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现当代长篇小说经典系列:钟鼓楼
29385700000050

第50章 不是结尾申酉之交(下午5时整)(4)

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反映出人们不同的需求、性格与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钟是通红的外壳,红得比鲜血加上火焰还更耀眼!澹台阿姨家的“鸟巢挂钟”大概是从信托行买回来的,每当报时的当口,一只布谷鸟便会转出木雕葡萄叶遮掩着的鸟巢,出来鸣叫。有一回给慕樱阿姨送信,她难得地在家,记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产的仿古钟——一个古希腊形态的女神,背上长着肉翅、手里举着一个天球,天球里嵌着一个钟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欧的古董,其实那钟体不过是成本低廉的印刷电路……又何必去举别人家为例呢?父亲前些时还为他们屋买了一台新的座钟——是烟台产的老式木壳座钟,最上方有一匹扬着前蹄的金马,两边是顶端尖圆的长柱,下边是厚重的仿须弥座,钟摆前方的玻璃门上是牡丹花的图案。冯婉姝乍看见时,不禁笑着说:“哎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声点!”又对她解释说:“我爸早就盼着买这么个座钟了,开头是家里生活困难,买不起;后来是手里有钱,买不着;现在他终于买到了,就跟你终于弄到一张斯图加特芭蕾舞团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戏票一样……”冯婉姝这才朝厨房吐吐舌头,领会地点点头。

是的,人们对计时器的选择,越来越着重于它的形态,甚至竟完全从一种超计时的审美需求出发,去对待计时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如此,这块雷达小坤表,将体现出公婆对她的尊重和偏爱,体现出薛纪跃对她的钟情与信用,同时也将使她在同一水平线的同事、邻里、学友中,赢得意外的赞叹与羡慕。荀磊深刻地领悟到这一点以后,便发誓即使必须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买到它。

星期日的商场里,顾客稠密。荀磊正转动着身子寻找钟表柜台时,一个人从他身后飞快地走过,两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吧嗒”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荀磊忙对他说。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东西。本是因为他慌忙走动,从后面撞着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后本想也道一声“对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过是一个比自己年岁小许多的小伙子,便“哼”一声,扬长而去。

那人是龙点睛。荀磊自然不认识。

龙点睛从韩一潭家里拿到那份“留着究竟是个祸害”的诗稿,出得那个四合院以后,本是打算把诗稿带回家里再烧掉的,可是当他路过胡同口的那排浅绿色的垃圾桶时,他想:干脆就在这里撕成碎片,扔进垃圾桶算了,难道还会有人把它捡起来,拼接复原么?回家烧,妻子要问,还得费唇舌解释……于是,他便在那里撕将起来,谁知偏来了个老头——他不知道那是胡同里专门拾废纸的胡爷爷——一手拖着个小轱辘车,一手拿着根带“粘针”的竹棍,高声地对他说:“同志,您别撕,您就扔给我吧——”让他吃了一惊。他还是把那诗稿撕得粉碎,团起来扔进了垃圾桶,瞪了老头一眼,才快步离开那条胡同……他按原计划进了这百货商场,到照相用品柜台买了一个袋装式照相册,便急着赶回家去——他晚上约了一位编辑到家里“随便谈谈”,他打算赶在那编辑到达之前,把那些他与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进这个照相册中,这样,他在请编辑听新录的曼托瓦尼乐队演奏的名曲时,只要将相册递过去,使能坐收“尽在不言中”的效果……

龙点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犹如雨过天霁般明丽,但与那位拾破烂的老头的相遇,究竟还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阴影,故而他的中枢神经里,仍迸射着“那稿件可别……”的意外火花,当与荀磊相撞、照相册落地之后,他急促中将“照相册”说成“稿子”,实在是并非偶然。

但龙点睛冲出百货商场大门以后,也就将心中那道阴影驱逐。他望着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心想:时不再来,机不可失,在这人生的战场上,我要抓紧一切机会不放啊!

