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伊人就在先头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来。太阳已经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边向西的走去,背后拖着了两个纤长的影子。东天的碧落里,已经有几片红云,在那里报将晚的时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来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钟,伊人回转头来问她说:
“你也是这病么?”
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锁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头去,他觉得她的笑里有无限的悲凉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觉得被沉默压迫不过了,又对她说:
“我并没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虚汗出来,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礼拜前,我上大学病院去求诊的时候,医生教我休学一年,回家去静养,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三个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迟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还想回东京去考试呢!”
“若能注意一点,大约总没有什么妨碍的。”
“我也是这么的想,毕业之后,还想上南欧去养病去呢!”
“罗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们病人看来,还是爱衣奥宁海岸(Ionian sea)的小岛好呀!”
“你学的是不是声乐?”
“不是的,我的专门是别爱依(Piano),但是声乐也学的。”
“那么请你唱一个小曲儿罢。”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请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会场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问他呢!”
“但是这样被人强求的时候,反而唱不出来的。”
“不错不错,我们都是爱自然的人,不唱也罢了。”
“走了太远了,我们回去罢。”
“你走乏了么?”
“乏到没有,但是草堆里还有几本书在那里,怕被人看见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书。”
“你怎么会这样多心的,我又何尝说你看过来!”
“唉,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证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他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还不曾感得一些热情过的事情说了。两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长起来,天空的四周,渐渐儿的带起紫色来了。残冬的余势,在这薄暮的时候,还能感觉得出来,从海上吹来的微风,透了两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高热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见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样的雪山,带着了浓蓝的颜色,在和软的晚霞里作会心的微笑,伊人不觉高声的叫着说:
“你看那富士!”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不知不觉的伸出了五个指头去寻她那只同玉丝似的手去,他的双眼却同在梦里似的,还悬在富士山的顶上。几个柔软的指头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着的时候,他不觉惊了一下,伸转了手,回头来一看,却好她也正在那里转过她的视线来。两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头低去了。
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换了声音,光明正大的对她说:
“你怕走乏了呢,天也快晚了,我们回转去罢。”
“就回转去罢,可惜我们背后不能看太阳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阳已经快落山去了。回转了身,两人并着的走了几步,她说:
“影子的长!”
“这就是太阳落山的光景呀!”
海风又吹过一阵来,岸边起了微波,同飞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闪映出几条光线来。
“你觉得凉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给你好么?”
“不凉……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样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远岸已经有一层晚霞起来了。
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树林外,有几点黑影,围了一堆红红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边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这正是一幅画呀!我现在好像唱得出歌来的样子:
Kennst du das Land, wo die Zitronen bluehn.
Im dunkeln Laub die Gold-Orangen gluehn,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immel weht,Die Myrte still und hoch der Lorbeer steht—“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 DahinMoechtich mit dir,o mein Geliebter, ziehn!"她那悲凉微颤的喉音,在薄暮的海边的空气里悠悠扬扬的浮荡着,他只觉得一层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 du das Haus, auf Saeulen ruht sein Dach,Es glaenzt der Saal,es schimmert das Gemach,Und Marmorbilder stehn und sehn mich an:
Was hat man dir,du armes Kind, getan?—四边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浓厚起来。海面上的凉风又掠过了他那火热的双颊,吹到她的头发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一个轻薄的妇人的事情来。
“你这可怜的孩子呀,他们欺负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变了迷娘(Mignon),无依无靠的一个人站在异乡的日暮的海边上的样子。用了悲凉的声调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从细浪里涌出来的宁妇(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觉得“生的闷脱儿”(Sentimental)起来,两颗同珍珠似的眼泪滚下他的颊际来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 DahinMoechtichmit Dir,o mein Beschuetzer, ziehn!
Kennst du den Berg und sein Wolkensteg?
Das Maultier sucht im Nebel seinen Weg,In Hoehlen wohnt der Drachen alte Brut,Es stuerzt der Fels und ueber ihn die Flut:
Kennst du ihn wohl?
Dahin!DahinGeht unser Weg, o Vater,lass uns ziehn!
