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纪徽16岁时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时他刚上到初中三年级。他是学校中最早的“红卫兵”战士之一,他狂热地信仰过“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在“大串联”中极大地开阔了视野,他厌恶“打、砸、抢”,他为坚持“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同其他“红卫兵”战士爆发过激烈的争论,他同情那他认为仅仅是犯了错误而并非“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的校长和党支部书记,他对“中央文革”越来越极端的过激言论感到困惑……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他心灵上所刻下的印迹,对他人生观形成所产生的影响,都不如那期间他所目睹的“装车”、“卸车”的场面更富于刺激性和震撼力。
什么叫“装车”和“卸车”?
装卸的并非货物,车子也并非是载重卡车。
在薛纪徽他们住的那条胡同附近,还有一条更整齐的胡同,胡同里有个保护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着一位有身份的人物。当时该人不但已经年逾古稀,而且大脑已然软化。他身躯肥胖,腿脚极为不便,说实在的,早该谢绝一切邀请,不再外出活动。然而,在“文革”打倒一大片的狂潮之中,不知怎么的,他偏幸存,并在“五一”、“十一”一类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通知。每到那一天,天安门城楼上的活动正式开始前40分钟,便有一辆小轿车来接他,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会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径颇大的圆圈,来看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如何将他装进车去。薛纪徽便是那围观者中的一员。
小轿车的车门口径,于那臃肿的老人本已不适,加以他神情恍惚、屈身不便,因而每回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不得不如同装载一件笨重而易脆的珍贵物品般大费周折。先是一个年轻人从那边车门进到车里,伸臂准备接应,然后再由三个人将那老人扶到这边车门,有的帮助他屈身,有的轻轻按下他的头颅,有的几乎是搂住他,将他往车门里运送。老人通过那车门,终于被塞进车里,往往要费去十几分钟,而这时在围观者的一片沉寂之中,老人所发出的生理性呻吟:“啊——啊啊——啊啊啊——”(他一定被挤压得极其痛苦),以及据说是那老人女儿的镇定而威严的指挥声:“慢点!慌什么!好,用劲!怕什么?甭怕他叫唤,用劲往里推!你那边用劲往里拉!别瞎拽他胳膊!托住他身子!爸,您叫唤什么?!这不就快坐进去了吗?……”那情景真是惊心动魄。
小轿车开走了,围观的人们并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胡同口上,窃窃私议着。他们都摸准了规律,在“装车”这个节目结束的半个多小时以后,必定便会接演“卸车”这个节目。
那位老人到了天安门城楼,还有一次快速卸装。他上了城楼,陪同他的人让在场的新华社记者在一份事先打印好的名单上,用铅笔在他的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对钩,于是等他气息略平,便不等那活动结束,又把他装车运回家中。车子到了他家口,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便又在他那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女儿指挥下,对他实行最后的“卸车”。“卸车”按说要比装车困难得多,但速度却总比“装车”要快,指挥者的声调也变得急促僵硬:“别怕!拽你的!从里头推呀!爸,您嚷什么?这不马上就下来了吗?好,快点架进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对这样被人“装卸”是否心甘情愿,不得而知。他的女儿对此事的想法,却表述得明明白白——有一次“装车”时特别不顺,大约是老人的一个孙子忍不住说:“我看去不了就别去了吧!”担任现场指挥的那位女儿立时焦躁地驳斥说:“别去了?!晚上新闻联播里没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没死,人家不得说他给打倒啦?告诉你说吧,只要有一回没上去,咱们留在北京的还好说,那外地的几窝子,立时就得让人欺侮个臭死!……”说着亲自猛力地将老人往车门里推,使老人发出了一声空前的惨叫。你也不能说那当女儿的手狠心冷,她声音打颤地叫着:“爸!”还当着众人流下了眼泪……这些话语传入薛纪徽耳中,这些情景映入薛纪徽眼里,他觉得生活给他上了极其丰富、极其深刻、也极其令他痛心的一课。
每次“装车”、“卸车”的演出结束以后,过不了几个小时,附近一些单位架设的高音喇叭里,便会传来电台广播员那圆润洪亮的宣布名单的声音,当终于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薛纪徽常常紧紧地咬着他的牙关,心弦辛酸地颤动。
他没有上山下乡。他那一届的学生,赶上了一次市内的分配,他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先当搬运工,后来学会了开车,当了130 卡车的司机。
早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并不是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政治实质有什么透彻、准确的认识,他只是从切身的感受中总结出了一点:这场“革命”不实在。那“装车”、“卸车”的场面,尤其给了他这样一个启示。
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信条:他得实在。他痛恨虚伪甚于谬误。他对事物最严厉的批评是:“甭装孙子!”
