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国殇吴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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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仲冬时节,白天变得越来越短,还不到酉时,太阳就已经摇摇欲坠了,好似一位慵懒的少妇,没精打采地瞅着巍峨壮观的洛阳城。夕阳残照下的皇宫。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橙色的轻纱,增添了不少神秘的色彩。司马炎坐在便殿里,一边心不在焉地读着《左传》。一边不时地向外张望,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张华从襄阳返回洛阳后,立即把羊祜要倾全州之兵大举南进、一举夺取吴国荆州的打算如实地转奏了司马炎。司马炎听罢羊祜的全盘计划与军事部署,甚为兴奋,把羊祜赞扬了一番。从那时起,他就像个盼望着过年的孩子似的,急切地等待着羊祜的捷报。登上皇帝的宝座已经七年了,随着帝位的日益稳固,他吞并吴国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了。同时,他也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吴国的荆州不仅在地理上的位置十分重要,而且在军事上的作用更为重大,犹如一只拦路虎,挡住了他统一天下的步伐。如果占据了吴国的荆州,就为灭吴扫除了最大的障碍。退一步说。即使羊祜的这次军事行动不能完全如愿,但只要据有了江陵与西陵这两个战略要地与军事重镇,就能控制住长江中游与荆襄之地,等于在吴国的肋部插上了两把刀子。这就是他派遣羊祜出镇襄阳的初衷和目的,没想到很快就要变为现实了。因此,近两个月来,他怀着急切的心情,日日等夜夜盼,甚至连做梦也全是荆州的战事。

在司马炎的不断张望与盼望中,张华手捧着奏章出现在便殿门口。他连忙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激动地问:“可是车骑将军之奏章?”

张华低下头,郁闷地回答:“正是。”

司马炎又问:“我军可已夺取了吴国之荆州?”

“……”张华欲言又止。双手把奏章捧到司马炎面前,惴惴不安地说:“请陛下御览。”

司马炎太想知道荆州的战况了,并没有注意张华的神情与语气。他连忙取过羊祜的奏章,如饥似渴地阅读起来。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盼来的并不是羊祜已经占据了吴国荆州的捷报,而是败退襄阳后上给他的《请罪表》。在《请罪表》中,羊祜坦诚地叙述了战败的经过,主动地承担了全部责任,并再三恳请治其败军之罪。

司马炎刚读了几行,神情就由激动变为冷峻,而且越往下读,脸色变得越难看。羊祜的大败而归,与他原先所期望的结果有着天壤之别,让他实在难以接受。事先对这种结果毫无思想准备的司马炎,简直不是在阅读羊祜的《请罪表》,而像是在饮着苦涩的汤药,紧皱着双眉,慢慢地啜着那碗难以下咽但又不得不喝的苦药。

便殿里静极了,连司马炎粗重的喘气声都清晰可闻。张华一边偷偷地观察着司马炎的脸色,一边默默地思忖着。作为中书令,他在一个时辰前就已读过羊祜的这道《请罪表》。当时,他也对这个完全没有想到的结果深感震惊,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心中明白,尽管羊祜的这次军事行动是得到了司马炎口头允准的,尽管司马炎对羊祜是信任的,但遭到如此大的损失,肯定超过了司马炎所能承受与宽恕的范围,羊祜受到惩处是不可避免的。另外,他也清楚地知道,贾充、苟勖等人早就对羊祜被晋升为车骑将军心怀不满,背地里说三道四。羊祜惨败于陆抗,正好授人以柄,那些人不仅会幸灾乐祸,而且还要利用这件事大做文章,推波助澜,将羊祜置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作为羊祜的好朋挚友,他既为羊祜的失败而痛心,更为羊祜的前程与命运而担忧。他苦思了好一阵子,直到傍晚时分,才怀着十分复杂的心情来见司马炎,并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暗中助羊祜一臂之力,使其能够渡过这道难关。因此,司马炎表情上的每一次变化,都像锥子在扎着他的心,都会引起他一阵剧烈的心跳。

