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日知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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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洪武二十七年四月丙戌,诏徵儒臣定正宋儒蔡氏《书传》。上以蔡氏《书传》日月五星运行与朱子《诗传》不同,及其他注说与番阳邹季友所论问亦有未安者,遂诏徵天下儒臣定正之,命翰林院学士刘三吾等总其事。凡蔡氏传得者存之,失者正之,又采诸家之说足其未备。九月癸丑,书成,赐名《书传会选》,命礼部颁行天下。今按此书若《尧典》谓“大左旋,日月五星违天而右转”,《高宗肜日》谓“祖庚绎于高宗之庙”,《西伯勘黎》谓是武王,《洛浩》“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谓周公辅成王之七年,皆不易之论。

每传之下系以经文及传,《音释》干字音、字体、字义辩之甚详。其传中用古人姓字、古书名目必具出处,兼亦考证典故。盖宋元以来,诸儒之规模犹在,而其为此书者皆自幼为务本之学,非由八股发身之人,故所著之书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学。至永乐中修《尚书大全》,不惟删去异说,并《音释》亦不存矣。愚尝谓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经术人材于斯为盛。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十族诛而臣节变,洪武、永乐之间,亦世道升降之一会矣。

内典

古之圣人所以教人之说,其行在孝弟、忠信,其职在洒扫、应对、进退,其文在《诗》、《书》、《礼》、《易》、《春秋》,其用之身在出处、去就、交际,其施之天下在政令、教化、刑罚。虽其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夕外,亦有体用之分,然并无用心于内之说。自老庄之学行于战国之时,而外义者告子也,外天下、外物、外生者庄子也。于是高明之士厌薄诗书,以为此先王所从治天下之糟粕。而佛氏晚人中国,其所言清净慈悲之说,适有以动乎世人之慕向者。六朝诸君子从而衍之,由清净自在之说而极之,以至于不生不死人于涅槃,则杨氏之为我也。由慈悲利物之说而极之,以至于普度众生,超拔苦海,则墨氏之兼爱也。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而佛氏乃兼之矣。其传浸盛,后之学者遂谓其书为内典。推其立言之旨,不将内释而外吾儒乎?夫内释而外吾儒,此自缁流之语,岂得士人亦云尔乎,

《黄氏日钞》云:“《论语·曾子三省章》集注载尹氏曰:‘曾于守约,故动必求诸身,语意已足矣。’又载谢氏曰:‘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后愈远而愈失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夫心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正其心者,正欲施之治国平天下。’孔门未有专用心于内之说也,用心于内,近世掸学之说耳。象山陆氏因谓曾子之学是里面出来,其学不传;诸子是外面人去。今传于世者,皆外人之学,非孔子之真。遂于《论语》之外,自谓得不传之学。凡皆源于谢氏之说也。后有朱子,当于集注中去此一条。”

褚少孙补《滑稽传》,以传记、杂说为外家,是以《六经》为内也。东汉儒者则以七纬为内学,《六经》为外学。举图谶之文,一归之性与天道,不可得闻。而今百世之下,晓然皆悟其非。今之所谓内学,则又不在图谶之书,而移之释氏矣。

心学

《黄氏日钞》解《尚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一章曰:“此章本尧命舜之辞,舜申之以命,禹而加详焉耳。尧之命舜曰:‘允执厥中。’今舜加‘危微精一’之语于‘允执厥中’之上,所以使之审择而能执中者也。此训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执中一语而发也。尧之命舜曰:‘四海困穷,天禄永终。’今舜加‘无稽之言勿听,以至敬修其可愿’于‘天禄永终’之上,又‘所以警切之,使勿至于困穷而永终者也’,此戒之之辞也,皆主于尧之‘永终’二语而发也,执中之训,正说也;永终之戒,反说也。盖舜以昔所得于尧之训戒并其平日所尝用力而自得之者,尽以命禹,使知所以执中而不至于永终耳,岂为言心设哉。近世喜言心学,舍全章本旨而独论人心道心,甚者单摭道心二字,而直谓即心是道,盖陷于禅学而不自知,其去尧、舜、禹授受天下之本旨远矣。葵九峰之作《书传》,述朱子之言曰:‘古之圣人将以天下与人,未尝不以治之之法而并传之。’可谓深得此章之本旨,九峰虽亦以是明帝王之心,而心者,治国平天下之本,其说固理之正也。其后进此书传于朝者,乃因以三圣传心为说。世之学者遂指此书十六字为传心之要,而禅学者借以为据依矣。”愚按,心不待传也,流行天地间,贯彻古今而无不同者,理也。理具于吾心,而验于事物。心者,所以统宗此理而别白其是非。人之贤否,事之得失,天下之治乱,皆于此乎判。此圣人所以致察于危微精一之间,而相传以执中之道,使无一事之不合于理,而无有过不及之偏者也。禅学以理为障,而独指其心曰“不立文字,单传心印”。圣贤之学,自一心而达之天下国家之用,无非至理之流行,明白洞达,人人所同,历千载而无间者。何传之云:“俗说浸淫,虽贤者或不能不袭用其语,故僣书其所见如此。”

