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理事实还是可疑,不过那穿紫衣的女子底话倒很触动我。我现在理会我对于安惠也是不能忍耐所致。但自从那天以后,我写信给她,总不见回答,是何缘故?
张玄也许她不在那里,也许信寄丢了,种种原因,那能说得一定。我且问你,假若你为表示爱情也和那狐狸一样把手变成了一对猪蹄,你后悔不后悔?
言理我绝不信有那回事,大概是我们底幻觉。若真说错了话,立刻就把手足改变了,我不晓得那所谓“错”底标准在那里。
张玄那女子可不说得明明白白,——凡犯贪爱的毛病的,都得受咒罚。
言理爱就是爱,还有什么贪爱不贪爱?
张玄你还是和方才那男子一样不明白爱是什么。
言理胡说!
张玄这不是胡说,乃是印度说。你念过《爱经》没有?
言理什么《爱经》?
张玄《伽摩修多罗》。
言理什么《伽摩修多罗》?
张玄《爱经》。
言理废话。我若问你“谁是你底父亲”,你若答“生我底”,又问“谁生你”,你又答“父亲”,那还成么?
张玄又着急了!我不过试你一下,看你此刻的涵养如何。实在告诉你罢,我并不是要给你说印度底《爱经》,只照方才那女子底话,爱情好像,依我想,可以分做敬爱,恩爱,慈爱,喜爱,亲爱,恋爱,溺爱,贪爱,……。
言理真爱,假爱,深爱,浅爱,同性爱,异性爱,英法大菜爱,欧美跳舞爱。还有别的爱没有?
张玄(笑)够了够了。照她所说,贪爱是利己的,然则恋爱一定是利他的了。
言理既然如此,怎么方才那男子向那女子跪下说要给她预备种种供养,还算不对?
张玄大概是态度不对罢。
言理这真是狐狸社会底风俗,我不懂得。
张玄我想他不能用那些东西来做结婚底条件。
言理为什么不能?女子所需的就是具足的供养。
张玄又来了!你得罪了安惠,就是因为你想女子都是要受男子供给的。婚姻是经济问题,不是恋爱问题。
言理婚姻实在是个经济问题。我绝不信世间真有什么实在的恋爱或贪爱,凡爱都是受经济境遇驱使的。
将来私产制度破坏了,若还有人举行婚礼,我可以断定那时底人会看他是个傻子。
张玄我不和你理论将来,只讲目前,你和安惠是非彼此相依不可的。今天说了你一天,你总没有自己反省一下,你自己想着她与你赌气,她何尝如此;也许是她知道你性急,故意激激你,女孩子每喜欢这样办。
言理(静嘿一会)也许你说对了。我也有不讲理的时候。我想此后见她时,求她原谅。
张玄这就有门了。人最怕是强项,不自知,假使今晚她同我们在这里,我知道你一定要求她饶恕你从前对她一切不对的地方。
言理若她在这里,自然也得看她底态度怎样。
张玄若她饶你?
言理那就没有问题了。
张玄济良所也可以不去了!假使以后我告诉她你有这样的主意……言理不,这可不能告诉她。赌气的时候可以那样想,也可以那样办,既不生气,平白地又惹什么是非?
张玄好个“银样蜡枪头”!
言理(笑)这男子底秘密,不能对女子说的。以后……山后笑语声渐近。
张玄快躲起来罢,他们又要回来了。
二人急藏回原处。众出。
大姊正事都办完了,一会桂姊卸了礼装,我们可以尽量地乐个通宵。(走到自己的垫边,惊)怎么我底垫子好像有生人坐过一样!
二姊是呀,我一向就觉得有人气在我们中间,只不敢说出来。
三姊难道有人藏在这附近?
大姊难保没有,最好是请我大哥到处去闻一闻。
众人大哥去,大哥去。
我大哥为什么偏要我去?你们每是欺负我,好事不派我,这样的事情才有我底份。“魁星点状元都是你们扮的,武大郎显魂都是我扮的”。
大姊谁教你今晚不行好运?你若能找出什么来,我保管你底手足立刻复原。
我大哥你敢应许,我就立刻去找。
大姊一定。
众笑。我大哥四周伏行作嗅状。言理、张玄出。
言理不要找了,我们自己投到。
众惊,欲逃人洞里。
大姊原来是言先生。(向众)不要害怕,言先生是我们底朋友,都往前来罢,我介绍他给你们。
言理奇怪,怎么我不认得你,你倒认识我。
大姊我曾在南京见过你,你却不认识我。(向张玄)这位是谁,我没见过。
张玄敝姓张。
大姊大名可是一个“千”字?
张玄(笑)大姊可是名叫“梅香”?
大姊张先生何得无礼——当人作丫头。
张玄大姊何得无礼——当人作苍头。
言理还没认识,先拌起嘴来了,你也是欠涵养呀。
张玄不拌嘴就不会认识。大姊饶恕,我只是闹着玩。
小名是个“玄”字。
大姊原来是张玄先生,失敬了。
张玄好说了。
大姊二位先生若不怕我们是狐狸,可以请来与我们一同过节。
言理若是狐狸能变人,我就看它们做人,还怕什么?
张玄对呀,狐狸成人就待它做人;人变狐狸,就当他做狐狸。
大姊忽然“噗嗤”地笑出来。
言理(疑)你笑什么?
大姊我笑你们不怕狐狸。随我来,我一一给你们介绍。这位是二姊,这位是三姊,这位是四姊,五姊,六姊。(至桂姊旁)这位是……言理桂姊。
大姊你怎样知道?
言理方才听见你们用这名字称呼她。
大姊假使她是安惠姊?……言理(诧异)你怎么认识安惠姊?