现在薛纪徽骑车赶赴弟弟薛纪跃的婚宴,他以极其疲惫的身心,面临着难以应付的局面。
最能体谅他的,是父亲,其次也许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体谅他呢?他今天为什么非得去加班呢?这对她来说,岂不是一种轻视吗?在她的一生中,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担任主角的时刻,可是他这个大伯子却似乎偏偏觉得不必凑趣……还有母亲,没有比母亲更讲究吉利、更在乎面子的人了,纵使她对自己一贯是挚爱和引以为荣的,今天自己的表现,怎样耐心的解释恐怕也获得不了她的理解!她会问:“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来一会儿,那怎么一晚就晚到这个份儿上?”可以告诉她:半路上,让人把车给截住了——那也是北京市跑运输的车,司机急得头上冒汗,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可他那车就是开不动了。他截住薛纪徽的车,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这儿,已经是19辆了,要么根本不停,要么停下听两耳朵就冲我摆手……大哥,我可全仗着您了!”薛纪徽说服了车组的搬运工,下车去帮他检查,完了又躺到车子底盘下面帮他修理,费了老鼻子劲,才帮他修好……母亲听了这些会怎么说呢?一定会说:“你不能告诉他,你今儿个家里还有事吗?你不管,他就再遇不上帮忙的人吗?他说截了十几辆也不灵,你就信他的?他为了让你心软,总得往苦里说噢,你就那么心实!……”是的,他心实,他不能看着别人犯愁不管,他听不得那些撇下有难的人不管、自顾自地跑车的无情行径,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要赶早回来参加跃子婚宴,便见义而不勇为……他图个什么?感激?表扬?私下的报答?公开的奖赏?都不是,他图的是问心无愧——他感到眼前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都越来越少虚伪,越来越更实在,在这样一个扎扎实实地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代里,他更必须敦敦实实地对待国家,对待他人,对待自己……
同海西宾的相遇,使他的精神负荷更其沉重。倘若婚宴一帆风顺,他的迟到不过是一般的缺陷,然而怎么会乱了套?什么雷达表?谁的?什么人偷了它?老李怎么会跟这种事沾边?……想到父亲的懦弱,母亲的迷信,弟弟的幼稚,他心里一阵酸痛——他们是多么需要他在场控制住局面啊!而在关键时刻,他却迟迟不到……
快!快去!驱赶走每块肌肉、每根神经中的疲惫,重新抖擞起全身心的精、气、神,去实实在在地做一个称职的儿子、兄长和大伯子……
薛纪徽到了新房门外,紧张的心弦稍有放松——一切似乎都还正常嘛。新房中的宴请仍在进行,虽说不上笑语喧哗,倒也还算热闹。苫棚中传出炒菜的声音,飘散出蒜苗肉丝的味道。而且女儿小莲蓬带着油嘴圈儿,恰巧从新房中跳了出来,一见他便高兴地大喊:“爸!”又扭过身去通知里面,“奶奶!我爸来啦!”