《中庸章句》引程子之言曰:“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亦是借用释氏之言,不无可酌。

《论语》一书言心者三,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乃“操则存,舍则亡”之训,门人未之记,而独见于《孟子》。夫未学圣人之操心,而骤语夫从心,此即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者矣。

唐仁卿答人书曰:“自新学兴而名家著,其冒焉以居之者不少,然其言学也则心而已矣。元闻古有学道,不闻学心;古有好学,不闻好心。心学二字,《六经》、孔孟所不道。今之言学者,盖谓心即道也,而元不解也。何也?危微之旨在也,虽上圣而不敢言也。今人多怪元言学而遗心,孰若执事责以不学之易了,而元亦可以无辞于执事,子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又已‘终日乾乾,行事也。’元未能也。孔门诸子,日月至焉,夫子犹未许其好学,而况乎日至未能也,谓之不学可也。但未知执事所谓学者果仁邪?礼邪?事邪?抑心之谓邪?外仁、外礼、外事以言心,虽执事亦知其不可;”执事之意必谓仁与礼与事即心也,用力于仁,用力于心也。复礼,复心也;行事,行心也。则元之不解犹昨也,谓之不学可也。”又曰:“孳革为善者心,孳孳为利者亦未必非心。危哉,心乎!判吉凶,别人禽,虽大圣犹必防乎其防,而敢言心学乎?心学者,以心为学也。以心为学,是以心为性也。心能具性,而不能使心即性也。是故求放心则是,求心则非;求心则非,求于心则是。我所病乎心学者,为其求心也。心果待求,必非与我同类;心果可学,则‘以礼制心,以仁存心’之言,毋乃为心障与!”

《论语》:“仁者安仁。”集注:“谢氏曰: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乱。”此皆庄、列之言,非吾儒之学。太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故曰“操则存,舍则亡。”不待存而自不亡者何人哉?

举业

林文烙《福州府志》曰:“余好问长老前辈时事,或为余言林尚默,方游乡序,为弟子员,即自负其才当冠海内士云。然考其时,试诸生者则杨文贞、金文靖二公也。夫尚默当时所习特举子业耳,而杨、金二学士皆文章宿老,蔚为儒宗,尚默乃能必之二公若合符节,何哉?当是时也,学出于一,上以是取之,下以是习之,譬作车者不出门,而知适四方之合辙也,工德末,异说者起,以利诱后生,使从其学,毁儒先,低传汪,殆不啻弃髦矣。由是学者怅怅然莫知所从,欲从其旧说则恐或主新说,从其新说则又不忍遽弃传注也。己不能自必,况于人平?呜呼!士之怀瑾握瑜,范驰驱而不遇者,可胜道哉!是故射无定鹄,则羿不能巧;学无定论,则游夏不能工。欲道德一,风俗同,其必自大人不倡游言始。”

又曰:“近日讲学之辈,弥近理而大乱真。士附其门者皆取荣名,于是一唱百和,始伐木者呼邪许,然徐而叩之,不过徽捷径于终南,而其中实莫之能省也。”

