小平却回转了身,招呼万里赶上去。万里不明所以,急走几步,气喘吁吁地赶到邓小平身边,却不防被邓小平指着鼻子说,好你这个万里,你这是干什么嘛?
原来山道上的邓小平在不经意的回头时,远远地发现山脚下有一条警戒线,一些游客被阻拦着不能上山。
万里赶紧解释说,小平同志,为您的安全考虑,我们作了一些暂时限制。
邓小平的脸上明显地出现了不悦的神情,他再次点点万里的鼻子说,我跟你打过招呼的嘛,你看你还是不听。我还是要你不封山、不断游,不妨碍群众游览。同意,我们登山;不行,我们打道回府。
这时候万里额头上的汗珠就显得更多了,他急忙答应下去撤除警戒线。
对游客放行以后,就有一些走得快的一路跑了上来,脚步踩得石阶噔噔响。邓小平连忙停在路边,招呼随行人员让游客先过。但就在这个时候,一群噔噔走路的游客却停了下来,看着近在咫尺的邓小平,大为疑惑。
忽然,有人大着胆子问了一声,您是邓副主席吗?
邓小平微笑着说,是,我是邓小平。
提问的游客惊喜了,他身后所有的男女游客也都随着惊喜了,掌声在山道上响了起来。激动的游客一时都不走路了,有人喊他邓副主席,有人喊他邓爷爷、邓伯伯,也有人大声问候说,小平同志,您好啊!
邓小平频频向大家招手致意,不断说,大家好,同志们好。
然后邓小平又挥手说,你们年轻,比我走得快,你们应该往前走嘛。
人们笑着,答应着,纷纷往陡峭的山路跑去。
邓小平一行继续往上登山,绕过莲花峰,沿着一条平坦的山路往“百步云梯”方向走。
“百步云梯”脚下有一些摩崖石刻,邓小平便驻足观赏起来,只一会儿就听身旁的邓楠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山崖笑喊,爸爸,您来看哪,“走资派还在走”呢。
邓小平朝着邓楠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山崖上还残留着“文革”期间的一条大标语:警惕走资派还在走!
邓小平哈哈大笑起来。身边的万里顿时一脸尴尬,皱眉说,这种标语怎么还留着?“文革”余孽嘛,回头赶紧找人清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