大姊我也是方才听见你们提起她来的。我知道你们一切的事情。就请桂姊显出安惠姊的样子来安慰你如何。你知道狐狸可以变形和真的一样。
言理好极了。
张玄忍不住笑。大姊也“嗤”的一声笑出来。
言理(忽悟)哦,原来是你们捣鬼!我始终不信有什么狐狸精,今晚上几乎给老张冤了。(指桂姊)她一定就是安惠姊。不晓得你们什么时候把她弄来。(进前要揭去桂姊的青纱。)大姊你可不能,时候还没到咧。
张玄你底结论还没完全。难道这些个女伴都是我弄来冤你的?
言理(静嘿一会)对呀,我来时,安惠姊还在芜湖,今晚她绝不会在这里。
大姊能不能且搁在一边。你只说愿意她显现安惠姊底样子不愿意。
言理她是我所爱的,那有不愿之理。
大姊不是真人,看看外形也满足么?
言理也强过见不着。
大姊为什么?
言理我爱她。
大姊你是不讲爱情的,为什么这会又讲起来?
张玄他并非不讲爱情,只不主张婚姻以爱情为主。
言理我只以为有爱情更好,没有也不要紧。
大姊那你就不一定要安惠姊了。
我大哥唉,大姊,你怎把我忘了?快把我底手足治好罢。
大姊对呀,险些忘了你。(到我大哥边,抚他底脚)你底脚复原了。
我大哥站起来,大姊引他到言理前。
大姊今晚我们可以送你一样礼物。(把我大哥手上一对假蹄脱下,对言理)这里头藏着许多你们新婚时要用的东西,权当我们底礼物收下罢。回到家里,好好地藏着,等你们底吉期到了再开来用。
张玄那是什么宝贝,要什么可以有什么么?
言理(大悟)哦,这回你可瞒不过我了。你们是扮的狐仙。这事一定是老张捣的鬼。
张玄大笑,走去揭掉桂姊的青纱。
言理惠姊,惠姊!你怎么也会到这里来?
桂姊(笑)这是我底秘密行动,你问来干什么?
言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桂姊你来那一天我就来了。
言理怪不得我写信给你,总不见回答,我以为你也生气了,故越发着急。
桂姊信都接到,故意不回答你。张先生知道你性急,故意约我们来和你开开玩笑呢。(指大姊)这位就是其生姊姊言理中你们底计了。怎么你总没有告诉我你认得她?
桂姊若告诉你,就没有意思了。
言理这几位都是谁?
桂姊那都是其生姊底同学。她们趁着过节的机会,到此地预备双十节的表演。
大姊言先生,对不起你了。我们要你来做评判员,却没先下请帖,真是抱歉。你说我们扮得像不像?
言理(笑)你们自己捣鬼就够了,为何串通老张和惠姊来戏弄我?假使我真个把她怨恶起来,那算谁底罪过?
大姊那罪过自然要归到我身上。好罢,就罚我在此地排一团圆席与你谢过如何。(向众)大家去预备吃的罢,时候不早了。
众张罗筵席。重新点烛,照得席上很明亮。
言理(向张玄)方才那男子是谁?
张玄那是其生的妹子我生,是安惠底老同学。
言理方才她们跑到后面去干什么,你一定知道。
张玄她们到后边去整理帐幕,今晚要在这里野宿咧。
大姊(排席)我家里地方小,不能容得许多人,所以张先生到营里去为我们借一副军帐支在山后,方才忙了一阵才把铺垫铺好了。
言理山后还有地方?
张玄后面有一片平地比这里大。这洞是两面通的。
言理我们待会过去看看。
大姊女子驻扎重地,男子免进。(笑。)张玄明天才领你在这山里玩一天罢。
言理今晚上我简直是你们掌上底傀儡。
张玄凡坠落在爱情里的都容易做人掌上底傀儡,你忘了这条原则么?哈哈!
大姊席排好了,大家就座罢。
张玄今晚上你们底秩序还短了一样。
大姊那一样?
张玄我大哥与桂姊底歌舞。
大姊吓,可不是漏了那一套!我们且坐下,回头再请她们表演罢。
众坐
桂姊(拿着一张乐谱)这是我生姊前月在月下舞剑时做的歌,我编的谱。我们大家都试唱一唱,教我生姊按着拍子舞剑,再请二位先生评评。
我大哥舞剑,众唱——
明月在上,惨淡其光。
家国多难,剑怒出芒。
民苦离散,岂忍吹笙?
我随君去,除彼祸殃。
明月在上,云翳其光。
君挥宝剑,不畏虎狼。
我吹玉笙,可慰国殇。
指冷血沸,威烈显扬。
明月在上,璀灿其光。
君有宝剑,我有玉笙。
殷忧言息,携手同行。
漫游漫息,既乐且康。
歌舞罢,各就席。
桂姊张先生以为如何?
张玄我们且不要批评罢,先吃再说。
大姊这席本是为言先生和安惠姊准备的,他们应当照例说些套话。
桂姊有什么可说的?
大姊你如许我向言先生发一个问题,他就有话可说。
桂姊尽管问他。
大姊言先生,到底一个男子应当对他的妻子做什么样的人?
言理这问题不难。一个妻子应当是丈夫底朋友,是他底乳母,是他底厨子。
桂姊照你这样说,女子看她的丈夫当是一个朋友,是她底佃奴,是她底看门的。
众人(笑。各取瓜果分送言理、张玄、桂姊、大姊等)这送给惠姊底看门的。(有些说)这送给大姊底细奴。
——闭幕
(原载1926年《小说月报》17卷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