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乡某孝廉会试落第,偕数友回南。入山东境,至某县乡中时已暮。旅舍客满,忽见后有屋甚宽洁,询之店伙。谓系官眷扶柩至此,已数月,恐彼未肯相让。孝廉曰:“吾歇一宿即去。或可冀允许?”店伙往商,果允让出西边屋一间,孝廉与同行数人携行李入。询官眷何人。则仅一女子,为浙江海宁州人,副将某之女。副将官北省已死,故扶柩将归葬。孝廉因有让屋情,特购楮帛往吊。俄闻哭声甚惨。吊毕,有一媪出云:
“吾家小姐须出面谢众位老爷。”俄而扶一女子出,年可十八九,涕泪满面,状甚凄婉,然容颜端丽不失大家风范,遍向众人蒲伏稽颡并请众人坐。因自述先人官北地,不幸去世,官囊清薄,母又早没,仅奴一人扶丧南旋。黾勉数千里,始得到此。已驰函家中请堂兄来此相迎,久未得息耗,不知如何矣。
言讫潸然。遂谢返舍。孝廉悚敬之余转生悲悯,因谓众人曰:
“吾辈家桐乡,实赴海宁之便道。盍约彼偕行,使得有照料,免使弱息遗榇漂泊异乡。”众俱不以为然。孝廉遂独留并以己意告女子。女子泣谢再三。于是诸人先发,孝廉则否。女极婉顺,且于孝廉之服食起居照料周至。孝廉心感之。嗣后日夕相接,遂致越礼。又一二日,女问孝廉曰:“君今归里,将欲何营?”曰:“惟谋一教读馆耳。”女笑曰:“坐冷板凳,岂可终身乎?以我观之,不如捐一京官,徐谋保举为宜。”孝廉曰:“吾一寒士,安所得此巨款?”女曰:“吾以弱女子,分将流落。今幸得遇君子,先人遣资虽薄,然为君捐京官尚是有余。不知君意如何?”孝廉忽闻有如是意外之喜,心中惑乱不知所出,因皆唯唯。女曰:“君意果许可,不可延误。宜亟北辕,如都营干。”孝廉从其言,与店主商议,将遗榇浮厝近地。与女同入都,女为上下探讯部办诸人,知此时某部主事,补缺最速且谓孝廉曰:“居官京师,恐家中穷亲友麇集,不如改名报捐为宜。”孝廉亦从之。于是女为孝廉赁宅,养车马,购置衣服并料理孝廉到部,居然一京官气象矣。无何女又令孝廉轮日延同乡同寅同年之有势力者至宅中宴饮。于是交游车骑,踵接于门。女又谓孝廉曰:“汝时出门,否则须会客。我一人处室中甚寂寂,拟与汝诸友之内眷往还何如?”孝廉亟唯唯。次日女又谓孝廉曰:“吾将出拜客,然箱中衣饰皆非时样,汝须为我购办。”孝廉方苦无可报效,即便应允。女遂将衣裙尺寸并款式开与孝廉,使依样购买,并取旧日钗钏令交首饰店改造,又取珠花等令改扎新式,计须添大小珍珠若干粒。孝廉承命往办。数日陆续送至,女一一阅讫。谓衣饰均甚好且亦合式。已而细察珍珠,唶曰:“珠乃伪物。汝从何处得之?”孝廉骇曰:
