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6日天刚拂晓,我们又回到倪家营子据史料记载:西路军于1月28日晚西返倪家营子,29日晨回到该地。参见《悲壮的征程》上册第22页、下册第310页。被敌人残酷蹂躏过的倪家营子,已遍体鳞伤,房屋倒塌,寒风飕飕,满目凄凉。到处是破砖烂瓦、鸡毛猪蹄;看不见一个人影,听不见一声鸡啼。部队离开倪家营子之前,曾留下一些不能行动的伤员,安置在大地主李成基的屯庄里,由村苏维埃主席宋德和等照管。可是,现在伤员们有的被剥得赤条条地冻死在庄前的涝池里;有的在庄里被石头砸碎了脚踝骨和脑袋;也有死在门前和开阔地里的。看样子许多同志都曾经与敌拼搏过。只有一部分同志藏在死尸堆里、羊圈里、板坑底下得以幸免。
这一灭绝人性、惨无人道的罪行是反动民团副团长、大地主李成基干的,他趁我军撤离的时候窜回家来大肆进行屠杀。我军即速返回倪家营子,他和他的三个帮凶没有来得及逃跑,藏在庄边的干涸河沟里,被我们抓获。当天,我们在龙王庙前开了公审大会,处决了这些坏蛋,为死难的烈士和群众报仇雪恨。
2月27日天刚亮应为1月29日。敌人就来进攻了,他们以主力对付我主力,一天中反复冲杀三四次,到了黄昏,我军将敌人击退,形成对峙局面。
西洞堡的胜利,实际上并没有改变我军的被动局面。敌人的围攻,使我们无法继续西进,只得就地坚守。
二次回到倪家营子,战斗比前次更加激烈和艰苦。敌人的兵力增多了,我军的兵力逐渐减少。敌人对我包围更加紧缩,进攻路数也加多了,梯队重叠,步步推进。而我军驻地房倒屋塌,吃住更加困难了。
有一天,敌人以三个旅的兵力,集中攻击我八十八师阵地,前面的被打倒了,后面的又蜂拥上来。最后有一个旅的敌人冲进了下营子。当时我正在军部,忽听外面一阵大乱,有枪声、叫声,也有人们奔跑的脚步声。警卫员跑来用低沉的声音说:“副军长,敌人攻到军部驻的庄子来了!”
我说:“沉住气,跟我来!”我拿起“快慢机”上了一梭子子弹,直奔大门外。刚一出门,就见五六个敌人沿着墙根迎面跑来,为首的一个只离我几步远,头上戴着蓬松的大羊皮帽子,一身黑制服,留着大胡子,提一口鬼头刀,后面的几个都端着枪,上着刺刀,一个个凶煞煞的。我一见他们,心头马上燃起复仇的烈火,举起枪来就大步奔向前去。这时,敌人为首的大胡子也举起刀来,穷凶极恶的目光直瞪瞪地逼视着我。
我刚要开枪,忽然从侧后射出一发子弹,大胡子翻身栽倒。这是我的警卫员先开了一枪。与此同时,又上来一个端刺刀的敌人,直对我的胸膛刺来,从我背后又闪出一个战士,一把将刺刀攥住,又有几个战士上来用枪托敲碎了这个敌人的脑袋。我没看清救我的战士是谁,只见他两手被刀刃割得血淋淋的,拣起敌人丢在地上的武器又冲上去了。在患难中挺身而出,用鲜血卫护首长和战友的安全,拼着自己的生命营救上级和别人,只有共产党人,只有无产阶级弟兄,才会有这样超人的勇敢和无与伦比的崇高品德。
警卫连出来反击,更多的敌人又拥过来,两军混战着,短兵相接,杀声震地。七八十个被打死的敌人横躺竖卧在街道上,进攻暂时被阻止住了。必须组织更大的力量反击敌人,把他们赶出去。
我跑过一道矮墙,来到二六五团团部,邹丰明团长来接受任务。这个肩膀宽阔,身体粗壮的小伙子,像以往历次打仗一样,不拿短枪,背一口大刀,提一条步枪,站在我的面前,瓮声瓮气地说:“副军长,你下命令吧,我们冲!”
邹丰明平时不大爱讲话,但打起仗来却勇猛得很,总爱往前冲,简直像只猛虎。有什么样的干部就有什么样的兵,二六五团在他带领下成为“夜老虎”,他们从不退缩,指到哪里,打到哪里。有这样的干部和战士在眼前,我心里感到非常踏实。
我组织这个团和八十九师的两个团一齐反攻,冲杀几次,将左右两路敌人全部打退。但正面的敌人占领了我军当面的一个土围子,有了立脚点。我们在没有炮火配合的情况下,屡攻不克,只好紧缩一步。敌人在新占领的土围子里,安置大炮,可以射击下营子中心地区,对我军威胁很大。但基本阵地仍在我们手中,形成了对峙局面。
第二天,空前的恶战又开始了。敌人集中所有兵力从下营子西面和左右猛攻,将我军守备部队包围数层,与我激战,切断了与前沿阵地的联系。我军几次反击,将敌人打退一步,前后方部队联系上了。但是敌人并没有全部退却,如果不把敌人的嚣张气焰压下去,就有被分割的危险。
下午,根据上级命令,我到总部去接受新的任务。总指挥部驻在缪家屯庄。在一个低矮的北屋里,并排放着两张桌子,徐向前同志伏在桌子上看地图,因为室内光线不好,他的鼻子几乎挨到了桌面;陈昌浩同志坐在桌子旁边。像往常一样,他们安详、镇定地工作着,激烈的枪炮声对他们似乎没有丝毫影响。
徐总指挥慢慢地抬起头来,放下红蓝铅笔,理一理腰间又细又紧的小皮带,一双炯炯放光的眼睛凝视着我。在这严峻的目光里含着多少珍贵的语言啊!下级总是熟悉老上级的脾气的。徐总指挥正直、质朴、谦虚,就是和我们作下级的讲话都是用商量的口吻。可是今天,他沉默了一下,扬起微微下垂的眉毛,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扼要、透彻地说:“敌是优势,我是劣势,如果今天不把敌人打退,就有被消灭的危险。世才同志,我派你率领部队立即出击!九军的一个团附属你指挥。”这是命令,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钉在我的心里。
离开总指挥部后,我沿着一条雨裂沟急速奔向前沿阵地。左右的敌人用火力封锁这条路,子弹从我的头顶嗖嗖地飞过,耳边充满了“叭咕叭咕”的声音,这是马步芳从日本帝国主义那里买来的新式武器——六五步枪。在全国人民抗战的声浪中,他不去打日本侵略者,却用来屠杀自己的同胞,打红军,令人切齿痛恨!
