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超越这个障碍易如反掌,给我你的基因!”
伊依不知所措,“给神一根头发!”大牙提醒说,伊依伸手拔下一根头发,一股无形的吸力将头发吸向球体,后来那根头发又从球体中飘落到平面上,神只是提取了发根带着的一点皮宵。
球体中的白光涌动起来,渐渐变得透明了,里面充满了清澈的液体,浮起串串水泡。接着,伊依在液体中看到了一个蛋黄大小的球,它在射入液球的阳光中呈淡红色,仿佛自己会发光。小球很快长大,伊依认出了那是一个蜷曲着的胎儿,他肿胀的双眼紧闭着,大大的脑袋上交错着红色的血管。胎儿继续成长,小身体终于伸展开来,像青蛙似的在液球中游动着。液体渐渐变得浑浊了,透过液球的阳光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看得出那个影子仍在飞速成长,最后变成了一个游动着的成人的身影。这时液球又恢复成原来那样完全不透明的白色光球,一个赤裸的人从球中掉出来,落到平面上。伊依的克隆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阳光在他湿漉漉的身体上闪亮,他的头发和胡子老长,但看得出来只有三四十岁的样子,除了一样的精瘦外,一点也不像伊依本人。克隆体僵僵地站着,呆滞的目光看着无限远方,似乎对这个他刚刚进入的宇宙浑然不知。在他的上方,球体的白光在暗下来,最后完全熄灭了,球体本身也像蒸发似地消失了。但这时,伊依感觉什么东西又亮了起来,很快发现那是克隆体的眼睛,它们由呆滞突然充满了智慧的灵光。后来伊依知道,神的记忆这时已全部转移到克隆体中了。
“冷,这就是冷?”一阵轻风吹来,克隆体双手抱住湿乎乎的双肩,浑身打战,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这就是冷,这就是痛苦,精致的、完美的痛苦,我在星际间苦苦寻觅的感觉,尖锐如洞穿时空的十维弦,晶莹如类星体中心的纯能钻石,啊——”他伸开皮包骨头的双臂仰望银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宇宙之……”一阵冷战使克隆体的牙齿咯咯作响,赶紧停止了出生演说,跑到焚化口边烤火了。
克隆体把两手放到焚化口的蓝火焰上烤着,哆哆嗦嗦地对伊依说:“其实,我现在进行的是一项很普通的操作,当我研究和收集一种文明的艺术时,总是将自己的记忆借宿于该文明的一个个体中,这样才能保证对该艺术的完全理解。”
这时,焚化口中的火焰亮度剧增,周围的平面上也涌动着各色的光晕,使得伊依感觉整个平面像是一块漂浮在火海上的毛玻璃。
大牙低声对伊依说:“焚化口已转换为制造口了,神正在进行能到质转换。”看到伊依不太明白,他又解释说:“傻瓜,就是用纯能制造物品,上帝的活计!”
制造口突然喷出了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展开并落了下来,原来是一件衣服,克隆体接住衣服穿了起来,伊依看到那竟是一件宽大的唐朝古装,用雪白的丝绸做成,有宽大的黑色镶边,刚才还一副可怜相的克隆体穿上它后立刻显得飘飘欲仙,伊依实在想象不出它是如何从蓝火焰中被制造出来的。
又有物品被制造出来,从制造口飞出一块黑色的东西,像一块石头一样咚地砸在平面上,伊依跑过去拾起来,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拿着的分明是一块沉重的石砚,而且还是冰凉的。接着又有什么啪地掉下来,伊依拾起那个黑色的条状物,他没猜错,这是一块墨!接着被制造出来的是几支毛笔,一个笔架,一张雪白的宣纸(从火里飞出的纸!),还有几件古色古香的案头小饰品,最后制造出来的也是最大的一件东西:一张样式古老的书案!伊依和大牙忙着把书案扶正,把那些小东西在案头摆放好。
“转化成这些东西的能量,足以把一颗行星炸成碎末。”大牙对伊依耳语,声音有些发颤。
克隆体走到书案旁,看着上面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一手理着刚刚干了的胡子,说:
“我,李白。”
伊依审视着克隆体问:“你是说想成为李白呢,还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李白?”