薛纪徽赶紧进屋,劈面便见着了母亲。
此刻薛大娘心里真是酸苦辣咸俱全,唯独少去了甜味。雷达表丢失后的一场风波,引得原先的客人纷纷告辞而去,只剩下殷大爷还在。王经理等人告辞时尽管说了不少劝慰的话,到底让薛大娘脸面上无光。七姑是愤愤然、恨恨然而去的,而且临去时当着薛家人向潘秀娅撂下了这样的话:“我今儿个不回自个儿家了,我这就找你爹妈去,明儿个你们回门的时候,要还没把事情弄明白了,秀娅呀,你就先甭回这儿,你先跟娘家住着!”……薛大娘真是哭不得嚷不得争不得辩不得,而正在这时,偏又来了一茬新的客人,薛大娘要脸,她不愿让家丑外扬,少不得强颜欢笑,布置孟昭英赶紧收拾前茬婚宴的残局,重摆新宴——菜肴自然相对从简,端上来的不过只是木樨肉、摊黄菜、芹菜肉丝、蒜苗肉丝、红烧小黄鱼、菠菜炒粉丝……薛师傅讪讪地向新来的客人解释着:新娘子累了,暂时在那屋歇着,待一会儿准来给大家点烟敬酒。薛纪跃是真的醉了,他傻笑着,胡乱地应答着人们的祝贺与调侃……他们商场的团干部杨及光,完全是出于好心,即席为薛纪跃朗诵了宋朝秦观的一首《鹊桥仙》词:“……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但在那样一种场合和气氛中,有谁听得懂他嘴里吟出的句子呢?他试图把最后两句展开议论一下,可是谁又能有听他讲解的耐心呢?在一阵乱哄哄的碰杯劝酒声中,他也只好作罢……
薛纪徽和母亲面对面站住。薛纪徽等待着母亲的质问、申斥、唠叨、埋怨……然而母亲并没有一句话,只是痴痴地望着他,那眼里充盈着无尽丰富的哀愁、烦怨、渴求、期待……薛纪徽的心针刺般发疼了。
新房中的宴客们并不清楚薛纪徽是才刚到来,薛大娘和薛师傅出于面子也并不当众盘问薛纪徽为何姗姗来迟。薛纪跃在酒醉后失去了逻辑思维,见到哥哥只是拿起酒杯嚷着:“哥!咱俩干一杯!”……所以薛纪徽竟顺利地渡过了第一道难关,迅速地在新房中同大家达到了协调。他自己稍觉难为情的,只是他的衣衫对比于其他的人,未免显得寒碜——他实在来不及再回趟自己的家,换上一身鲜亮的礼服。
在席面上应酬了一会儿,他便出屋进到苫棚,打算了解一下所谓雷达表被窃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孟昭英果如他所料,正在苫棚中帮厨。薛纪徽原来作好了被母亲、弟弟乃至于父亲埋怨的思想准备,对孟昭英却完全放心,难道她还会责难他吗?他万没想到,偏偏是孟昭英,一见到他便毫无保留地发泄出了全部怨气。她不顾路喜纯在场,先是顿着脚埋怨:“你还知道来哩!你干脆别来不更痛快!小莲蓬病死了你也不管是不是?我累死了你才痛快是不是?我是你们家的苦力!童养媳也比我强!我还活着干吗?干脆一头撞死拉倒!”说着她竟激动地抽泣起来。
薛纪徽慌神了。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他忽然洞察了她的贤淑辛勤和她在见到他以前的拼命克制。他的良心在一阵阵地抽搐。他为那么多人都考虑到了,偏忽略了她!这心地善良的、用全身心爱他的妻子!