她唱到了这一句,重复的唱了两遍。她那尾声悠扬同游丝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阳的残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远远的地平线上,反射出一天红软的浮云,长空高冷的带起银蓝的颜色来,平波如镜的海面,也加了一层橙黄的色彩,与四围的紫气溶作了一团,她对他看了一眼,默默的走了几步,就对他说:
“你确是一个‘生的闷脱列斯脱!’(Sentimentalist)!”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着说:
“说什么话,这一个时期我早已经过去了。”
但是他颊上的两颗珠泪,还未曾干落,圆圆的泪珠里,也反映着一条缩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毡毯书籍的地方,暮色已经从松树枝上走下来,空中悬着的半规上弦的月亮,渐渐儿的放起光来了。
“再会再会!”
“再会……再……会!”
五月光Mondschein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见B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廊下看那从松树林里透过来的黝暗的海岸。听了伊人的脚步声,B就回转头来叫他说:
“伊君!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们今天唱诗的时候只有四个人。你也不去,两个好看的女学生也不来,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难看的女学生。C夫人在那里问你呢!”
“对不起得很,我因为上馆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赶不及回来。你已经吃过晚饭了么?”
“吃过了。浴汤也好了,主人在那里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饭,伊人就在电灯底下记了一篇长篇的日记。把迷娘(Mignon)的歌也记了进去,她说的话也记了进去,日暮的海岸的风景,悲凉的情调,他的眼泪,她的纤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纹,沙上的足迹,这一天午后他所看见听见感得的地方都记了进去。写了两个多钟头,他愈写愈加觉得有趣,写好之后,读了又读,改了又改,又费去了一个钟头,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尽了。寒冷静寂的屋内的空气压在他的头上肩上身上,他回头看看屋里,只有壁上的他那扩大的影子在那里动着,除了屋顶上一声两声的鼠斗声之外,更无别的音响振动着空气。火钵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里,觉得难受,他便轻轻的开了门,拖了草履,走下院子里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经斜在西天,快落山了。踏了松树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过了松林,走到海边上去。寂静的海边上的风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惨洁净的情调。在将落未落的月光里,踏来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过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的时候,他就站住了,曲了身去看白天他两人的沙滩上的足迹去。同寻梦的人一样,他总寻不出两人的足印来。站起来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寻,他自家的橡皮草履的足迹寻出来了。他的足迹的后边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迹也寻了出来。他的胸前觉得跳跃的样子,圣经里的两节话忽然被他想出来了。
But I say-unto you,that whosoever look the woman to lust after her hath committedadultery with her already in his heart.And if thy right eye offend thee,pluck it out, and cast it from thee;for it is profitable for thee that one of thy members should perish, and not that thy whole body sbould be cast into hell.
Matthew G.28-26.
伊人虽已经与妇人接触过几次,然而在这时候,他觉得他的身体又回到童贞未破的时候去了的一样,他对O的心,觉得真是纯洁高尚,并无半点邪念的样子,想到了这两节圣经,他的心里又起起冲突来了。他站起来闭了眼睛,默默的想了一回。他想叫上帝来帮助他,但是他的哲学的理智性怎么也不许他祈祷,闭了眼睛,立了四五分钟,摇了一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仍复走了回来。一边走他一边把头转向南面的树林里去。那边并无灯火看得出来,只有一层蒙蒙的月光,罩在树林的上面,一块树林的黑影,教人想到神秘的事迹上去。他看了一回,自家对自家说:
“她定住在这树林的里边,不知她睡没有睡,她也许在那里看月光的。唉,可怜我的一生,可怜我的long defeat life(长失败的生涯)!”