“我就是李白,超越李白的李白!”
伊依笑着摇摇头。
“怎么,到现在你还怀疑吗?”
伊依点点头说:“不错,你们的技术远远超过了我的理解力,已与人类想象中的神力和魔法无异,即使是在诗歌艺术方面也有让我惊叹的东西:跨越如此巨大的文化和时空的鸿沟,你竟能感觉到中国古诗的内涵……但理解李白是一回事,超越他又是另一回事,我仍然认为你面对的是不可超越的艺术。”
克隆体——李白的脸上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但转瞬即逝,他手指书案,对伊依大喝一声:“研墨!”,然后径自走去,在几乎走到平面边缘时站住,理着胡须遥望星河沉思起来。
伊依从书案上的一个紫砂壶中向砚上倒了一点清水,拿起那条墨研了起来,他是第一次干这个,笨拙地斜着墨条磨边角。看着砚中渐渐浓起来的墨汁,伊依想到自己正身处距太阳1.5个天文单位的茫茫太空中,这个无限薄的平面(即使在刚才由纯能制造物品时,从远处看它仍没有厚度)仿佛是一个漂浮在宇宙深渊中的舞台,在它上面,一头恐龙、一个被恐龙当作肉食家禽饲养的人类、一个穿着唐朝古装的准备超越李白的技术之神,正在演出一场怪诞到极点的话剧,想到这里,伊依摇头苦笑起来。
当觉得墨研得差不多了时,伊依站起来,同大牙一起等待着,这时平面上的轻风已经停止,太阳和星河静静地发着光,仿佛整个宇宙都在期待。李白静立在平面边缘,由于平面上的空气层几乎没有散射,他在阳光中的明暗部分极其分明,除了理胡须的手不时动一下外,简直就是一尊石像。伊依和大牙等啊等,时间在默默地流逝,书案上蘸满了墨的毛笔渐渐有些发干了,不知不觉,太阳的位置已移动了很多,把他们和书案、飞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平面上,书案上平铺的白纸仿佛变成了平面的一部分。终于,李白转过身来,慢步走回书案前,伊依赶紧把毛笔重新蘸了墨,用双手递了过去,但李白抬起一支手回绝了,只是看着书案上的白纸继续沉思着,他的目光中有了些新的东西。
伊依得意地看出,那是困惑和不安。
“我还要制造一些东西,那都是……易碎品,你们去小心接着。”李白指了指制造口说,那里面本来已暗淡下去的蓝焰又明亮进来,伊依和大牙刚刚跑过去,就有一股蓝色的火舌把一个球形物推出来,大牙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它,细看是一个大坛子。接着又从蓝焰中飞出了三只大碗,伊依接住了其中的两只,有一只摔碎了。大牙把坛子抱到书案上,小心地打开封盖,一股浓烈的酒味溢了出来,它与伊依惊奇地对视了一眼。
“在我从吞食帝国接收到的地球信息中,有关人类酿造业的资料不多,所以这东西造得不一定准确。”李白说,同时指着酒坛示意伊依尝尝。
伊依拿碗从中舀了一点儿抿了一口,一股火辣从嗓子眼流到肚子里,他点点头:“是酒,但是与我们为改善肉质喝的那些相比太烈了。”
“满上。”李白指着书案上的另一个空碗说,待大牙倒满烈酒后,端起来咕咚咚一饮而尽,然后转身再次向远处走去,不时走出几个不太稳的舞步。到达平面边缘后又站在那里对着星海深思,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他的身体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像在和着某首听不见的曲子。这次李白沉思的时间不长就走回到书案前,回来的一路上全是舞步了,他一把抓过伊依递过来的笔扔到远处。
“满上。”李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空碗说。
……
一小时后,大牙用两个大爪小心翼翼地把烂醉如泥的李白放到已清空的书案上,但他一翻身又骨碌下来,嘴里嘀咕着恐龙和人都听不懂的语言。他已经红红绿绿地吐了一大摊(真不知是什么时候吃进的这些食物),宽大的古服上也吐得脏污一片,那一摊呕吐物被平面发出的白光透过,形成了一幅很抽象的图形。李白的嘴上黑乎乎的全是墨,这是因为在喝光第四碗后,他曾试图在纸上写什么,但只是把蘸饱墨的毛笔重重地戳到桌面上,接着,李白就像初学书法的小孩子那样,试图用嘴把笔理顺……
“尊敬的神?”大牙伏下身来小心翼翼地问。
“哇咦卡啊……卡啊咦唉哇。”李白大着舌头说。
