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命运开始了。
张锦是个常年无病的人,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1964年,忽然有一天骑不上自行车了。张锦这才到北大医务室去看病,很快就被转到北京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脊骨癌!医生们进行会诊,查出张锦早就已经得了胃癌,后来癌症扩散,以致又患脊骨癌。然而,整天沉醉于科研——科学写作之中的张锦,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癌症向她袭来,直到脚跨不上车,才去就医!
第二年春天,张锦病逝了。打从在美国帮助张锦捡起撒在地上的水银,到此时整整38个春秋,他们共患难,同命运。张锦之死,对傅鹰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送葬回来,他木然地坐在沙发上,双眼直愣愣的,望着用黑框镶边的张锦的照片。家里,“各据一方”的局面结束了。然而,从此傅鹰案头的小灯熄得更晚,他把深深的怀念之情埋藏在夜以继日的工作之中,连星期日也埋头于写作之中。
当人们来安慰傅鹰的时候,他却说出了这样出人意料的话:“张锦之死提醒了我,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要赶紧做工作,赶紧做哪!”
不久,傅鹰也病了,心律不齐,心室劳损,来到太湖疗养。
就在这时,一场政治大风暴席卷全中国。在报纸刚刚刊登揪出“陆平黑帮”的消息之后,傅鹰就接到来自北京的急电。打开一看,见这么写着:
“立即返校交代你与陆平黑帮的关系。”
傅鹰想不通,陆平是北大校长兼党委书记,怎么转眼之间成了“黑帮”?我和陆平除了正常的工作关系之外,还有什么关系?
傅鹰并不回避运动。尽管他预感到这次运动比任何一次运动的来头都大,还是急急地赶回了北大。
屈辱的生活开始了!
“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漏网大右派”、“黑帮分子”、“资产阶级黑线专政的大学阀”……一顶顶大帽子向傅鹰飞来。
傅鹰被批斗,被抄家,被打骂,被“喷气式”,被送进“劳改大院”……在北大,傅鹰是被打得最重的一个,甚至脸上被吐满口水!
傅鹰实在想不通:
我是“漏网大右派?”毛主席、周总理不是清清楚楚地说过,我的批评是善意的,不是右派,我从何“漏网”?
我是“里通外国?”难道认识几个外国人,跟在美国的导师、学生进行学术通信,就是“里通外国”?
我是“追求个人名利往上爬?”我如果真的要“追求个人名利”,我何必回国?在美国,科研条件比中国要好得多哪。
我是“毒害学生”?我回国,就是为了用自己学得的知识,培养爱因斯坦式的科学家,这难道是“毒害学生”?中国不需要爱因斯坦?
有一次,傅鹰被斗得死去活来,遍体鳞伤,儿子扶着他回家。一走进家里,他辛勤写成的手稿扔满一地,墙上满是用墨汁写的“打倒傅鹰”的标语,北风从被砸碎的玻璃窗里呼呼钻进来。他的儿子问傅鹰:“早知今日你落得这么个地步,你回国后悔不后悔?”
傅鹰斩钉截铁般答道:“不后悔!”
傅鹰坚信,“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他身处逆境,心地坦然,顽强地活下来,要为祖国再做一点有益的工作。
那些武斗的“勇士”们把屋顶砸得一塌糊涂,要这位年近70的老教授爬上那4楼楼顶铺瓦。
他上去了,而且干得非常认真,摆正一块块瓦片。仿佛对待化学论文上的一个个数据一样认真。
傅鹰还被驱赶着拉车运煤,他快步小跑。当煤块从车上掉下来的时候,还弯腰捡起它。
傅鹰经受了无数次的批斗。他无私无畏,胸怀坦荡。在胸前挂黑牌时,还要看看别人胸前的黑牌上写着什么!
在“牛棚”里,傅鹰被“勒令交代”。本来,傅鹰几乎很少跟别人谈起自己的身世,也不想给自己写什么传记,然而,在“牛棚”里,他却像写化学论文一样,诚实地写了自己的一生,写了自己回国的经过,写了自己对祖国的热爱,写了自己对党的热情。这些“交代”,是这位“胸无城府”的科学家的自由,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祖国、对党、对科学、对年青一代的炽热的爱!本文中多处引用的回忆材料,便是傅鹰在“牛棚”中的“交代”。傅鹰还十分认真地剖析自己,错了就错了,决不文过饰非。
风暴是一阵一阵的。傅鹰一生清白,确实没有什么把柄可抓,他终于从“牛棚”中获释。谁知1969年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了,傅鹰又被打成“大特务”,受到“隔离审查”……
傅鹰对于个人受到冤屈,并不计较。他最痛心的是,自己已风烛残年,最宝贵的东西是时间,要把时间花在教学和科研上,决不能白白浪费哪!