司马炎痛苦地读完羊祜的《请罪表》后,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愣怔了好久,才闷闷不乐地说:“羊祜有负朕之重托,令朕大失所望。此役之败,使吴国又得以苟延残喘。统一天下之期将因此而拖延数年……”

司马炎的喟叹之语,虽饱含着对荆州战事的失望之情,但对羊祜却并无太重的责备之意。一直在密切关注着司马炎情绪变化的张华闻听此言,只觉得眼前一亮,仿佛阴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缕光线。他反复地咀嚼着司马炎吐出的每一个字,认真地揣摩着司马炎此时此刻的心情,耐心地等待着进言的机会。

司马炎又沉默了好久,脸色渐渐地恢复了正常,感慨地说:“八年前,陆抗率军攻夺夔门时,羊祜曾向皇考献‘围魏救赵’之策,迫使陆抗回师去救西陵,保住了夔门。事后皇考曾对朕言:‘得羊祜一人,胜得十万雄兵!’没想到当年一言可退陆抗数万大军者,今日竟惨败于陆抗。”

司马炎的这番感慨,使张华终于摸准了他的脉搏,不失时机地插言道:“陛下不必气馁。自古好事皆多磨,惟有锲而不舍者方能成就大业。纵观古今战事,从无常胜将军,胜而复败者,败而复胜者,不胜枚举,岂能以一役之胜负而定终身。以臣观之,羊祜与陆抗均为不可多得之良将,智谋相当,交战时谁胜谁负皆为正常。”

“正常?”司马炎把目光投向张华,瓮声瓮气地说,“羊祜以八万之众,却败于仅有三万兵马之陆抗,岂为正常?”

“昔日羊祜能以一言而退陆抗数万大军,今日陆抗又为何不能以三万兵马而击败羊祜八万之众呢?”张华偷觑了司马炎一眼,连忙跪伏在地,心情沉重地说,“以臣之浅见,羊祜在荆州之役中之所以会败于陆抗,主要是因其灭吴心切,想一举吞并吴国之荆州,为统一天下扫清障碍。结果是欲速不达,适得其反。倘若羊祜遵照陛下圣意,不去与吴军争夺江陵,而是亲率大军去收取西陵,便不会有今日之败。此战失利,臣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当初陛下遣臣前往襄阳向羊祜传达圣谕时,臣对陛下圣谕领悟不深,解释不详,致使羊祜产生了误解,做出了分兵出击之错误部署,被陆抗各个击破。为此,臣深感愧疚,愿与羊祜共担此次败军之罪。”

张华这种自取责罚的姿态,深深地触动了司马炎,使他想起了荆州之战的前因后果。羊祜夺取吴国荆州的作战计划,虽不是出自他的本意,但却是他允准的,他岂能把责任全部推给羊祜与张华?他弯腰扶起张华,有些无奈地说:“羊祜分兵去取西陵与江陵,汝在返京后已详奏于朕。朕既已允准,当然就是朕意。故而,朕亦有不可推卸之责。其实,若从统一天下之大计看,羊祜之作战意图并无过错,军事部署亦无不当之处,只是由于种种难以预料之缘故,使战局发生了逆转,致使羊祜前功尽弃,不得不率军退回襄阳。”

“陛下圣明!”张华暗暗地舒了口气,遗憾地说,“两军交战,瞬息万变,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羊祜因一念之差,便铸成千古之恨,实令人扼腕叹息。”

“唉——”司马炎长叹一声,惋惜地说:“两军对峙,战机难觅。朕所忧者,并非此战之败,而是失去了这次难逢之机,若想夺取吴国之荆州,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话说到这种程度,张华心里踏实多了,顺水推舟地说:“先帝在世之时,曾对臣言:‘灭吴者,必羊祜也!’臣以为,羊祜虽然战败,但其忠君之心、报国之志却难能可贵。常言道:吃一堑而长一智。以羊祜之智谋、胆略,绝不会连输于陆抗,下次再战时,必定大获全胜,以雪前耻。”