大牙站起身,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对伊依说:“我们走吧。”
另一条路
伊依所在的饲养场位于吞食者的赤道上,当吞食者处于太阳系内层空间时,这里曾是一片夹在两条大河之间的美丽草原。吞食者航出木星轨道后,严冬降临了,草原消失大河封冻,被饲养的人类都转到地下城中。当吞食者受到神的召唤而返回后,随着太阳的临近,大地回春,两条大河很快解冻了,草原也开始变绿。
当气候好的时候,伊依总是独自住在河边自己搭的一间简陋的草棚中,自己种地过日子。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不被允许的,但由于伊依在饲养场中讲授的古典文学课程有陶冶性的功能,他的学生的肉有一种很特别的风味,所以恐龙饲养员也就不干涉他了。
这是伊依与李白初次见面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太阳刚刚从吞食帝国平直的地平线上落下,两条映着晚霞的大河在天边交汇。在河边的草棚外,微风把远处草原上欢舞的歌声隐隐送来,伊依独自一人自己和自己下围棋,抬头看到李白和大牙沿着河岸向这里走来。这时的李白已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头发蓬乱,胡子老长,脸晒得很黑,左肩背着一个粗布包,右手提着一个大葫芦,身上那件古装已破烂不堪,脚上穿着一双已磨得不像样子的草鞋,伊依觉这时的他倒更像一个人了。
李白走到围棋桌前,像前几次来一样,不看伊依一眼就把葫芦重重地向桌上一放,说:“碗!”待伊依拿来两个木碗后,李白打开葫芦盖,把两个碗里倒满酒,然后又从布包中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来,伊依发现里面竟放着切好的熟肉,并闻到扑鼻的香味,不由拿起一块嚼了起来。
大牙只是站在两三米远处静静地看着他们,有前几次的经验,它知道他们俩又要谈诗了,这种谈话他既无兴趣也没资格参与。
“好吃,”伊依赞许地点点头,“这牛肉也是纯能转化的?”
“不,我早就回归自然了。你可能没听说过,在距这里很遥远的一个牧场,饲养着来自地球的牛群。这牛肉是我亲自做的,是用山西平遥牛肉的做法,关键是在炖的时候放——”李白凑到伊依耳边神秘地说:“尿碱。”
伊依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哦,就是人类的小便蒸干以后析出的那种白色的东西,能使炖好的肉外观红润,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这尿碱……也不是纯能做出来的?”伊依恐惧地问。
“我说过自己已经回归自然了!尿碱是我费了好大劲儿从几个人类饲养场收集来的,这是很正宗的民间烹饪技艺,在地球毁灭前就早已失传。”
伊依已经把嘴里的牛肉咽下去了,为了抑制呕吐,他端起了酒碗。
李白指指葫芦说“在我的指导下,吞食帝国已经建起了几个酒厂,已经能够生产地球中大部分名酒,这是它们酿制的正宗的竹叶青,是用汾酒浸泡竹叶而成。”
伊依这才发现碗里的酒与前几次李白带来的不同,呈翠绿色,入口后有甜甜的药草味。
“看来,你对人类文化已了如指掌了。”伊依感慨地对李白说。
“不仅如此,我还花了大量的时间亲身体验,你知道,吞食帝国很多地区的风景与李白所在的地球极为相似,这两个月来,我浪迹于这山水之间,饱览美景,月下饮酒山巅吟诗,还在遍布各地的人类饲养场中有过几次艳遇……”
“那么,现在总能让我看看你的诗作了吧。”
李白呼地放下酒碗,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是作了一些诗,而且是些肯定让你吃惊的诗,你会看到,我已经是一个很出色的诗人了,甚至比你和你的祖爷爷都出色,但我不想让你看,因为我同样肯定你会认为那些诗没有超越李白,而我……”他抬起头遥望天边落日的余辉,目光中充满了迷离和痛苦,“也这么认为。”
远处的草原上,舞会已经结束,快乐的人们开始丰盛的晚餐。有一群少女向河边跑来,在岸边的浅水中嬉戏。她们头戴花环,身上披着薄雾一样的轻纱,在暮色中构成一幅醉人的画面。伊依指着距草棚较近的一个少女问李白:“她美吗?”