东乡艾南英《皇明今文待序》曰:“呜呼!制举业中始为禅之说者,谁与原其始?盖由一二聪明才辩之徒,厌先儒敬义诚明、穷理格物之说,乐简便而畏绳束,其端肇于宋南渡之季,而慈湖杨氏之书为最著。国初,功令严密,匪程、朱之言弗遵也。盖至摘取良知之说,而士稍异学矣,然予观其书,不过师友讲论立教明宗而已,未尝以人制举业也。其徒龙溪、绪山阐明其师之说,而又过焉,亦未尝以人制举业也。龙溪之举业不传,阳明、绪山班班可考矣。衡较其文,持详矜重,若未始肆然欲自异于朱氏之学者。然则今之为此者,谁为之始与?吾姑为隐其姓名,而又详乙注其文,使学者知以宗门之糟粕,为举业之偏者自斯人始。呜呼,降而为传灯,于彼教初说,其浅深相去已远矣,又况附会以援儒人墨之辈,其鄙陋可胜道哉。今其大旨不过曰‘耳自天聪,目自天明’,犹告子曰生之谓性’而已。及其厌穷理格物之迂而去之,犹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而已。任其所之而冥行焉,未有不流于小人之无忌惮者,此《中庸》所以言性不言心,《孟子》所以言心而必原之性,《大学》所以言心而必曰正其心。吾将有所论著,而姑言其概如此,学者可以废然返矣。”

又曰:“嘉靖中,姚、江之书虽盛行于世,而士子举业尚谨守程、朱,无敢以禅窜圣者。自兴化、华亭两执政尊王氏学,于是隆庆戊辰《论语程义》首开宗门,此援浸淫,无所底止。科试文字大半剽窃王氏门人之言,阴诋程、朱。”

坊刻中有伪作罗伦《致知在格物》一篇,其破题曰:“良知者,廓于学者也。”按罗文毅中成化二年进士,当时士无异学,使果有此文,则良知之说始于彝正,不始于伯安矣。况前人作破亦无此体,以其为先朝名臣而借之耳。

破题用庄子

《五经》无“真”字,始见于老庄之书。《老子》曰:“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庄子·渔父篇》:“孔子愀然曰:‘敢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大宗师篇》曰:“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列子》曰:“精神离形,各归其真,故谓之鬼。鬼,归也。归其真宅。”《汉书·杨王孙传》曰:“死者,终生之化,而物之归者也。归者得至,化者得变,是物各反其真也。”《说文》曰:“真,仙人变形登天也。”徐氏系传曰:“真者,仙也,化也。从匕,匕即化也。反人为亡,从目从匕,入其所乘也。”以生为寄,以死为归,于是有真人、真君、真宰之名。秦始皇曰:“吾慕真人。”自谓“真人”,不称“朕”。魏太武改元太平真君,而唐玄宗诏以四子之书谓之“真经”,皆本乎此也。后世相传,乃遂与假为对。李斯《上秦王书》:“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目者,真秦之声也。”韩信请为假王,高帝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又更东垣曰“真定”。窦融《上光武书》曰:“岂可背真旧之主,事奸伪之人。”而与老、庄之言真亦微异其指矣。宋讳“玄”,以“真”代之,故庙号曰真宗。玄武七宿改为“真武”,玄冥改为“真冥”,玄挎改为“真枵”。《崇文总目》谓《太玄经》为“太真”,则犹未离其本也。隆庆二年会试,为主考者厌《五经》而喜老庄,黜旧闻而崇新学,首题《论语》“子曰由海汝知之乎”一节,其程文破云:“圣人教贤者以真知,在不昧其心而已。”《庄子·大宗师篇》:“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列子·仲尼篇》:“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始明以《庄子》之言人之文字。自此五十年间,举业所用,无非释、老之书,彗星扫北斗、文昌,而御河之水变为赤血矣,崇侦时,始申旧日之禁,而士大夫皆幼读时文,习染已久,不经之字,摇笔辄来,正如康昆仑所受邻舍女巫之邪声,非十年不近乐器,未可得而绝也。虽然,以周元公道学之宗,而其为书,犹有所谓“无极之真”者,吾又何责乎今之人哉。

《孟子》言:“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下文明指是爱亲敬长。若夫因严以教敬,因亲以教爱,则必待学而知之者矣。今之学者明用《孟子》之良知,暗用《庄子》之真知。

科场禁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