对于他来说,时间好比是一只握在拳中的骰子。

荀磊在同龙点睛碰撞之后,对于龙点睛的失礼,倒无动于衷。但龙点睛口中喊出的“稿子”二字,却触动了荀磊的心事。在骑车出来时,他本是命令自己将惨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阁的,此刻却禁不住又心潮起伏。

仅仅是因为他年轻!他能够做、并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仅仅是因为还轮不到他来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视!而最古怪的是,这事明明是国家需要尽早做成的,并且“有资格”去做的人,还没有去做,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还是不被承认!有的人宁愿留下空白,也要论资排辈!……

荀磊因为陷入了沉思,一时盲目地在商场中转悠起来。他想:西服、领带、太阳镜、电子琴……这些东西几度被视为腐朽堕落,几度被批判取缔,但终究还是由一批年轻人带头使用推广,而站住了脚,渐渐成为平常事物,现在不是连党和国家的领导人,也穿起了西服吗?不是连讴歌革命战争的影片中,也采用电子琴伴奏插曲了吗?我们这古老的民族啊,你应当进一步以博大的胸怀,恢宏的气魄,收容、消化一切于我有用的新事物,并应当进一步甩开步子,赶上世界科学技术和生产发展的新潮流……

荀磊想,尽管世界上仍旧以原有的秒、分、刻、时、日、月、年……来计量时间,但在我们的心目当中,应把现在和将来的时间,看做一个不断在加速运行的星际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学技术的进展是多么缓慢啊,信息传递的数量和速度又是多么可怜啊;而今天,电子计算机已经发展到了第五代,越来越接近人脑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学论文的发表量,已达到了6000~8000篇,每隔20个月,论文的数目就增长一倍!……

怎么能懈怠呢?怎么能碰了钉子就罢休呢?荀磊握紧了拳头,他想:买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译稿,另投到哪家出版社?或许,这次该亲自把稿子送到编辑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他们和盘托出?……

不知不觉地,他已来到钟表柜台前。他一眼便看见,恰好有他所该买的那种表。啊,太好啦!他靠拢了柜台……

人一饮酒,便幻入了仙境,时间于他们来说,便仿佛凝固。

在“一品香”烟酒店里,李铠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积的闷气,使他恍若堕入了一个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满了急转弯,他踉踉跄跄地朝前面走去,似乎总看见澹台智珠的背影一闪,裙子角一扫,却总撵不上她;而一只长着大长脸的蓝蝙蝠,总在他面前飞来舞去,切断着他的视线。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却毫无撵上澹台智珠的希望——澹台智珠不知为什么是戏台上的装扮,似乎是《木兰从军》最后一场“对镜贴花黄”的扮相,李铠曾经对她说:“你这身行头比别的戏里的全强!”她曾经高兴地把双手一合:“真的吗?”可现在她连正脸也不给李铠看上一眼……

忽然,李铠眼前出现了卢宝桑,卢宝桑亲热地招呼着他。他愣了愣神,心想这位是谁呢?啊,想起来了——常到薛家串门的那个“愣头青”嘛!一个人只能喝闷酒,两人凑在一块儿却能喝“逗闷子”开心。酒……想到这儿,他便忙站起来招呼卢宝桑。

卢宝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过这酒店,灵机一动钻进来,打算拼个死醉的,没想到一迈进门槛就看见了李铠;而一看见李铠他便联想到了澹台智珠,一想到澹台智珠他便又联想到了《豆汁记》,由《豆汁记》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亲金松是个丐头;由这一点他又对澹台智珠产生出了一种特殊的亲近感;而当他落座以后,他又立即将这种亲近感奉献给了李铠——他倒没把李铠联想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莫稽,人在电火般的联想中,常常具有这种精密的筛汰力。

