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四五天,华生的脸上没显露过一点笑容。他只是低着头,很少说话,没有心思做事情,但为葛生哥的身体不好,咳嗽又厉害了,他只得每天在田头工作着,把那未割完的稻全收了进来。
他受了黑麻子那样大的侮辱,竟不能反抗,不能报复,他一想到这事情,他的心就像被乱刀砍着似的痛苦。尤其使他哭笑不得的,是他的阿哥竟和这样相反,他被黑麻子捆了打了,他阿哥却不问皂白,首先就对黑麻子说好话,答应了捐钱,答应了酒席,还跟着一些恶绅、土棍、流氓、奸商和冒充农人的乞丐背着旗子,放着鞭炮,到十里外去欢迎官兵来到!
而那些官兵呢,自从到得傅家桥,就占据了祠堂庙宇,学校民房,耀武扬威的这里开枪,那里开枪,忽而赶走了田头工作的农人们,推翻稻桶,踏平稻田,平地演习起来;忽而占据了埠头,夺去了船只,隔河假袭起来;忽而拦住街道,断绝交通;忽而鸣号放哨,检查行人……几乎把整个的傅家桥闹得天翻地覆了。这一家失了东西,那一家寻不到鸡鸭;女人和小孩子常常躲在家里不敢走出去,男人们常常静默着,含着愤怒在心里。
从前很多人想,官兵来了,天下会太平的,所以当时看见华生不肯纳捐,给黑麻子打了一场,虽然有点不平,暗中也还觉得华生有点过火。但几天过后,大家看明白了,并且懊恼着自己不该缴付捐钱。
“不如喂狗!……”他们暗暗愤恨地说,“狗倒会管家守夜的!”
他们渐渐不约而同的来看华生了,一则是想给他一点安慰,二则也可申诉申诉自己胸中的郁积。
“都是那些坏种弄出来的!”我们已经知道是语言了,他们却去迎了官兵来!……现在才做不得人了……有一天,”他们咬着牙齿说,“时机一到,决不能放过他们!”
这些话使华生又渐渐振作起精神来了。他看出了凡是穷人,凡是好人都是同情于他,憎恨那些有势有钱的坏人的。大家都已经有了一种决心:铲除那些坏人!
“铲除那些坏人!”华生喃喃地自语说,“是的,铲除那些坏人!……我应该给傅家桥铲除坏人!……”
然而,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目的呢?阿波哥最先的意见是等待他们自己动摇了再下手。例如当他从前为了轧米的事情,阿波哥说过阿如老板已经亏空得很多,世界会变的,劝他暂时忍耐着。但是,这几个月来,并没有看见他破产;骚乱了一阵,却开来了官兵,他有傅青山作为靠山,愈加威风了。而傅青山和黑麻子呢,也只看见一天比一天威风起来……华生觉得非先下手不可了。一直等下去,是只有穷苦人吃亏的:收成不好,交租的时候到了,叫穷人怎样交得出呢?还有这样捐,那样税,这样欺侮,那样压迫,哪里有完结的一天呢?
阿波哥现在也有点不能忍耐了。他赞成华生的意见,先发制人:他还希望在十一月里赶走那些人,因为阿珊和菊香的婚期在十二月里。
“我相信菊香终是喜欢你的,”他对华生说,“因为有人在造谣,有人在哄骗,所以她入了圈套。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不怕她不明白过来。那时,她仍是你的。”
怎样下手呢?秋琴看得很清楚:只把乡长傅青山推倒,其他的人就跟着倒了。
而这并不是难事,傅家桥的穷人全站在这一边、只要有人大声一喊,说不要傅青山做乡长,大家都会一齐拥出去的……“听说官兵就要开走了,”阿波哥说,“我们且再等几天,待等他们孤单的时候动手。不要让他们溜走,我们得把他们扣住,和他们算账!第一要傅青山公布各种捐款的数目,第二要阿如老板退出租谷,还要招认出把死狗丢在井里——这事情,我已经有了证据,并且后来那个水井也是他填塞的哩,华生!”
华生一听到这话,气得眉毛直竖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呀,阿波哥?”他说。“你既然有了证据,我们早就可以对付他了!”
“不,华生,”阿波哥说,“我们要和他算总账的。我还有许多可靠的证据,宣布出来了,傅青山,阿如老板,黑麻子,阿品哥等等都是该千刀万剐的。现在,傅家桥的穷人已经够恨他们了,推倒他们是容易的。我们一切还得守秘密。”
华生现在高兴地工作了。一天两天,他在计算着那日子的来到。同时他秘密地在计划怎样的发动。
傅家桥的穷人很多是和华生要好的,尤其是年青人。华生开始去看望他们了。
虽然许多人没明白说要推翻傅青山,但华生只听到对傅青山一伙人的憎恨的话,有些人甚至表示了要华牛来发动,他们愿意听他的指挥去做。
华生很高兴这种表示,但他不说出他心中的计划。他只劝慰着大家说:
“我们看吧,总有一天会太平的!”
