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蔡立胜面红耳赤地把他的叙述进行着,中学生很欢喜说话,他爱在蔡立胜的叙述还没有完了的时候就插嘴,而所说的——据蔡立胜的判断,是一点价值也没有。他们于是吵得很利害,几乎要把满桌子的饭菜都推翻下来。他们各都有着一种强烈的冲动,这在谢金星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实行规劝的时候是更为显著地表现着,……蔡定程不断地替谢金星斟酒,——谢金星的酒量是不坏的,他常常把杯子高举着,向满桌的人们挑战。而当他的面孔偶一对正着蔡定程的父亲的时候,蔡定程的父亲总是摇荡着他的秃光而起着粗点的劣斑的脑袋,并且像猴子般的耶耶地作着怪声的叫,——此外是蔡学贤,他很爱说话,他曾经到过宁波,上海,懂得好几种的方言,并且连日本语和英语都懂得了一点点,现在他把凡是自己所懂得的各种方言都一无遗漏地使用着。
吃过了早饭,已经十点左右,谢金星知道花去的时间太多,决不能在这里再作逗留,现在就非走不可了。——蔡定程叫人把他的白马喂得很饱,如果不是在路上嫌累赘,蔡定程还要送给他一麻袋的马料。
谢金星骑上了他的白马,这白马现在显得更加雄伟,谢金星比来的时候也变得简直是判若两人,他在全村子的人们的眼中是一个最有意义的人物,没有人不对他抱着热烈的敬仰和羡慕。他穿的还是他的表亲送给他的灰色制服,却束着自己原来的腰带,黑色的金属徽章在左胸上荣耀地闪烁着,这灰色制服并不比他自己原来的军服来得坏些。军帽子也洗得很干净,他的表婶自己有熨斗,并且似乎曾经亲自把这原来像一块烂麻饼般的军帽子好好地用熨斗熨过,不然这军帽子不会变得这样漂亮。
他威武地骑着他的白马,离开了他表亲的新屋子,走过池塘的岸畔,——全村子的人们,无论老少男女,都涌出来了,起初还塞积在巷口,后来竟然堆满了池塘的四岸,几乎把去路也阻塞住。王爷御,蔡定程和他的兄弟,中学生他们,取得了全村的人们所没有的荣誉的地位,他们分成两排,跟随在谢金星的马后。——王爷御的沉郁的表情刻深而又坚定,他还带了点不能消解的忿怒,用严厉的目光监视着在旁拥挤着,汹涌着的人们,禁止他们的喧扰:不要多说话,要静静的看,好教那白马的坚硬的蹄子在那石砌的路上踩得更响些。蔡定程也说不出什么适当的话来,他只是呆呆地昂着头,有时候独自个在低低地叹息着,当然,他抱怨谢金星在他们家里停足的时间太短了些,——再觉得没有法子的时候,就说,——连长,你的公事要紧,我们无论怎样都不能留得住你,这是无可如何的。唉,有什么法子呢!此去距宾阳不远,有一个村子叫石鼓龙村,我有一位朋友在那里开一个小规模的农场,我希望你经过宾阳的时候,顺道去看看他,他一定很欢迎你的,只要你肯踏进了他的门口,那不但是他自己,就是做他的朋友,他的亲戚,甚至做他的邻人的都觉得很荣耀了,——他名叫吴仲祥,是一个有见地,学识很深,并且非常爱国的人物;那农场名叫“大中国德兴农场”,不错,“大中国德兴农场”,你一定记得的吧,——立胜,你身上有铅笔和日记本子吗?你给我写吧,快点!——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吴仲祥先生,并且把我的名字也写在上面!
蔡立胜从日记本子上撕下了一张纸,依照着写了,——好在谢金星的马走得很慢,因为这里四方八面都有人在拥挤着,阻塞着,蔡立胜是高等小学出身的,人又精警,笔又敏捷,一下子把那纸片子写了,蔡定程立即接了过来,双手高高的举着,在众人的肃然惊叹的目光之下,骄傲地把那张纸条子亲自交给了谢金星。
到了黄昏的时候,山岳变成了一幢幢的黑影,原野失去了昼间的灿烂辉煌的色泽,只有天上,一颗颗的星儿已经放射出寒冷的金光。人和牲口们都归去了,晚风带着初秋的冷意,吹过了路边的小树丛,卷起了谢金星的衣襟,又一阵阵的猛扑在谢金星的脸上,使谢金星感到日暮途穷时候的孤独,几乎要打了一个寒噤。
骑了整半天的马,谢金星觉得有点累,腰很酸,两股麻痹,那受伤的左腿似乎发出了一阵闷热,不过不怎么要紧,上面已经生了一重薄薄的红色的痂。在马跑得快的时候,背上出了汗,弄湿了底衣,现在这底衣变成很冷,在背上冰冻着,很不舒服,至于使谢金星有点兴趣索然,心灰意懒起来。
不久,谢金星碰见了一辆因为机件发生故障而停在路边的汽车,这汽车完全失去了常态,两只大眼灯忽而亮了起来,喷着几乎要射穿了黑夜的非常猛烈的光焰,忽而又熄灭了,这时候,它竟然卡咯卡咯的惊叫起来,使谢金星的马向着远处的阴影东张西望,——谢金星也不使用他的脚跟,却低声地呵叱着,他的马可以说已经和他混得很熟,它绝对驯服地听从着谢金星的意思,——很快地走近那汽车的边旁,一到那汽车的边旁就停歇下来。
谢金星用粗暴的声音叱咤着,——司机老爷呀,……嗨,是什么鬼!兔子,你的奶奶的!连一个鬼的影子也没有!