李铠没有料到,卢宝桑一杯酒下到肚里,便哇啦哇啦地夸上了“珠大姐”。

他说几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记》,他都要到场叫好,他夸完唱功夸做派,夸完扮相夸行头……滔滔不绝地说:“那金玉奴,真让珠大姐给演活了!珠大姐戏路子多宽!为人多厚道!观众想看《失子惊疯》,北京能上这出戏的人没有不是?杨荣环人家平日待在天津,不随便到北京来露不是?咱们珠大姐为满足观众,嘿,带着病就上了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云活着也不过如是——也就单是一个‘屁股座子’生硬了点,嗬,台下就有那不要脸的起上了哄。什么玩意儿!你上台试试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戏的,串一出给你们开开眼,你就给脸不要脸了!散了戏,我在剧场门口憋着,那坏小子刚一出来,我就给了他一拳……”这么一路叨唠下去,倒也罢了,李铠感到困惑不解的是,卢宝桑夸来夸去竟夸出了这样的话:“姐夫!您说那金玉奴仁义不仁义?豆汁,剩饭,紧着给落难的人不是?她家要丢了手表什么的,能随便赖人家偷的吗?……珠大姐在台上丢了孩子,也没说让那个丫头寿春跑下台来,搜查我呀!……”

卢宝桑扯着嗓门那么一聒噪,小酒店里的酒客们都知道了李铠的身份,立时就有好几位凑拢了过来,对他表示敬重和关怀,一位老人对他说:“敢情您是智珠的当家的呀!听说智珠晚上散了戏,都是您把她往家接的呀!我给您们俩道乏啦!我最喜爱看智珠的戏,她玩意儿磨炼得精呀!一出《木兰从军》,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的活泼,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几位中年人一声接一声地问:“您那口子又在排什么戏哪?”“她创那新腔,您总是头一个饱耳福的吧?”“多年看不着《红拂传》了,智珠能给露露吗?”……李铠不及搭腔,他们几个竟不知怎么地争辩起来了——啊,原来是其中一位说了句“《木兰从军》里的布景太实……”其他几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为大家都在微醺状态以上,“酒言无忌”,几句话不合,竟至于满脸溅朱,几乎动起手来。

“成了成了!”卢宝桑站起来,吆喝他们说:“有什么意见,一个一个跟姐夫说!姐夫自会记下来,告诉给珠大姐,嘈嘈个什么劲儿!”

便真有几位认认真真地挨着排向李铠诉说起他们的意见和建议来……

李铠只觉得那幽长的山洞似乎终于到了尽头,长脸蓝蝙蝠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而澹台智珠所装扮的女装木兰,终于停住了脚步,徐徐地朝他转过身来……

“行啦行啦!”卢宝桑又突然大喊起来,训斥那几个不知趣的酒客说,“人家姐夫还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戏码的事儿呢!谁像你们,有了闲工夫就泡在这儿,没结没完地灌呀、磨牙呀!……”

李铠突然酒醒。他庄重地站了起来,抻抻衣襟说:“我真得回去了。各位,少陪!”

人们纷纷热情地向他告别,仿佛欢送一位战功赫赫的英雄。

李铠边朝门边走去,边下意识地从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烟,搁进嘴里。但是他继续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一通之后,却没有找到打火机和火柴——他出来得匆忙,本没有带。正当他在门前踌躇时,卢宝桑一个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个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听卢宝桑说:“给!姐夫你留着用!”

李铠也没闹清楚怎么回事,便对卢宝桑笑笑,推门走了出去。

李铠站在“一品香”门口。前面是鼓楼,后面是钟楼。一阵寒风从钟鼓楼中穿过,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没点燃的香烟,打了一个嗝儿。他彻底地清醒了。

“爸!”突然跑过来小竹,两只小手冻得通红,眼里还噙着泪花儿,跑过来搂住了他的胳膊。

“你跑这儿来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爸!妈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你也不回家,爷爷着急哩,让我来找……”

“急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他掏出手绢,弯腰给小竹擦着眼睛。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着他的胳膊。

“怎么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后脑勺,更加严厉地说,“走,到鼓楼前头接你妈去!接着她,咱们再一块儿回家!”

