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宴八方
“快点过来帮我。”
流火冲步忍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步忍遵照指示走上前去,她正在费力地挪动着一尊半人来高的玉佛,旁边还有块硕大的布匹,瞧着有点像宫中的帷幔——那边的帷幔是少了半边。
“你做什么呢?”
“把它搬进这块布里。”
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果然不出步忍的所料,流火愉快地介绍着她的“顺手牵羊”计划,“他们把我困在宫里这么些时日,耽误我赚了多少钱?我当然要顺点东西回去,以补偿我这些日子的损失。反正这些宝贝放在宫里就是一件摆设,进了我霸圣金堂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从未见过有人偷还偷得这么有理有据,他不佩服她都不成。
“这场宴席是流火小姐筹办的,一定是她筹办的!”
海日楞瞪着眼睛皱着眉头望着桌上那唯一一道既可算做饭也可当作菜的东西,他非常肯定自己的猜测——只有流火小姐这样的奇人奇才才会在御临王举办的家宴上以面片汤作为主食。
喝了两口面片汤,他终于明白当初步忍骗他请客吃饭的原因了,这玩意实在不太爽口。瞥了一眼坐在他右手的幼微,她碗里的面片汤好像一点都没减少。
“你不吃吗?”
“我讨厌这个。”
她噘着嘴不停地用勺子挤压着碗里的面片,那副模样像个挑嘴的小孩,一点也不符合她平日里聪明干练的模样。
瞧着她这副丑模样,海日楞顿时觉得面前的这碗面片汤可口无比,想想吧!有多少机会能见到御临幼微大人的孩子气。
位于幼微下方的元筌筌藏在桌子下面的脚一直不曾停过,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旁边那个倒霉鬼,惹得对方一阵蹙眉。
“我腿快肿了。”汝嫣寻真想把三个圈的腿卸下来放到面片汤里当佐料——王上请吃饭就喝面片汤?御临王朝快倒了吗?办个家宴还要省钱?他敢想不敢说。
旁边那位小姐可是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王上最近很穷吗?为什么请我们吃这个?”
“天知道!”他嘀咕了一声,直接将一整碗面片汤倒进嘴里,解决了事。
他以为解决了事,只是……他以为。
御临王轻易一开口差点没让汝嫣寻把刚倒进去的那碗面片汤重新吐出来,“汝嫣寻,你很喜欢喝这种汤吧?本王让人再给你上一碗。”
“多谢王上抬爱,在众多大臣前辈面前,草民……草民实在不敢多食。”
哈哈哈哈哈哈——
御临王在心中一阵闷笑,能看到平日里那些正经八百的大臣将军个个摆出一副苦瓜脸,满面备受折磨的模样,虽让流火小姐贪了不少举办宴席的钱,却是绝对——值了。
“汝嫣寻,本王派去的那些皇医有没有让令尊大人的身子好些?”
“多谢王上厚爱,然父亲大人日渐年迈,身子骨自是一日不如一日。”
常年卧病在床——汝嫣他老爹不上朝的理由,朝中之人无人不晓。为了不落下效仿汝嫣他老爹的口舌,元家爷爷用了年老体弱作为不出席这次御临王家宴的借口。
于是,元筌筌不用扔石头,汝嫣寻省了翻墙上房,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坐了一辆马车进了皇宫内苑,坐在一张桌上吃着相同的面片汤。
然后,一起抱怨。
四条腿正在桌子下面踹过来踢过去,旁边的人不可知,坐在高处的御临王却看得真切。
若是镇神仪式那天没有发生意外,现在坐在这张皇位上的必是父皇。他或许会坐在左手第一位,小寻子、幼微姐,还有筌筌一顺地坐在他的身旁,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聊着说着,甚至打打闹闹,不必理会谁是王上谁是臣子,更不必花费心思去揣测别人的心意,隐藏自己的目的。
可是,终究不能回到过去。
坐在这张皇位上的是年轻的自己,坐在下面这些年长的,集结权力充满威胁的大臣,还有不可知的黑暗势力以及蠢蠢欲动的法师一族都在窥伺着他身下的这张椅子。他必须坐稳,他必须坐踏实了。
双手握紧皇位的扶手,御临王随和地笑开来,“我听说你最近生意不错,汝嫣寻。”
“王上,这又是谁给您的不准确情报?”提起生意场上的事,汝嫣寻恨得咬牙切齿,“最近这段时间商界的一位领军人物神秘消失了,与其有关的诸多生意都停了下来。我近期可是亏死了!”亏得他一头恼火。
“可我怎么听说你天南地北地收账,收得手也软了,腿也细了。”御临王不紧不慢地揶揄着他。
汝嫣寻仍是一派愁眉苦脸,“要是全部欠账都能收回来,我可真要笑瘫了。倒霉的是我腿都跑细了,还落下一大笔亏空。我老子躺在床上拿着拐杖揍我,倒是把拐杖给敲细了。”
他未说完,旁边的大臣及家眷已笑倒一片。引得御临王也咧开嘴角,只是那笑始终未达眼眸深处。
“既然做生意那么难,不若你来朝中为本王效力吧!”
