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多天,奥立弗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这天,他终于从长长的噩梦中醒过来了,但已面无血色、骨瘦如柴、虚弱不堪。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将脑袋斜靠在发抖的肩膀上,急切地向四下张望。
奥立弗自言自语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被带到哪里来了?”他虚弱极了,话音轻微得很,但还是立刻就有人听见了。床头的帘子一下子被撩开了,从紧靠床边的圈椅里站起来一位衣着整洁体面、相貌慈祥的老太太。原来,她一直都坐在那儿做针线活儿。
“别说话,我的好孩子,”老太太轻声说,“你应该非常安静,要不又会病倒了,这阵子你病得可不轻呀。来,再躺下,这才是乖孩子呢!”老太太说话时轻轻地把奥立弗的脑袋靠到了枕头上,拨开耷在他额上的头发,慈爱地望着他的脸,奥立弗禁不住将自己那只瘦巴巴的小手搭在她的手上,还让她的手来环着自己的脖子。
“上帝呀!”老太太眼里含着泪花,“这孩子真是可爱!多可爱的宝贝儿!他妈妈要是像我这样一直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她真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呢。”
“可能她真的看见我了,”奥立弗双手交叉合在一起,喃喃地说,“也许她真的就坐在我旁边,我简直能感觉到她坐在那儿。”
在仁慈的老太太的细心照顾下,奥立弗身体日渐康复。
一天,布朗娄先生来看望奥立弗,老绅士进来时步履轻快,他把眼镜推到额上,两手拿起晨袍后摆准备好好观察一下奥立弗。奥立弗很憔悴,有些弱不禁风。他试着站起来,以示对恩人的尊敬,可最终还是跌回了圈椅里。“可怜的孩子!”布朗娄先生清清嗓子,“今天早晨我说话声音有些沙哑,贝德温太太,恐怕是感冒了吧。”贝德温太太说:“我想不会吧,先生。”
“我也搞不清楚,贝德温,”布朗娄先生说,“有可能是昨天晚餐时围了一块有点儿潮的餐巾;好了,没关系。我的好孩子,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我很好,先生,”奥立弗回答说,“先生,非常感谢你对我那么好心。”
“是个好孩子,”布朗娄先生肯定地说,“贝德温,你给他吃什么滋补的东西了没有?”
贝德温太太答道:“先生,他刚喝了碗又浓又香的肉汤。”“啊!”布朗娄先生耸耸肩膀,“我想两杯葡萄酒对他的用处更大。你说呢,汤姆·怀特?”
小病人十分惊讶地回答说:“不是的,先生,我叫奥立弗。”布朗娄先生问道:“奥立弗?”
“是的,奥立弗·特威斯特。”
“好奇怪的姓!”老绅士说,“你怎么跟法官说你姓怀特?”“我从来没跟他这样说过,先生。”
奥立弗感到莫名其妙。
这听来像是在撒谎,老绅士严厉地看着奥立弗的面孔,他那清瘦的面孔上每一根线条都显示着诚实。
布朗娄先生说:“一定是搞错了。”他怔怔地看着奥立弗,又一次强烈地感到奥立弗的相貌跟某个熟人十分相似。
奥立弗恳切地望着他说:“你不生我的气吧,先生?”
“不,不。”老绅士说,“喂,那是怎么回事?贝德温,你瞧啊?”说着,他急切地指向奥立弗头顶上方的那幅画像,又指指孩子的脸,那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眼睛、嘴巴——整个五官都酷似。而在那一瞬间的表情更是一模一样,就连最细微的线条都像是以惊人的技法临摹下来的!奥立弗还不明白这突然的惊呼缘何而起时竟昏了过去——他还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他身体虚弱的这种表现为笔者提供了机会,可以回头交代一下杰克和贝兹的下落。
杰克和他技艺超群的朋友贝兹偷了布朗娄先生的私有财产后便引起了一场对奥立弗的大叫大嚷的围捕。他们俩则飞快地穿过了杂乱无章的、胡乱交错的无数个小巷后在一条又低又暗的拱道里停下来。贝兹愈想愈滑稽,愈想愈可笑,他禁不住叫喊起来,发出一阵无法遏制的大笑,扑倒在一个门阶上满心欢悦地翻起跟头来。
“别嚷了!”杰克规劝道,贼头贼脑地四下里望望,“你真的希望被抓去吗,笨蛋。”
“我忍不住笑,”贝兹说,“我实在忍不住了。他刚才拔腿就跑,一转弯儿碰在路灯杆上,人家在他后面大喊捉小偷儿——哎,真是笑死人了!”