李铠挺起胸脯,牵着小竹朝鼓楼前走去。

他招呼小竹时,一直都用的是右手。当他牵着小竹朝前走去时,他才意识到左手中还握着卢宝桑给他的那样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凉飕飕、硬邦邦的,仿佛是一块手表……卢宝桑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己呢?

李铠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张开,于是,他才知道卢宝桑送给他的,是一个小巧玲珑的进口超薄型打火机。不用说,那一定是卢宝桑得来不易、最为珍爱的物品之一。他心里一时非常感动。

李铠再从衣兜里掏出一支烟来,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机将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时间对每一个人一视同仁。如果说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么容易,那么不用争取,在时间面前人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不过,在平等的时间面前,不同的人却采取着不同的态度来消耗它,因而构成不同的遭际,形成不同的感受。

路喜纯骑着自行车回家。当他又一次骑过地安门十字路口时,恰恰是下午五点钟。他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几乎长达十小时的劳动。临告别时,薛大娘、薛纪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门外。薛大娘非要给他“汤封”——原来的“汤封”丢了,薛大娘另包了一包——他诚恳地婉辞了,他说:“大娘,我来帮忙,图的是练练手艺,图的是让你们看着喜幸,闻着味香,吃着可口,你们和客人满意了,我心里头就痛快了……我要为‘汤封’来,有的菜我还不弄呢!”薛大娘非要把“汤封”塞给他,他躲闪着,倒是孟昭英一旁劝道:“妈,路师傅既是坚决不要,我看也就随他吧。其实,人家今儿个不光帮咱们弄了一天的菜,还无缘无故地受了一场气,咱们就是拿出多少钱财来,也赔补不起!我看,不如就打今儿个起交个朋友吧,欢迎路师傅赶明儿来串门!路师傅有什么要咱们帮忙的,来说上一声,咱们抬腿就去!……”薛纪徽也说:“难得遇上个路师傅这么个好人,还教给我们怎么让水管子化冻……路师傅啊,真是欢迎你来串门儿,不光来这儿,也欢迎你到我们那边的家去。我们那儿更好认,就在北海后门东边,恭俭胡同里头,你记下门牌号码……你可真去!”路喜纯便说:“不瞒你们说,我父母双亡,没个亲戚,你们要真不嫌弃,我赶明儿得空了,还真来!”薛大娘这才收起“汤封”,感动地说:“路师傅,小路!你就真来!我们就算你的一门子亲戚!”

双方都没有想到,经过一天的接触,竟变得这般亲近。巍巍鼓楼怕也在俯瞰着他们,体味着这人生的滋味……

临骑上车之前,路喜纯又诚恳地对他们说:“你们那个亲戚,卢宝桑,人头的确次,没个积极的生活目标,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顿,我早先就认识他,跟他一向合不来……可今儿个的事儿,我有个看法,就是那雷达表,兴许他的确没偷——他这人以前从没偷过东西,我想他不至于打今儿个变成了‘佛爷’,我希望你们不要太难为了他。他这人也有可怜的地方……有一阵子新房里来了好些个人,谁也认不全,是不是有那专门趁火打劫的,混在了里头?别冤枉了卢宝桑!……”

路喜纯这话一出来,薛大娘他们更加感动。这个小伙子,卢宝桑把他得罪到那么个份儿上,他倒还怕卢宝桑遭冤枉!

他们真是依依惜别。都是平凡的人,可胸中涌动着的,都是不平凡的感情……

路喜纯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一天。他创造了美,并让许多人享受到了这美,他自己也便获得了一种美感——当然,这其间也有对美的亵渎和伤害,但是天下创造美的事业,哪有一帆风顺的呢?路喜纯骑车往家里去,心里充满了快乐,并且充实了他的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