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两岸的秋收刚刚进行完毕,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就接踵而来。绵绵的秋雨连续下了好几天,仿佛一位老尼姑正在念着一部冗长而乏味的经卷,不紧不慢,无休无止,既缺少激情,也没有韵律,听得人心烦。经过了数日秋雨的浸泡,位于长江岸边的江陵变得更加潮湿,像是罩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恶劣的天气使本来就心绪不佳的陆抗变得更加郁闷,满腹忧愁地走出书房,站在廊檐下瞅着那如丝如缕的秋雨发呆。或许是那老尼姑念经似的雨声又勾起了他的心事,竟然也念经般地喃喃自语起来:“看来,今年又是个多事之秋……凯兄,小弟该如何是好啊……”
虽然陆凯去世已经近三年了,但陆抗仍无法从深切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一遇到烦心的事情,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陆凯。尽管在血缘关系上,陆凯与陆抗只是远房的同族兄弟,然而在陆抗的仕途之上,陆凯对他的影响却不亚于其父陆逊。在陆逊因皇嗣之争忧愤而死时,陆抗还只是一个未曾涉足官场政坛的弱冠之人,对为官之道、带兵之法均不太谙熟。正是陆凯这位德才出众的族兄,对他进行言传身教,时时处处加以点拨,才使他迅速成长、成熟起来,很快就变成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材。所以,在他的心目中,陆凯不仅是他的族兄,而且还是他的师长。他钦佩陆凯的才学,更敬重陆凯的品行,一直把陆凯当成自己的楷模与表率。陆凯的去世,不仅使国家失去了一位砥柱中流的贤相与治国安邦的好手,而且也让他失去了一位情投意合的族兄与志同道合的挚友。过去,他虽然远离京师,镇守荆州,要独自面对北方的强敌,但一想到在朝中还有陆凯做他的坚强后盾,心里就踏实多了。可现在他已经没有了后盾,心中常感到空虚。
自从陆凯去世以后,孙皓就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变得无所顾忌,为所欲为:枉杀了少府李勖,逼走了夏口督孙秀,把大司马丁奉的子孙逐出建业,逼死了右丞相万彧与左将军留平……孙皓的所作所为,让陆抗甚为担忧,曾先后数次上表苦谏,希望孙皓能以国家为重,迷途知返。然而,陆抗那几道辞恳意切的劝谏表皆如同对牛弹琴,根本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孙皓依旧是我行我素,甚至变本加厉。
日益深重的内忧已经让陆抗忧心忡忡,而逐渐加重的外患更使陆抗不寒而栗。陆抗出镇荆州已有十几年了,在羊祜未到襄阳之前,他曾率军与魏军、晋军进行过许多次战斗。但他却从未紧张过,更没有慌乱过,总能凭着高出对手一筹的谋略,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一次次化险为夷。自从羊祜来到襄阳之后,尽管吴、晋两军还未进行过大规模的战斗,但陆抗却发现碰上了个强劲的对手,他不仅已经无法再控制着对抗的主动权,而且还经常处于被动的位置。在羊祜的精心治理下,晋国的荆州正在迅速强盛起来,对陆抗形成一种巨大的威胁,使他终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为了确保吴国荆州的安全,一个月前,陆抗曾上表孙皓,请求增派两万兵马,以防羊祜的突然袭击。然而,令陆抗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孙皓不仅没有增派一兵一卒,反而下诏征西陵督步阐入京供职。
在陆抗镇守的辖区之内,西陵是个最具战略意义的要害之处,是整个长江防线上最为重要的一环。在陆抗统领的诸多军镇都督中,步阐虽不算最出色的,但却是最具根基的。步阐一走,西陵必然会军心浮动,留下隐患,甚至危及西陵的安全。在陆抗精心布下的棋局上,西陵与步阐是一颗最重要的棋子,如此子有失,则满盘皆输。孙皓在这么个时候征步阐入京供职,岂不是釜底抽薪吗?岂不是要打乱陆抗苦心经营的整个防御体系吗?如果晋军近期大举进攻,不仅西陵难保,连江陵、夏口也岌岌可危!为此,陆抗一面上表孙皓,请求让步阐继续留任西陵督,一面思考着步阐离任后该如何补救……
哗哗啦啦的秋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纵横交错的雨丝不时地飘到廊檐下,洒落在陆抗的身上,将他的衣服弄得湿漉漉的,贴在肌肤上。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到这些,仍在望着如丝如缕的雨帘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宜都①太守雷谭出现在廊檐下,才把他从沉思中惊醒。
陆抗打量着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似的雷谭,惊奇地问:“雷太守为何冒雨来此?”