好不容易盼到1970年秋天,系里要他给几十名新生上课。傅鹰兴奋极了,马上整理讲义,紧张地开始备课,常常忙到深夜一两点钟。
可是,这些新生基础太差了,有的是初中程度,有的甚至是小学文化程度。要给他们上大学的课程,并不容易。当傅鹰讲到“饱和溶液”时,学生们怎么也听不懂。
傅鹰想了一下,打了个形象的比喻:“这好比吃饺子,吃20个在肚子里,吃30个就上了食管,吃40个就挤到嘴巴了,再吃就装不下了,这就是‘饱和’。”接着,他特地打了个一饱嗝,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从这生动的比喻中懂得了饱和的含义。
傅鹰上课,一向是这样趣味横生,生动形象。谁知这一次却犯了大忌,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什么“傅鹰宣扬低级趣味”、“资产阶级教授不突出政治”等等。没办法,傅鹰刚兴冲冲上了一星期课,就被轰下了讲台。
紧接着,在1973年,开始反“资产阶级回潮”,傅鹰又挨整,被戴上“资产阶级大菩萨”的帽子。
人们又开始整理、收集傅鹰的“黑话”来。傅鹰在那苦风凄雨的日子里,固然沉默多了,但是他那爽快的脾气是一辈子也改不掉的。人们又收集了傅鹰的不少“黑话”:
“江青提倡‘文攻武卫’,把运动搞乱了。”
“批林批孔,干吗把批林跟批孔联系起来?孔老二是两千年前的人,他那时候说的话,现在来看,当然是不合时宜的。不过,孔老二的话,也有对的。对孔老二可以一分为二。”
“有点奇怪,孔老二这个人死了两千年,现在还有那么多文章起劲地批判他。我看,再过几年,现在这些批孔老二的文章就没人看了!”
“现在的报纸大部分是假话,不可信。”
傅鹰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中,毫不隐讳地指名道姓说江青的帮派头目“捅娄子的事可以找他,办教育他一点也不懂,找他没用!”
傅鹰挨批之后,还是那样直言。1975年春,在四届人大召开后,北京市政协的同志来访问傅鹰,请他谈谈感想。傅鹰的话,连一点“拐弯”都没有:“中央给邓小平同志这么多领导职务,我相信他一定能够做得好,我完全拥护,如果早给他那么多工作,许多问题早解决了。……王洪文比起老干部来,又做了什么呢?”
到了“批邓”的时候,傅鹰的这些话被翻出来了,一下子他又成了“右倾复辟势力的代表”。傅鹰经受了多少风风雨雨,他依旧是那么倔强,不弯腰,不低头。他的儿子因为“攻击”江青,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他的女儿因“出身不好”,便送去插队。
1976年1月8日,敬爱的周总理不幸离开了人间,傅鹰沉重地倒在椅子上。就在这时,北京政协又派人来了,想了解傅鹰对总理逝世的反应。尽管傅鹰知道,他上次对政协来人讲的话,成了“黑材料”,他却不悔、不怕,还是讲出了心里话:“总理的逝世,损失不亚于斯大林。我担心总理死后,会天下大乱!”
傅鹰的话,被飞快地汇报上去。上边问道:“傅鹰所说的‘天下大乱’,具体含义是什么?”
于是,那人又急忙到傅鹰身边,传达了上边的意思。谁知傅鹰以惊人的直率,说道:“天下大乱,这还不明白?邓小平边有张春桥,张是要闯乱子的!”
傅鹰的话马上又被汇报上去,许多朋友知道了,都深深地为傅鹰担心。
那几天,傅鹰天天打听,学校里什么时候开追悼会。谁知,追悼会被取消了。后来,他一得知胶体化学教研室的同志们自发召集悼念周总理的会,马上从家里拄着拐棍,提早1小时赶来。傅鹰挂黑纱,第一个发言,吐出肺腑深处的话语:“总理,是世界上难得的好总理哪!连我这样普通的人,总理都关怀哪。1962年,我参加广州科学规划会议,总理见到我就问:‘你的高血压病好些了吗?’……”说到这里,一向倔强的傅鹰,也不禁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在清除“四害”,雨过天晴的日子里,傅鹰的脸上露出多年未见的笑容。他庆幸自己没像翦伯赞那样死去,终于盼到了胜利的日子。他是第三届、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在第五届全国政协上,他被选为常委。
正当傅鹰想振作精神,再上讲坛的时候,他病倒了。1977年5月,傅鹰不能说话,被送进医院,诊断为脑溢血。
1979年9月7日下午9时,这位不屈的老科学家离开了人世,终年77岁。邓小平、乌兰夫、方毅、胡耀邦、彭真等领导同志送了花圈,福建省革委会、福州市的革委会也送了花圈。
傅鹰留上遗嘱,请把他的1700多册藏书,全都搬到胶体化学教研室去,送给公家!
啊,他在死神来临的时候,还是那么无私,想到的是祖国,是人民,是科学,是下一代!
在追悼会上,傅鹰的多年好友黄子卿教授沉痛地读了悼诗,把傅鹰比做“平子”——东汉的大科学家张衡:
元龙豪气无双士,入海探骊,物胶声传大地。
平子文章第一流,登坛挥尘,桃李树满神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