汽车里坐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睡着了,中年妇人为了汽车跑不动,天又黑,路程还是很远而沉进了极深的忧虑和郁闷中。汽车现在静默默地,一点声息也没有。车夫是把自己的身体钻进车底下去了,他凭着一支萤火虫般的小电筒,凭着那精确熟练的指头的摸索,在勘察那琐碎繁什的机件,并且把哪一条铁管子发生毛病都静心地加以鉴别。
如果这询问的结果一点也得不到要领,是不行的。谢金星于是叱咤得更凶一点,他的马也口皮口皮的喷着气。——坐在汽车里的妇人并不是不知道这高高地骑着白马的家伙走近了来,但是她不管,她决不给以半声的回应。这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至少具有南宁总司令部副官长太太所有的智识,她懂得当一个长官高高地直站在大操场的木台上,在东指西划的当儿,就不知有几千百这样骑着马的小将军们,在他的脚底下,像一群初脱壳的鸭子般的可悲地跳跃着,她看过了几千百勤务兵,仆役,以及所有的下级军官们的腼腆卑怯的不知羞耻的面孔。她虽然做了一个女人,却有她自己的骄傲。对于这些男人们,她简直只有呕吐和唾弃,——她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伸出了一条毒辣的指头,不胜其烦扰似的厌绝地指着车背后说,——你是要到宾阳去的吗?朝后面走!朝后面走!
——一点也不错!谢金星知道那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把喉咙放嫩了些说;对的呀,给你一猜就猜中了,我正要到宾阳去,——不过从这里到宾阳还有多远?唉,实在对不起!
中午妇人的脑袋更加拉出了窗外一点,她恶狠狠地向车背后挥着手,把她的话重复着,——朝后面走!朝后面走就对了!
——不,你这样告诉我是不够的,你知道我要到宾阳的哪一地方去呢?我是要到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去,是的,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这里还有我的朋友写给我的纸片子,你一看就知道了!
说着,谢金星从马背上跳将下来,灰暗而寂静的晚色助长了他的胆量,他双手恭敬地把一张纸片子呈过那中年妇人的面前。却不想那中年妇人突然发了火,她接了那纸片子,连看也不看,立即把它掷在地上。
——什么?她厉声作色起来;农场?你是干什么的?
怎么不快些给我滚?
接着她尖着喉咙,拼命地大叫,——松九!——松九!
松九从车底下为着躲避那些莫名其妙的锐利的铁片的抵触,要把身子移动,非常困难。
——松九!——把驳壳拿上来,快些给我开枪!……强盗!山贼!……谢金星太恐慌了,他立即跳上了马背,把那重要的纸片子也抛掉不管,他的嘴里发出了从来未有的怪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够将这紧张,危险的空气稍为调节着,——这一次才晓得那马的利害,它也不等谢金星的脚跟在肚皮上动一动,像一支拉得很满弓的箭,只是一撤手,就飕的向前面射去了,把谢金星救了出来。
那是好得很,谢金星的马正也应该在这时候跑得快些,不然,他们恐怕到今晚十二点还是赶不上宾阳。
现在宾阳的电灯是望见了,这一等县的市面的确繁盛得很,旅馆的门前有千百支电灯在闪耀着,把半里外的小村子都几乎照见了。——谢金星心里有点着急,他不晓得是住旅馆,还是住什么地方好,那农场又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去找去,……在一间小旅馆的门口,谢金星下了马,——他只好决定去住一住旅馆。但是正在这当儿,他忽然碰见了一个人。这个人是谁?谢金星似乎并不怎么认识他。他是从谢金星的对面走来的,似乎正吃完晚饭,没有什么事,不过在街上随便逛逛而已。他确实有些愕然,他能够在这里和谢金星重又相见,显然是一种意外,——那么他要试一试在谢金星的脑子里是不是还存有着他的影子,当谢金星不曾下马之前,他就肃然地站立在谢金星的面前,预备着对谢金星呼出了这贵重的字眼,“呵,连长!”……但是谢金星却不理他,在谢金星的眼中,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值得注意的所在,他和街道上成群结队地走着的人没有二样。