“费根会说什么呢?”杰克在他朋友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空当儿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问他会说什么?”贝兹一下子不再笑了。杰克吹了一阵儿口哨,扯下帽子搔搔头皮,连连点了三下头。
贝兹问:“你这是在干什么?”杰克却不再言语,只是又戴上帽子,把拖着长尾巴的外套下摆撩起来夹在腋下,舌头抵在一边的腮帮儿,习以为常但又富于表情地动手在自己的鼻梁上弹了五六下,一转身,折进了一条胡同,贝兹若有所思地跟了过去。
几分钟之后,吱吱嘎嘎的扶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惊动了犹太老头儿。这时,他正坐在火炉边,左手拿一根香肠和一小块面包,右手拿着一柄折刀,还有个白缸子搁在脚架上。
他转过身来,灰白的脸上露出奸笑,从棕红色的浓眉底下射出犀利的光芒。他走到门边侧耳静听。
“哎,这是怎么回事呢?”老犹太人嘀咕着,脸色都变了,“只回来了两个人!那一个人呢,他会不会碰到什么麻烦了?”老犹太人大发雷霆,一脸凶相,忽地一下子跳了起来,喊道:“奥立弗呢?”
“那孩子出了什么事?”老犹太人一把揪住杰克的衣领,劈头盖脸地一顿咒骂,并恐吓道,“快说,要不我掐死你!”
费根先生看上去是非常认真的,他表情凶狠,并无虚张声势的意思。贝兹估计下一个完全可能轮到他被掐死,登时长跪在地,扯开嗓门,哭了起来。
“你说不说?”老犹太人咆哮着揪住杰克狠狠地摇晃。
“他被抓走了,就这么回事,”杰克生气地说,“喂,放开我,放不放手?”说着,他自己身躯一晃一扯便从那肥大的外套里溜了出来,让衣服仍留在老犹太人的手里。杰克抄起烤面包的大柄叉,照准老犹太人那件马甲刺去。
就在这紧要关头,老犹太人往后一闪,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个外表衰颓的人会有这股子麻利劲儿,他顺手抓起只罐子准备照那脑袋砸去。这当儿,贝兹忽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号叫,这倒引起了老先生的注意,他立刻改变了发射方向,把罐子向这位小绅士砸去。
“嘿,你们搞什么鬼把戏?”这时门外有个人瓮声瓮气地骂道,“哪个把啤酒泼在我身上?我他妈的要给他点儿颜色瞧瞧。我知道,除了那个恶魔,那个偷抢拐骗、暴躁如雷的犹太老财迷,谁还会阔气得把啤酒乱泼呢,顶多泼泼水。到底他妈的怎么回事,费根?妈的,我的围巾全给啤酒弄湿了!进来,你这个贼头贼脑的杂种,你停在外头干嘛?难道还替你的主人害臊吗?进来!”
气势汹汹地说这席话的是个35岁左右的粗壮汉子,头上顶着个咖啡色呢帽,脖子上缠了条脏乎乎的杂色围巾。他一面说话,一面用边子已磨破的长长的围巾角抹着满是啤酒的脸,等他抹完,现出一张浓眉大眼的宽脸盘,胡子已经几天没刮了,两只眼睛凶光毕露,有一只眼睛的周围青一块紫一块,这表明前不久他受到过一拳的损伤。
这位气度不凡、惹人注目的凶神吼叫道:“进来,听见没有?”一只白狗偷偷摸摸地溜进门来,脸上足有20多处被抓伤、被撕破。
“干嘛你不先进来?”那人说,“你大概太神气了吧,不愿在人前跟我在一起,是不是?躺下。”
这道命令发出时他一脚把那只狗踢到了房间的另一端。这狗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乖乖地蜷缩在角落里,不发一声。“你要干嘛?虐待孩子吗,你这个吃贼赃吃不够的老财奴?太不知足了!”说着,那汉子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我奇怪,他们干嘛不宰了你?换了我,我一定会干的。我要是你的徒弟,早就把你干掉了。你有个屁用!只能把你当一件丑得要死的古董装在玻璃瓶子里,不过我想恐怕是不会有那么大的玻璃瓶了。”“嘘!嘘!赛克斯先生,”老犹太人战战兢兢地说,“用不着这么高声吧。”
“别跟我先生先生的,”这凶神说道,“你一来这套总是没安好心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姓甚名谁!只管叫我的名字,有机会时我不会叫它丢人现眼的。”