回到前沿阵地,我抓紧时机组织出击战斗,命令二六八团和二六五团一部由左侧,八十九师的两个团由正面同时反攻,九军的一个团作为预备队(后来也用上去了)。各团的炊事员、饲养员都充当了战斗兵。就这样,每个团也不到一个足营的兵力。我们以一当十、以十当百地与敌人战斗。
下营子的敌人又排山倒海似的扑来了,我们用来隐蔽身体的断垣残壁只有二三尺高,敌人的枪弹打得这些矮墙上的土块四处飞溅。但战士们谁也不动弹,也不打枪,因为每人手里的子弹顶多也不过三两排了,当敌人“呜呀呀”地喊着冲上来,离我们只有二三十米的时候,手榴弹才下冰雹似的一齐扔过去。我身旁有一个机枪射手,他看见敌人冲上来,也不顾隐蔽,伸出半截身子去转动着枪口连射,把敌人打退下去以后,他用袖子抹一下脸上的汗水,一歪身子就睡着了。连续的恶战,战士们疲劳到顶点了。
冲锋号一响,战士们瞪圆充满血丝的眼睛就往前冲。原野上红旗翻滚,旗手倒下去了,后边的人又迅速上前把红旗高高举起来。机关枪开了锅似的嘟嘟叫,手榴弹的硝烟弥漫在天空。轻机关枪射手们把背带挎在脖子上,手端着机关枪,和步枪手们一起冲过去。谁都争先恐后,谁都想多杀死几个敌人。敌人欺侮我军人少,在督战队的手枪逼使下,举着黄旗和镶边的白旗迎头撞来,两军混战在一起。英勇的红军战士们把刺刀捅弯了,用大刀砍,大刀砍缺刃了,用石头砸,用牙咬。拿起什么来就用什么打。夺回一块阵地,敌人反冲过来又失掉了,我们就再次冲上去夺回来。当我军受挫的时候,身负重伤的同志爬在前边作掩护。
有两个双腿炸断的战士,子弹打完了,便把步枪交给别人,他们宁死也不愿把武器丢给敌人。还有一个伤员拉响了揣在怀里的手榴弹,和冲来的敌人同归于尽。
战斗到这个时候,是人人在指挥,人人在战斗。邹丰明团长提一口大刀,背后跟一群战士,左冲右杀,冲到哪里,哪里的敌人就倒下一片。正杀得痛快时,背后拥来一群敌人,开了枪,邹团长身子一摇晃,倒下了。敌人赶到他跟前,他一窜,又跳起来,抡起大刀砍杀起来,许多敌人的脑袋像落蒂的西瓜从肩头上滚落下去。
一片土地一片血,一个战士一团火。战火烧到哪里,哪里的敌人就人头落地。勇士们只有一个念头:战斗!一天中,同敌人反复争夺,肉搏四五次,夺到两杆黄旗,砍死敌人800多个,夺回了主要阵地。为了保存力量,我军停止了反击,又形成了短距离的对峙局面了。
二次回到倪家营子,血战了九个昼夜,我军几乎弹尽粮绝,特别是没有水喝,把米袋里惟一的一点米倒出来,没有水煮,只好在锅里炒炒吃。我们没有轮换使用的兵力,战士们昼夜不眠,有人打着仗就睡着了。不添油的灯是会灭的,再顽强的生命力,得不到一点养息,也不能永远支持。西路军面临的情况已经严重到了极点。已到非突围不可的时候了。从倪家营子突围出来,连夜转移到沙河,敌人的追兵又紧跟在屁股后面,我军在沙河只住了一天,便又连夜出发了。
那是3月初的一个夜晚,天上散布着一片片乌云,偶尔从云缝里露出来的几颗星星,用惨淡的光照着荒凉、黝黑的大地,使人觉得深不可测。我军踏着刺脚的石子和沙砾,向着西南方向急行。这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一阵阵北风,卷起戈壁滩上的沙砾,摇动着干枯的骆驼刺和沙蓬,带着咝咝的叫声,像刀一样,刮着人们的肌肤。红军战士穿着褴褛的服装,抗御着严寒。在戈壁滩上走了一夜,拂晓进抵50里以外的南柳沟。
录自《艰苦的历程》,作者程世才同志,时任红三十军代军长,其生平简介见本书第3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