雷谭抹去满脸的雨水,急切地说:“卑职有紧要之事需禀报镇军大将军,故不得不冒雨前来。”
“紧要之事?”陆抗心中咯噔一下,吃惊地问,“莫非晋军欲入侵我宜都郡?”
①宜都:郡名,其辖区相当于今湖北五峰、宜都、长阳、宜昌等县、市之地,治所夷道,故址在今湖北枝城。
“非也。”雷谭摇摇头,压低声音说,“卑职觉得西陵督步阐近日行为异常……”
陆抗皱了一下眉头,连忙把雷谭引进书房,警觉地问:“步阐近日有何异常之处?”
雷谭定了定神,郑重地回答:“卑职有个族侄,在西陵为营都督①。前天晚上,他突然秘密跑到夷道,告诉卑职:步阐近日犹如兵临城下、大战在即一般,严令兵士加固城墙,并将大量檑木滚石运上城头。昨日午后,本郡一位巡边归来之校尉告知卑职:十余日前,步阐之侄步玑与步璇以狩猎为名,擅越国境,驰往北方,至今未归。还有,西陵守军所需之粮,由宜都郡供给。往年,卑职均在十月下旬将全年之粮送往西陵军中,从未见步阐催促过。可近几日,步阐却一反常规,三番五次遣人来夷道,催促卑职尽快把军粮送往西陵……”
陆抗不由得暗自吃惊,紧盯着雷谭,严厉地阿:“竟会有此等怪事?”
雷谭神情严肃,不容置疑地答道:“卑职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虚妄之处,甘愿受军法处置!”
“步阐为何如此反常?”陆抗皱起眉头,缓步走到窗前,望着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思索起来……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陆抗仍旧沉默无语,只有那越皱越紧的眉头与不停抖动的眉梢,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虑与不安。
雷谭轻轻来到陆抗身边,小心着问:“步阐如此反常,究竟意欲何为?”
陆抗把目光从房外收回来,直视着雷谭,脸色冷峻地说:“步阐欲据城以叛,将西陵献于晋军,以换取高官厚禄!”
“啊!”雷谭虽发觉步阐行为异常,但只是感到意外,压根就不敢与叛国投敌相联系,如今听陆抗这么一说,反倒使他大惊失色,诧异地说:“步氏一族世代深受国恩,步阐岂能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
“前夏口督孙秀乃宗室至亲,尚且举家奔晋,何况步氏乃一外姓之臣乎?”陆抗似乎有难言之隐,不愿深究孙秀、步阐叛变的真正原因,只是就事论事地说,“圣上降诏征步阐叔侄入京供职,而步阐却迟迟不肯举家东迁,则表明其无意离开西陵;步阐乃一即将离任之人,不仅不来向我交割西陵军务,反而加强戒备,则表明其欲据城而守,负隅顽抗;步玑、步璇擅越国境,久出未归,可能是奔往洛阳,去向司马炎请降;步阐三番五次催促军粮,无疑是要固守待援……凡此种种,均表明步阐叔侄已决意降晋。步阐之所以尚未公开树起反叛之旗,不过是缓兵之计,意在拖延时日,等待晋军援兵。”
①营都督:官名,第七品,带兵将领部下领营兵者。
对于陆抗的这番分析,雷谭虽感到惊讶,但却觉得合乎情理,深为担忧地说:“西陵乃我国祸福之门,一旦落入晋军之手,其后果将不堪设想!”