“此吾访珠宝市有名店铺购买,且店中装潢极华丽。安有伪物?”女哂曰:“汝真书呆!都中惟排场愈阔绰,愈有名之店,其物愈不可恃。此等伎俩能欺汝不能欺我也。”孝廉闻女言,怒甚。急欲至店中与理论。女曰:“今午炊已熟。汝饭竟再去未迟也。”因令媪出饭,并取手制之精馔与孝廉共饭。饭毕,孝廉即持珠乘车至店中力斥其用赝物。店伙不服,取珠视之,哗然曰:“我珠本不伪。汝乃故易伪珠以讹我乎?”孝廉大怒,拍桌碎碗与之争辨。店伙亦群起,杂然喧争。正哗嚷间,孝廉觉口渴,索茗饮,忽然神色大变应时倒地。店中人大惊,视之已死,又未知孝廉住址何所,出视其车已无有。众情惶急不知为计。忽一车至,即有媪扶一少妇出,谓:“此即某太太,吾家老爷至汝处换珠,待久不归,故来追询。”已而睹孝廉死状即跌足槌胸。大恸曰:“纵珠真伪不可知。然何至使吾夫死汝店中?”店中用好言慰藉之,使敛尸去。少妇绝不顾,竟乘车至素所往还之家哭诉某店用赝珠,又惧事发,致夫死地。于是素与孝廉往还者,莫不义形于色,且其人间有居要津者将助女讼店。店主大窘,使人验尸,则实有毒。店主知势力不敌,倩人与女商以贿和。女坚不允,必欲讼官论,抵为孝廉报仇。且谓之曰:“告汝店主知,即不论抵亦须倾汝店资,一文不留也。”说者归以告。店主微笑知其意,乃更许重赂,渐增至三四万,女乃许。盛殓为孝廉发丧,遍谢诸客乃扶柩出郡去。后孝廉家人因久不得耗,寄函京城,则孝廉之柩已出都月余。四出探访,竟无踪影。
(白话故事)
桐乡有位孝廉在会试中落榜了,他就跟朋友们一起回家乡。当他们进了山东境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旅店的客人都满了。忽然,孝廉看见院后有间屋子很宽敞,他询问店伙计后,得知是一位官员的家属扶灵柩来到这里,已经有几个月了,估计他们不会把房间让出来。孝廉说:“我们歇一晚上就走了,或许人家能答应。”店伙计去找对方商量,对方竟然答应把西屋让出来。孝廉跟朋友们拿着行李住了下来。孝廉打听到:官员的家属仅仅是一个女子,她是浙江海宁人,父亲是位副将军。现在副将军已经死了,她扶父亲的灵柩归葬。孝廉非常感激对方,特意买了些纸钱去凭吊。他听见屋内哭声很惨,吊唁完了,有位老妇人出来说:“我家小姐要当面谢过各位老爷。”说完就扶着一个女子出来,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满面泪珠,很是凄婉,然而她容颜端庄,不失大家风范。那女子向大家行礼并请大家就座,又说母亲已经早早去世了,父亲在北方做官,也不幸去世,仅留下她一个人扶丧回家,她们走了几千里才来到这儿。无奈之下,她写信请堂兄来迎接,但至今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情况怎么样。说着她又潸然泪下。孝廉非常同情她,就对大家说:“咱们家在桐乡,那是去海宁的便道。
咱们不如跟这位女子一起上路,也好对她有个照应,免得她带着棺材,漂泊异乡。”众人不答应,先回家乡去了,孝廉就留了下来并且向那女子表明了心意,女子再三谢恩。那女子很是婉顺,照料孝廉的饮食起居非常周到,孝廉心里很感激。两人朝夕相处,渐渐有了感情。又过了几天,那女子问孝廉:“如果您回到家乡,打算做些什么呢?”孝廉回答说:“只能到教书馆里去教书。”那女子笑道:“您怎么能坐一辈子的冷板凳呢?