“好,好,哦,比尔·赛克斯,”老犹太人低声地说,“你好像没什么心情。”
“可能吧,”赛克斯应道,“不过我看你心情也不大好啊,要不,就是你认为乱扔罐子不算什么,就像你出卖——”
“你疯了?”老犹太人扯扯汉子的衣袖,又指指两个孩子。赛克斯先生没再说下去,他只是在左耳朵下面做了个打结的动作,又把脑袋扭到右肩上——这种哑剧老犹太人是完全明白的。
两杯酒下肚,赛克斯先生对那两位小绅士的垂询开始,并进行了一番训导。杰克极合时宜地把奥立弗被抓的原因和经过讲得十分详细,当然对事实做了些改动和加工,这是他认为于此场合十分必要的。
“我担心,”老犹太人说,“也许他会说出些找我们麻烦的话来。”
“很可能,”赛克斯幸灾乐祸地冷笑一下,“这下你要被供出来了,费根。”
“你要知道,我担心,”老犹太人似乎没发觉有人插话,一眼不眨地盯着对方继续说,“要是我们完蛋了,别的好些人也难保啊,结果对于你比对我也许坏得多啊,亲爱的。”
那汉子一惊,忽然转过脸去。老犹太人耸了耸肩膀,眼睛漠然地盯着对面的墙壁。
赛克斯先生以他进门后从来没有过的低声说:“得差人打听一下公堂的消息。”
老犹太人点头以示赞成。
“他要没供出我们,判了刑,出来之前我们不用担心,”
赛克斯先生说,“不过放出来后得防着他,你怎么也得想法儿把他捏在手心儿里。”
老犹太人又点点头。
这时,南茜小姐来了。她在长裙外系了条干净的围裙,又用一顶草帽扣住满头的卷发——这围裙和草帽可都是来自老犹太人取之不竭的宝库啊。南茜小姐正要准备出发执行任务。“等会儿,亲爱的孩子,”老犹太人说着递给她一只有盖的小篮子,“你挽着这个更像个正经人,我的乖乖。”
“哦,我的弟弟,我那可怜的亲爱的小弟弟啊,你是冤枉的呀!”南茜一下子涕泪交加地哭诉起来,伤心地把小篮子和钥匙扭个不停,“他到底怎样了?噢,可怜可怜吧,请告诉我,各位先生,他们把我那亲爱的弟弟怎么发落了,行行好吧,各位先生!”
说了这番凄楚动人的话后,南茜停下来向在场满意的听者眨眨眼,含笑向四周点点头,转身走了。
老犹太人转脸向他的年轻朋友们说:“啊,她真是个机灵的姑娘,亲爱的孩子们。”
“她是娘儿们里的尖子。”赛克斯先生说着给自己的杯子里注满酒。
南茜感动了监狱里的人,在牢门口前呼唤着奥立弗,但是没一个人应声,也没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于是她便径直向那个穿条纹马甲的热心法警走去。她哭哭啼啼地哀求他,还恰到好处地摆弄着大门钥匙和小篮子,显得格外楚楚可怜。老法警坦诚地说:“我这里没有你的兄弟,好姑娘。”
南茜简直像发狂似地尖叫道:“他到哪儿去了?”
法警道:“一位老爷把他带走了。”
南茜嚷道:“什么老爷?哦,什么样的老爷呀?”
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询问,老人便告诉这位心急如焚的姐姐说,奥立弗晕倒在公堂后,有人证明东西是在逃的另一个孩子偷的,被判无罪,原告就带着昏迷的奥立弗回他自己的住所去了。至于原告的住所,他只知道在彭冬维尔一带,他曾听到那位绅士告诉马车夫这个地名。
这个痛苦万状的年轻女子踉踉跄跄地向大门走去,出了大门后一改踉跄的步态,健步如飞地回到老犹太人的巢穴。一听完她报告的消息,比尔·赛克斯先生就唤起白狗,戴上帽子匆匆离去,在跟大家道别的繁文缛节上没浪费一丁点儿的时间。
“我非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可,我的乖乖们,一定要找到他,”老犹太人已经万分激动,“贝兹,你什么也不用干,就去给我找他,哪怕弄到一点儿他的消息后再回来。南茜,亲爱的,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信任你,亲爱的,对你和杰克,我什么都放心!你等一下,”老犹太人说着颤抖地打开一只抽屉,“这些钱给你们,我的乖乖。今晚这摊子我要收起来,你们知道上哪儿去找我的,这里一刻也不能呆了,马上走,我的乖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