“雷太守所言甚是,西陵绝不能落入晋军之手!”陆抗当机立断,严厉地吩咐着雷谭,“汝连夜返回夷道,暗中集结本郡兵马,既要严密监视西陵之动静,又勿要惊动步阐。若步阐再遣人来催促军粮,汝要以婉言推托,既不可露出破绽,亦不能让一粒粮食落人步阐之手!”
“卑职明白,立即便返回夷道。”雷谭马上离开了陆抗的书房,钻进茫茫雨帘之中。
“国家不幸,众叛亲离啊!”陆抗哀叹着走出书房,倒剪双臂,在廊檐下来回踱着步……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江陵又一次隐入浓重的夜色之中。秋雨还在不停地下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念经的老尼姑在漫不经心地敲打着木鱼。伴随着那不紧不慢的秋雨,陆抗一直在廊檐下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与夜雨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哪是雨声哪是脚步声。
步阐要献城降晋的消息,着实给陆抗出了一道大难题,而他又必须在当晚就把这道难题解答出来,以便第二天进行调兵遣将,把西陵从步阐手中夺过来,保住这个国家的祸福之门。能否把这道难题解答出来,解答得正确与否,将会关系到吴国的荆州、甚至吴国的安危。重大的责任感迫使陆抗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大意。更不能出一点儿偏差与漏误。否则。就将铸成无法补救的大错,就要把国家置于悬崖边上……
本来,面对着足智多谋的羊祜与十多万晋军兵马,陆抗就已经有些力不从心,时时产生捉襟见肘之叹。而今,步阐又要献城降晋,在他的后院放起火来。这将使敌方的优势变得更加明显,简直是把他的胸膛暴露在了对手的刀枪之下。久已蓄势待发的羊祜与强大的晋军,是绝不会错失这一良机的,定要乘虚而入。大举南下。占据西陵,夺取江陵……严重的局势与处于劣势的兵力,使陆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被动。如何才能化险为夷,变被动为主动,这是陆抗必须要解决的问题,而且必须要在今晚就寻找到良策,不得迟疑,不能拖延!
近些年来,逐渐加重的内忧外患使忧国忧民的陆抗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经常是卧不安席,彻夜难眠。在那一个个无眠的夜晚,他在卧榻上辗转反侧,觉得黑夜是那么漫长而难熬,总是盼望着快点天亮。但在此时此刻,他却希望黑夜能一直持续下去,让他有充分的时间来解答那道摆在面前的大难题。然而,时光是最无情的,依旧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和速度流逝着,完全无视陆抗的心情与企盼。
天色渐渐由黑沉沉的变得灰蒙蒙的,新的一天来到了。连续下了几昼夜的秋雨终于停息了,只有浓重的水汽形成的晨雾,仍旧笼罩着江陵,迟迟不肯散去。
经过一夜的踱步,陆抗困乏了,停下脚步,倚在廊柱上闭目养神。就在这时,亲兵进来禀报:“各部将领已经到齐,正恭候镇军大将军点卯。”
陆抗睁开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声地对亲兵说:“速去把盔甲取来。”
“取盔甲?”亲兵有点纳闷地瞅着陆抗,“镇军大将军要盔甲何用?”
陆抗瞪了亲兵一眼,略微提高了声调说:“休得多问。”
“遵命!”亲兵不敢再多嘴多舌,马上去取陆抗的盔甲。
陆抗虽然是吴国的上将,但他却使不得枪,耍不得刀,更不能亲自上阵去与敌人进行厮杀,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儒将。他领兵打仗,凭的是智慧与谋略,而不是力气与武艺。因此,他经常是一身文官的装束,父亲陆逊留下的那套银色的盔甲,他只在阅兵等重要场合才穿上一次,平时是从不动用的。如今,他突然要穿戴盔甲,难怪连亲兵都觉得有些纳闷。
当陆抗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大堂上时,那些等待点卯的将领都不由得吃了一惊。他们都是陆抗的老部下,已经跟随陆抗多年,早上点卯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但却从未见过陆抗这般装束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不过,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将军,阅历与经验要比陆抗的亲兵丰富得多。所以,他们先是吃惊,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这次点卯不同寻常,肯定是有重大军情。他们互相瞧了瞧,边向陆抗施礼边严肃地说:“末将参见镇军大将军!”