“此话皇考亦曾对朕言过,只是……”司马炎沉吟了一会儿,郁悒地说,“汝暂且退下,待朕细细思量。”

晚霞散尽,夜幕低垂,黑暗再次控制了洛阳城。贾充独自坐在书房内,面对着孤灯想心事。一年前,他与苟□、荀勖二人联手,采用瞒天过海的办法,骗过了皇后杨艳与司马炎,成功地把女儿贾南风嫁给了太子司马衷。为此,他着实兴奋了一阵子,以为司马炎定会再给他加官晋爵。然而,让他始料不及的是,司马炎却用司空①这么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头衔,换去了他握有实权的车骑将军一职,并且还把这一重要军职给了羊祜。这还不算,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步阐据西陵城而降、羊祜出兵伐吴这种头等的军国大事,司马炎事先竟没有与他进行商议,而是直接派遣张华秘密前往襄阳去见羊祜。直到张华返回洛阳、羊祜已率大军离开襄阳之后,司马炎才在一次朝会上宣布了此事。他作为朝中的第一重臣、太子与齐王的岳父,竟然遭到司马炎如此的冷落,一种委屈、失落的情绪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心头。

这两件事对贾充的刺激太大了,本来就对羊祜的崛起深感不安的他,现在又不寒而栗起来:羊祜若是如愿以偿地夺取了吴国的荆州。便成了本朝立国以来的第一大功臣,就会得到司马炎更大的信任和依赖,有朝一日就有可能取代他,甚而超越他。为了维护他的既得利益与官爵地位,他就必须遏制住羊祜不断上升的势头。而在目前,能够帮助他达到这一目的之人,就是吴国的陆抗。只要陆抗能打败羊祜,羊祜便会失去司马炎的信赖,没有了与他进行竞争的资本与能力……就是怀着这种扭曲变态的心理,近两个月来,他天天在关注着荆州的战事,夜夜在盼望着羊祜战败。尤其是这几日,他估计着荆州的战事应该水落石出了,心情也就更为烦躁了,变得寝食不安起来,惟恐出现与他的希望相反的结果。

就在贾充为荆州之役的胜败而焦躁不安时,左卫将军②冯紞兴冲冲地闯进了他的书房,眉飞色舞地说:

①司空:官名,第一品,“三公”之一。此官系虚衔,并无常职。

②左卫将军:官名。晋武帝司马炎分置左右卫将军。下置长史、司马、功曹、主簿等属员。参见前注“卫将军”。“鲁公,好消息,好消息!”

冯紞,字少胄,曾任过魏国越骑校尉①等职。司马炎登基之后,他见贾充权势显赫,便改换门庭,投靠了贾充,成为贾充的党羽。后来,在贾充的再三举荐下,他连升数级,当上了左卫将军。为了报答贾充的栽培之恩,他惟贾充马首是瞻,甘愿充当贾充的马前卒。前几日,他受贾充的指使,到处打探荆州的战况。今日傍晚,他刚刚从中书省②打听到羊祜战败的消息,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便跑来向贾充报告。

贾充见冯纨一脸的喜庆之色,心中已大概猜出了其中的缘由,连忙问:“莫非荆州之役已经结束?”

“然也。”冯紞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幸灾乐祸地说,“羊祜不敌陆抗,损兵折将,大败而归。”

贾充又认真地问:“此消息可靠乎?”

“十分可靠。”冯紞一本正经地回答,“中书省传出消息:此次荆州之役,羊祜折损了两万多将士,不仅没有夺取吴国之荆州,,而且连唾手可得之西陵也复为陆抗所得,致使步阐一家数十口皆遭屠戮……”

贾充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显露出得意之色,庆幸地说:“羊祜自视才高,邀功心切,兴师动众而去,损兵折将而归,看他如何向圣上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