依我之见,您不如在京城里捐个一官半职,然后再慢慢地谋划保举的事情。”孝廉说:“我是个书生,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来捐官呢?”女子说:“我一个弱女子流落异乡,幸亏遇到了您。父亲留下的银子虽然不多,但为您捐个官职还是有余的,您愿意吗?”孝廉听到这意外的惊喜,心里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女子说:“如果您答应的话,这件事就不能耽搁,咱们应该马上回京城办这件事。”孝廉听了她的话,跟店主商量后,把遗榇暂时埋在附近,他们一起回了京城。那女子为了他当官的事,花了很多银子打点上上下下,终于得到了一个补缺的位置。她对孝廉说:“如果您在京城当官,恐怕那些家乡的穷亲戚都要来投靠您,不如您捐官时把名字改了吧。”孝廉也听了她的话。那女子为孝廉租了房子,养了车马,购置了衣服并料理孝廉到部任职。她又让孝廉宴请同乡、同寅、同年中有势力的人,并不断巴结那些位高权重的人。有一天,那女子对孝廉说:“您不是出门,就是在家里会客,我一个人很无聊。如果我跟您朋友的家眷来往,可以吗?”孝廉急忙答应。第二天,女子又跟孝廉说:“我要出门去见客,但是我箱子里衣服的样式已经旧了,您要为我买些新衣服。”孝廉正愁没法报答妻子,所以立即就答应了。那女子将衣裙的尺寸和款式列给孝廉,让他照着样式买,并让他拿着旧的钗钏到首饰店改造,又拿来珠花让他改成新的样式,算好需要添多少粒珍珠,孝廉都一一照办。几天后,衣服和首饰都陆续送来了,那女子一一查点,说衣服很好也很合身,又细看了看珍珠,生气地说:“这珍珠是假的,您是从哪里买的?”孝廉惊讶地说:“我在一间很有名的珠宝店买的,那店里的装潢非常华丽,怎么会有假珍珠呢?”
女子笑道:“您真是个书呆子!京城里越是排场阔绰,越是有名的店铺,他们的货就越不能相信,这种伎俩能骗得了您,却骗不了我。”孝廉听了很恼火,急忙要到店里跟他们理论。女子说:“现在午饭已经做好了,您吃完饭再去也不迟啊!”说完让老妇人端出饭菜,又把亲手做的美味拿出来,跟孝廉一起吃饭。吃完饭,孝廉就乘车到珠宝店,大声斥责珍珠是假的,店伙计不服气,拿起珠子仔细看后说:“我们的珍珠本来是真的,你故意换成了假珍珠来讹诈我们。”孝廉大怒,拍着桌子跟他们争辩,店伙计们也都嚷嚷起来了。大家正在喧哗的时候,孝廉突然觉得口渴,就要了杯茶水,他喝完后,忽然神色大变,倒在了地上。店主人大惊,仔细一看,孝廉已经断气了,他们不知道孝廉的住处,出来看他所乘的车已经不见了。众人正在着急的时候,忽然来了一辆车,有一个老妇人扶着一位少妇出来,说:“这就是我家太太,我家老爷到您这里换珍珠,等了很久都不见回来,所以过来问个究竟。”随后两人看见了孝廉的死状,立即大声恸哭道:“即使咱们不辨珍珠的真假,也不至于让我丈夫死在你的店里啊!”店主人说尽了好话,让她把尸体收走。少妇悲痛欲绝,直接乘车去了平时来往不错的官宦人家,哭诉珠宝店用假珍珠,害怕事情泄露,把她丈夫置于死地的事。孝廉的朋友都义愤填膺,打算把珠宝店告上官府。店主人非常害怕,让人验尸,孝廉的体内确实有毒。店主人知道自己的势力不如对方,就派人跟孝廉的妻子商量,想私下解决这件事,女子坚决不同意,声称一定要告到官府,为孝廉报仇,并对来人说:“告诉你的店主人,即使不要他的赔偿也一定要他倾家荡产,一文钱也不留!”中间人如实告诉了店主,店主知道了她的用意,就把赔偿金增加到了四万,女子这才答应息事宁人,为孝廉发丧。她谢过了各位朋友,扶灵柩离开了京城。孝廉的家人失去了他的消息,就往京城里写信,那时孝廉的灵柩已经出城一个多月了。家人四处打听他的消息,都不见他的踪影。
揭秘:恶妇先骗取孝廉的同情,嫁给孝廉,又出钱为他捐官。后来恶妇说珍珠是假的,让孝廉饭后找珠宝店理论,并在饭中下了毒。恶妇借此讹诈珠宝店万两银子。此骗术是以害人性命骗取巨额赔款,图财害命,恶劣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