陆抗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众将,开门见山地说:“昨日傍晚,我接到宜都太守雷谭密报,西陵督步阐近日行为异常,欲叛国投敌,献城降晋……”
“啊……”陆抗的话还没有说完,堂上众将都不禁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在此之前,尽管他们已从陆抗的装束上预感到了情况反常,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如此严重。他们都深知西陵在军事上的重要价值,若果真如此,那麻烦与危险可就大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了,以至于使他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一个个像是被惊雷震懵了,瞠目结舌地瞧着陆抗。
陆抗面沉似水,把满脸惊讶的诸将逐个打量了一遍,又冷静地解释道:“步氏一族世受国恩,竟然也会叛国投敌,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我初闻此事时,亦深感惊诧。然而,种种异常迹象表明,这一令人难以置信之事确已发生,步阐不仅已遣其侄儿步玑、步璇私出国境,奔赴洛阳请降求援,而且正在加固城池,准备固守待援。”
虽然堂上诸将对步阐为何要叛国投敌感到不可理解,心存疑惑,可是他们更相信陆抗的判断。多年跟随陆抗征战的经历证明,陆抗的判断能力远远高于他们,对战局的分析还从未出现过差错。所以,他们才能以处于劣势的弱小之师,长期与处于优势的魏、晋之军相抗衡,力保国门不失、国土不丢。既然陆抗已经断定步阐要献城降晋,那肯定是有充分证据和理由的,绝不会是捕风捉影、妄加猜疑。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探究步阐是否真要叛国投敌或为何要叛国投敌的问题,而是该如何去应对这一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抢在晋军援兵到达之前,把西陵从步阐手中夺回来!直到这时,他们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陆抗今日点卯时为何要全身披挂的真正原因,知道一场争夺西陵的战斗已迫在眉睫,一个个义愤填膺地说:
“西陵乃国家祸福之门,绝不能落入晋军之手。”
“末将愿率领本部兵马,把西陵从步阐手中夺回来!”
“步阐叛国投敌,必须将其捉拿归案,予以严惩!”
……
可能是陆抗经过一夜的苦苦思索,已寻找到平定步阐叛变的良策;或许是陆抗为了增强众将必胜的信心,故意要表现出一种举重若轻的样子。他的神情由冷峻变成沉稳,目光由焦灼变为犀利,坚定而自信地说:“步阐叛变虽给我军造成巨大损失,惹出很大麻烦,但只要我军将士同仇敌忾,就能平定这场叛乱。我反复思量,深信我军必胜,步阐必败。其一,西陵将士虽受步氏父子恩惠,但却仍是我国子民,步阐可蒙蔽其一时,却不能欺骗其长久,时间一长,西陵军中必生内乱。其二,西陵虽城池坚固,但却是一座孤城,难以久守,只要我军击溃晋军援兵,步阐就成为瓮中之鳖,只能坐以待毙。其三,西陵城中粮食匮乏,最多只可维持一月,只要我军切断其粮源,步阐便无计可施,只能束手就擒……”
不知是陆抗有根有据的分析,使众将看到了胜利的希望,还是众将都已经几年没有打过大仗了,想借此机会立功受赏,众将纷纷向陆抗请战,要率军去攻打西陵。
“水军都督留虑听令!”陆抗立即开始调兵遣将,“汝率我荆州水军溯江而上,穿过西陵峡与巫峡,在宽谷处扎下水寨,封锁住江面。”
留虑面露疑惑之色,犹犹豫豫地说:“叛国投敌者乃步阐,我军要攻夺者乃西陵。以末将拙见,我水军应封锁西陵峡,以防步阐沿江西蹿。不知镇军大将军为何却令水军远赴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