他也顾不得那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路喜纯在场,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孟昭英那抖动的肩膀,沙哑地说:“是我不好!你回家再骂我吧……我知道你实在不容易,难为你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天……”孟昭英用手绢堵住鼻子,抽噎得更加厉害,他只得疼爱地抚摩着她那浑圆的肩膀,劝慰地说:“行了行了行了……我都明白。生活就是这样,谁也不容易……都得互相谅解才成……我以后再不会撇下你一个人了,重担子咱们一块儿挑……”
路喜纯别过头去,给煮好的鹑鹌蛋剥皮。鹌鹑蛋是荀大嫂送过来的,她建议先给新娘子吃上几个,压压惊。
薛纪徽见孟昭英稍趋平静,便抓紧询问:“那雷达表是怎么回事儿?我在胡同里遇上了西宾,他说咱们这儿刚才闹了一场……”
孟昭英突然又激动起来,把肩膀一晃,甩脱开薛纪徽的双手,既委屈又鄙夷地说:“鬼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敢情早先一直保密,瞒着我——哼,谁稀罕哩!我算什么?听使唤就行了呗!人家可是金枝玉叶,腕子上有了不锈钢的,还嫌不够派头,给预备着雷达镀金小坤表哩!要不是我跟这儿碍事,早拿出来给戴上了!……说是跟那五斗橱抽屉里搁着,人家路师傅给上‘四喜汤’,说那‘汤封’也在抽屉里头,拉开一看,‘汤封’跟表都没影儿了!这就闹腾了起来!……说是宝桑挨着那抽屉坐,准是他偷了,要搜人家。宝桑能让搜吗?闹得个天翻地覆!……宝桑也不是东西,满嘴胡唚,把路师傅也给伤了……新娘子这会儿还跟你妈那屋哭呢,我这眼泪值几个钱?你快去吧,可别让你弟妹委屈大发这里“发”读作fā。“大发”,过了限度的意思。了!……”
薛纪徽本想这就去见见新娘子,想法子调解一下。听了孟昭英后几句话,却又不能立时挪脚离去,只得拉过孟昭英一只手来握住,揉搓着说:“别这样,别……凡是想开点,都能闹清楚的……一家子人,还是要谅解着点,要团结……”
在新房隔壁,薛师傅和薛大娘的住室中,亲友们都已回避,摆宴的桌子上杯盘狼藉,也不及收拾;潘秀娅坐在床边,心里比孟昭英更委屈、更烦怨,她眼泪汪汪,撇着嘴角,随着低头揉搓衣角,原来落在头发上的五彩纸屑,不断地飘到膝上……薛纪跃的大姑和詹丽颖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边,劝慰着她。大姑笨嘴拙腮,詹丽颖粗声大气,都不得要领。
潘秀娅只觉得自己是受了骗。什么雷达表?真有吗?真为我买了,怎么不早让我戴上?怎么那么巧,一拿“汤封”,就连雷达表也飞跑了?更可气的是,敢情薛纪跃他爹当年是个喇嘛庙里的喇嘛!喇嘛不就是和尚吗?和尚不是不许结婚吗?不是不许吃荤吗?……这下可好,自个儿嫁到了个喇嘛家!传到单位里去,人家非拿我开心不可!光凭这一条,就得白踩咕又说成“踩祸”,糟蹋的意思。我一顿!大嫂也是,你给介绍的时候,怎么不把这一点弄个清楚?薛纪跃就更不像话,你干吗隐瞒?还有,你不能吃鱼,见鱼就吐,究竟是个什么毛病?……怪不得你没见上我几次就说你“愿意”!……七姑走了,生是给逼走的——十六道菜刚上到十二道,就把汤端上来了,准是事先跟那大师傅串通好的!那是个什么大师傅啊!“大茶壶”的儿子!恶心!还有那个什么宝桑,真现眼!没准确实给我买了块雷达表,没准真让他给偷走了。你说我怎么就那么倒霉!薛家净是这号亲戚!将来还得了吗?动不动就来足撮一顿!谁供得起?还顺手牵羊!那个什么殷大爷也够呛,阴阳怪气的,会点穴!说是薛纪跃他爹当年的把兄弟,我看准也是个喇嘛!我真嫁到个喇嘛庙里来了!妈呀!这可怎么得了啊……
想到这里,潘秀娅爽性捂脸痛哭起来。
詹丽颖搂住她,摇晃着她,劝慰她说:“咳!你遇上的这些个事算得了什么?一点小小的误会!一点小小的损失!你们这些年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才惨呢!打成了‘右’!那什么滋味?下放!劳改!批斗!检查!……你这点挫折算得了什么!快别流‘自来水儿’了,听你詹姨的话,洗洗脸,整整头,抻抻衣服,喷喷香水,高高兴兴,活活泼泼,重上喜宴!……”
詹丽颖的话语并不能解释潘秀娅心中的疑虑,但她的一片热心肠毕竟还是能给人温暖的,潘秀娅在她的臂弯中稍趋平静……
这时小竹突然跑了进来:“詹姥姥,您在这儿!我爷爷替您盖了戳子——您的电报!”说着递给她一个薄薄的封套。
詹丽颖双眉一耸,接过来顾不上道谢,立即拆开看那电文,只见有六个字:
兄病速来惠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