“当然。”李白不解地看着伊依说。
“想象一下,用一把利刃把她切开,取出她的每一个脏器,剜出她的眼球,挖出她的大脑,剔出每一根骨头,把肌肉和脂肪按其不同部位和功能分割开来,再把所有的血管和神经分别理成两束,最后在这里铺上一大块白布,把这些东西按解剖学原理分门别类地放好,你还觉得美吗?”
“你怎么在喝酒的时候想到这些?恶心。”李白皱起眉头说。
“怎么会恶心呢?这不正是你所崇拜的技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白眼中的大自然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河边少女,而同样的大自然在技术的眼睛中呢,就是那张白布上那些井然有序但血淋淋的部件,所以,技术是反诗意的。”
“你好像对我有什么建议?”李白理着胡子若有所思地说。
“我仍然不认为你有超越李白的可能,但可以为你的努力指出一个正确的方向:技术的迷雾蒙住了你的双眼,使你看不到自然之美。所以,你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些超级技术全部忘掉,你既然能够把自己的全部记忆移植到你现在的大脑中,当然也可以删除其中的一部分。”
李白抬头和大牙对视了一下,两者都哈哈大笑起来,大牙对李白说:“尊敬的神,我早就告诉过您,多么狡诈的虫虫,您稍不小心就会跌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哈哈哈哈,是狡诈,但也有趣。”李白对大牙说,然后转向伊依,冷笑着说:“你真的认为我是来认输的?”
“你没能超越人类诗词艺术的巅峰,这是事实。”
李白突然抬起一支手指着大河,问:“到河边去有几种走法?”
伊依不解地看了李白几秒钟:“好像……只有一种。”
“不,是两种,我还可以向这个方向走,”李白指着与河相反的方向说,“这样一直走,绕吞食帝国的大环一周,再从对岸过河,也能走到这个岸边,我甚至还可以绕银河系一周再回来,对于我们的技术来说,这也易如反掌。技术可以超越一切!我现在已经被逼得要走另一条路了!”
伊依努力想了好半天,终于困惑地摇摇头:“就算是你有神一般的技术,我还是想不出超越李白的另一条路在哪儿。”
李白站起来说:“很简单,超越李白的两条路是:一、把超越他的那些诗写出来,二、把所有的诗都写出来!”
伊依显得更糊涂了,但站在一旁的大牙似有所悟。
“我要写出所有的五言和七言诗,这是李白所擅长的;另外我还要写出常见词牌的所有的词!你怎么还不明白?我要在符合这些格律的诗词中,试遍所有汉字的所有组合!”
“啊,伟大!伟大的工程!”大牙忘形地欢呼起来。
“这很难吗?”伊依傻傻地问。
“当然难,难极了!如果用吞食帝国最大的计算机来进行这样的计算,可能到宇宙末日也完成不了!”
“没那么多吧。”伊依充满疑问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