这使他觉得很痛苦,他应该羞惭,并且应该远远地走开去,再不要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看,甚至还可以对那骄傲自尊的家伙大骂一顿。他是可怜的,他是那样的一点也不顾惜自己;他坚决地,甚至发了誓,为着争取自己的地位,他宁愿在谢金星的面前战死了去。——那白马是从未见过的一匹好马,它的纯净的毛衣在黝黑的夜色中门辟出了一个令人目眩的光圈,在跑着的当儿,它的短而结实的腰背在空间里一起一伏,时而笔直地向前面奔驰,时而昂起了脖子向背后作着回顾,却是那样的泼辣,活跃,壮健而优美,——无怪那虔诚的崇敬者是那样惶急地躲在一边,要不然,这稀有的骏马从头到脚,混身充满着活跃而洋溢的力,它并不曾为了连日地跋山涉水的缘故而减少一分的威猛,眼看它这样汹汹地直冲而来,把马路上所有的行人都惊动了,如果稍为躲得慢了些,那就有被踩死的危险。
如今那骏马为一种神秘的魔术所制御,突然地静止了。在马背上骑着的勇士,高高地耸着他的肩背,翻身一跃,像石打的偶像似的在地上弯弯地分站着他的两只强劲而有力的脚,瘦着腰,突着胸脯,——没有人懂得他沉毅而神圣的胸怀到底暗藏着什么。
那虔诚的崇敬者惶急地走到他的面前,凛然地鞠了个躬,嘴里呼出了那贵重的字眼,——连长!……谢金星觉得很奇怪,以为他是疯子,几乎要挥手叫他滚。但是他是顽强的,这是一个严重无比的生死关头,他正和谢金星作着坚决不屈的战斗。
谢金星这才回忆起来——这不是别人,原来是蔡定程的令弟蔡作熏力。
蔡作熏力对着谢金星鞠躬,点头。
——连长,他说;吴先生等你好久了!
——哦,吴先生?
——就是大中国德兴农场的吴仲祥先生。
——对了!对了!我现在正想找他,他在什么地方?
他在等我?
——是,在等。我家兄恐怕他们不能招待得好,所以叫我先来通知他们。我又恐怕你先到,我乘的车太慢了。
宾阳,大中国德兴农场主人吴仲祥先生,纯良,豪爽,不愿意亲近权贵,也不否认权贵的存在,总之他和所谓权贵的东西丝毫无涉。他和谢金星相见的时候,起首第一句就说,——连长,不是我有意高攀你,是你光降到舍下来了,我没有理由不欢迎你。
他本来是一个从乡村师范毕了业很久无用的少年,他的毕业证书非常陈旧,装在玻璃框里,在客厅的墙壁上高挂着,——他曾经在郁林城开了一个小书局,小书局并且还附设着小小的牛奶咖啡店,都没有弄得好,后来失了火,都烧掉了,他决然地舍弃了商场里的活动,雄心勃发地跑到南宁去投考军校,当他在履行那最初的预备试验的时候,那冷淡而失去了表情的医生用一条指头,像查询里面有没有东西在装着似的,在他的深深地凹陷着的胸脯上敲击了一下,证明了他的身体是如何的败坏无用,他只好惶急地跑回乡下去结了个婚,全成了人生的意义,等候着有一天,就这样默默无闻地躺进棺木里去,而在未死之前,他听了舅子的话,——他的舅子是一位大地主的儿子——创办了这个小小的农场,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三年之中,这农场永远带着始创的匆忙而纷乱的姿态,不曾收获过半条香蕉,半只番茄,却在前后左右堆积着山样的木料和竹篱,竹篱不胜其秋风春雨的侵袭,都发了霉,长起了红色的菌类,而木料却节节地给寸断了,或者片片地给扯裂了,和砂石泥土混在一起,在路上给践踏着。
谢金星这一晚洗了一个非常爽快的澡,又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饭菜,因为有点乏力,很早就睡了觉。这是一觉睡得比前一夜还要甜,直到第二天十点的时候方才醒来。
吃了早饭,谢金星对吴仲祥提议说要走了。
——怎么?你现在就要走了?这是从何说起的呀?我正预备和你玩三个整天来着!
——不行!不行!舅子也说;怎么能够让你这下子就走!你说笑话!——我的汽车已经预备好了,我们广西的公路四通八达,随便你逛到什么地方去,我的汽车是一九三七年式最新的汽车,每天纵横可以走一千二百五十里的路!
这使谢金星踌躇不决起来,他觉得这实在好玩,但是如果回得太迟了又怎么办呢?——不,他的马跑得很快,那是一匹最好的马,他不必害怕赶不上庆远。
上午十一时卅分左右,他们的汽车出发了。这是一架着着实实,不折不扣的一九三七年式的最新的汽车,油着庄严而富丽的黄褐色,——跑起来像一只好斗的勇猛的猫,口皮口皮地叫着,四只胶轮如何尽速地在转动,是谁都不知道的,舅子驾驶得也委实太熟练了,汽车简直成了他整个人身的一部分,他喜欢当从那高高的山坡上向下直奔的时候放尽了所有的马力,叫汽车跑得像飞起来一样的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