月亮又低了一段,光线更灰白起来,海面上好像有一只船在那里横驶的样子,他看了一眼,灰白的光里,只见一只怪兽似的一个黑影在海上微动,他忽觉得害怕起来。一阵的凉风又横海的掠上他的颜面,他打了一个冷痉,就俯了首三脚两步的走回家来了。睡了之后,他觉得有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叫他的样子。仔细听了一听,这确是唱迷娘的歌的声音。他就跑出来跟了她上海边上去。月亮正要落山的样子,西天尽变了红黑的颜色。他向四边一看,觉得海水树林沙滩也都变了红黑色了。他对她一看,见她脸色被四边的红黑色反映起来,竟苍白得同死人一样。他想和她说话,但是总想不出什么话来。
她也只含了两眼清泪,在那里默默的看他。两人在沉默的中间,动也不动的看了一忽,她就回转身向树林里走去。他马上追了过去,但是到树林的口头的时候,他忽然遇着了去年夏天欺骗他的那淫妇,含着了微笑,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啊的叫了一声,他就想跑到家里来,但是他的两脚,怎么也不能跑,苦闷了一回,他的梦才醒了。身上又发了一身冷汗,那一晚他再也不能睡了。去年夏天的事情,他又回想了出来。去年夏天他的身体还强健得很,在高等学校卒了业,正打算进大学去,他的前途还有许多希望在那里。我们更换一个高一级的学校或改迁一个好一点的地方的时候感得的那一种希望心和好奇心,也在他的胸中酝酿。那时候他的经济状态,也比现在宽裕,家里汇来的五百元钱,还有一大半存在银行里。他从他的高等学校的N市,迁到了东京,在芝区的赤仓旅馆里住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早晨在报上看见了一处招租的广告。因为广告上出租的地方近在第一高等学校的前面,所以去大学也不甚远。他坐了电车,到那个地方去一看,是一家中流人家。姓N的主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强壮的老人,身体伟巨得很,相貌虽然狞恶,然而应对却非常恭敬。出租的是楼上的两间房子,伊人上楼去一看,觉得房间也还清洁,正坐下去,同那老主人在那里讲话的时候,扶梯上走上了一个二十三四的优雅的妇人来。手里拿了一盆茶果,走到伊人的面前就恭恭敬敬跪下去对伊人行了一个礼。伊人对她看了一眼,她就含了微笑,对伊人丢了一个眼色。伊人到反觉得害起羞来,她还是平平常常的好像得了胜利似的下楼去了。伊人说定了房间,就走下楼来。出门的时候,她又跪在门口,含了微笑在那里送他。他虽然不能仔仔细细的观察,然而就他一眼所及的地方看来,刚才的那个妇人,确是一个美人。小小的身材,长圆的脸儿,一头丛多的黑色的头发,坠在她的娇白的额上。一双眼睛活得很,也大得很。伊人一路回到他的旅馆里去,在电车上就作了许多空想。
“名誉我也有了,从九月起我便是帝国大学的学生了。金钱我也还可以支持一年,现在还有二百八十余元的积贮在那里。第三个条件就是女人了。Ah,money,love and fame!”
他想到这里,不觉露了一脸微笑,电车里坐在他对面的一个中年的妇人,好像在那里看他的样子,他就在洋服包里拿出了一册当时新出版的日本的小说《一妇人》(Aru Onnan)来看了。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从赤仓旅馆搬到本乡的N的家里去。因为早晨还早得很,昨天看见的那妇人还没有梳头,粗衣乱发的她的容姿,比梳装后的样子还更可爱,他一见了她就红了脸,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只含着了微笑,帮他在那里整理从旅馆里搬来的物件。一只书箱重得很,伊人一个人搬不动,她就跑过来帮伊人搬上楼去。搬上扶梯的时候,伊人退了一步,却好冲在她的怀里,她便轻轻地把伊人抱住了说:
“危险呀!要没有我在这里,怕你要滚下去了。”
伊人觉得一层女人的电力,微微的传到他的身体上去。
他的自制力已经没有了,好像在冬天寒冷的时候,突然进了热雾腾腾的浴室里去的样子,伊人只昏昏的说:
“危险危险!多谢多谢!对不起对不起!……”
伊人急忙走开了之后,她还在那里笑着,看了伊人的恼羞的样子,她就问他说:
“你怕羞么!你怕羞我就下楼去!”
伊人正想回话的时候,她却转了身走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