几天过后,晚稻收割完了。农人们开始将稻草一把一把的扎起来,成行成排的非常整齐地竖立在田上。同时兵士们似乎渐渐少了。他们不大出现在路上,每天清晨和夜晚,有些兵士抬着子弹箱和兵器往北走了去。随后铺盖、用具也运走了。
最后,一天早晨,傅家桥上忽然不息地放起鞭炮和大爆仗来。官长带着末批的队伍,封了船只离开了傅家桥。傅青山那一伙人在两岸走着,一直送了许多路。
“啊嘘……啊嘘……现在可清静了……”大家互相叫着说,开了笑脸,“最好是傅青山那些坏蛋都跟了走,不再回来啊!……”
“不远了,”华生心中回答着。
他现在愈加忙碌了。什么事情都不给葛生哥和葛生嫂知道。常常清早和夜晚都在外面,连葛生哥也找他不到。
“华生又变了,”葛生哥喃喃地说,“年轻人真没办法。”
“我老早说过的了,这样大年纪,应该早点给定亲的呀!”葛生嫂又埋怨了起来。
但是几天过后,傅家桥也跟着变了。它的外表仿佛是平静的,内中却像水锅里的水在鼎沸,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了憎恨和愤怒。
“晚稻割起来了,阿如老板又要来收租了!今年收成这样不好,怎样交得出呢?”
“不要说交租了,连活也活不下去了!”
“唉,真的,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到处都听见这样的话。
葛生嫂并不懂得这话的来源和作用,但她一听见就立刻叫起来了。
“真的,我们还能活下去吗?这样的日子:天灾人祸,接二连三的来!我们得想办法了!”
“想吧,你想什么办法呢?”华生故意问她说。
“什么办法吗?——要换朝代!”
“什么朝代呢?”
“宣统也好,袁世凯也好,终归朝代要换了!”
“这话有理,”华生笑着走开了。
“我说你女人家少讲些空话,”葛生哥不耐烦地说,“你哪里懂得什么朝代不朝代!”
“我不懂得,倒是你懂得!”
“袁世凯也不晓得,还说懂得。亏得是华生,给别个听见了,才丢脸。”
“丢脸不丢脸,要换朝代还是要换的!你看着吧!”
“我看着。”
“自然看着,像你这种男人有什么用处,弥陀佛,弥陀佛,给人家这样叫着,这才丢脸呀!
“好了好了,我不和你争了,……你总是这一套……”
“谁先同我争的呀?……你不插嘴,我会争吗?……”葛生嫂仍不息地说了下去。
但是葛生哥已经走了。他要到田头去。
“谁有这许多问心思,”他喃喃地自语着,“女人总是说不清的……”
他走到屋前,忽然迎面来了两个人:一个是阿如老板,挟着一包东西,一个是他店里的长工,挑着两捆空袋,一支大秤。
“来称租谷吧,老板?”葛生哥微笑地点点头说。他知道是往阿曼叔家里去的。
阿如老板没回答,仿佛没看见他似的,一直向北走了去。只有他那个长工微笑地和他点点头。葛生哥不禁起了一点不快,呆立了一会,望见他们的后影消失在破弄堂里,才默默地向田头走去。
“不晓得华生又是什么得罪他了,连我也不理睬,”他想,“唉,做人真难呵……。”
他想到这里,心底里的无穷尽的郁闷全起来了。他实在是最懂得做人困难的。
而同时也就是为了这困难最能容忍,退让,求四面八方和洽的。
“有苦往肚里吞。”他没一刻不是抱定这主意。
但是结果怎样呢?他近来也渐渐觉得有点不耐烦了。弥陀佛,弥陀佛,几十年来只落得一个这样的绰号。人家对他仿佛都是很尊敬,很要好的,实际上却非常的看不起他,什么事情都叫他吃亏,叫他下不去。譬如阿如老板吧,他以前多少年种他的田,租谷从来不拖欠半粒,宁可自己没有饭吃,也总是先把晒干车净的谷子挑送到他家里去;后来因为有一年大水灾,稻都淹掉了,实在交不出租,结果给夺了佃,只好再去租种别人的。但就是不种他的田,也还是给他奔走,给他使唤,给他做过多少事情,既没收他工钱,也没受他一点礼物,忽然为了跟华生吵架,就对他也变了态度了。那事情到底谁错呢?他并非不知道。只为了往大处着想,他才勉强抑制着华生,吃了亏去了结的。然而阿如老板还不满足,到处说华生的坏话,对他老是恶狠狠的恨不得立刻把华生宰了杀了一样。他几次客客气气的和他打招呼,也总是要理不理,好像没看见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他就是华生,就是对头似的。
别的人呢?傅青山,黑麻子,孟生校长,阿品哥,都说他是好人,一面却只是往他身上加捐加税,总之榨得出来就榨,逼得出来就逼,吓得出来就吓,并不体谅他苦。
“还能活得下去吗?”
这几天他时常听见人家这样的叫苦。真的,他已经不能活下去了。他欠的租和债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肚子里的苦闷也一天比一天饱满起来了,想到前程,真使他害怕。什么都摆不平直,就连自己一家人也摆不平直……他越想越苦恼,背越往前弯,咳嗽接二连三的发作起来像心口要炸裂了似的,走进田里,两腿抖颤了,只得坐了下去休息着。
过了许久,他才觉得精神渐渐振作起来,同时他的念头也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