他拔出矛,汝嫣寻早已摆上盾,“多谢王上厚爱,可惜父亲大人常年卧病在床,我虽不孝,到底是汝嫣家仅存的血脉,于情于理都必须敬孝于病榻前。”
“常年卧病”这四个字真好用,既救了父亲大人,也救了自己——汝嫣寻在心中暗暗得意。
御临王哪里肯让这个小时候就欺负他的家伙一直骑在他头上?
“这样……本王也不勉强,倒是筌筌,你常到宫里走动走动。像儿时一样陪本王说说话,聊聊天。”
元筌筌傻乎乎地领命谢恩——汝嫣寻掌心握着桌角,久久不曾松开。
大殿内是君臣同欢,皇宫内苑却静得像座地下墓穴,周遭一片死气沉沉。
那是步忍熟悉的气息,他存在了几十年的地方。
曾经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永远地守护着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千秋万代,可是他走了出去。因为一个偶然的契机他踏出了这里,至此再不想归来。
这全都怪那个贪钱又小气的女人,把他变成客人,又把他变成奴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让他为自己而活。不为任何人,凭借着自己的劳动,凭借着可以享有及付出的一切为自己笑,为自己有血有肉地活下去。
他不愿承认,可那个对金子极度痴迷的流火小姐的确让他的生命流光溢彩。那段每天和十几个男人围坐在桌边喝面片汤的日子是他这几十年来过得最精彩的时光。
美得他丢不开,放不下。
所以他再进宫中,为了找回她。
召唤出几只窃金兽,利用他们感应金子的能力助他寻找流火小姐。以她喜欢抱着金子的个性,周身定是充斥着金子的气味。
果不其然,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几只窃金兽便找准了流火小姐所在的宫殿。挥开白袍,他借助隐身兽的功力不惊动守卫穿墙而过,停在了殿宇内。
眼前,那个多日不见的红袍小姐正在忙活着呢!
“流火……”
他出声轻唤她的名字,她头也不回地叫道:“快点过来帮帮我。”
她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过来。步忍遵照指示走上前去,她正在费力地挪动着一尊半人来高的玉佛,旁边还有块硕大的布匹,瞧着有点像宫中的帷幔——那边的帷幔是少了半边。
“你做什么呢?”
“把它搬进这块布里。”
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果然不出步忍的所料,流火愉快地介绍着她的“顺手牵羊”计划:“他们把我困在宫里这么些时日,耽误我赚了多少钱?我当然要顺点东西回去,以补偿我这些日子的损失。反正这些宝贝放在宫里就是一件摆设,进了我霸圣金堂可就不一样了,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啊!”
她要把这尊玉佛卖掉,价高者得。
从未见过有人偷还偷得这么有理有据的,他不佩服她都不成。
身为帝师,尤其是作为一个拥有术士之法的帝师,深更半夜借助汝嫣寻进宫的马车好不容易穿越皇宫的镇宫神兽,居然只是为了偷东西,他实在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汗颜。
羞愧归羞愧,他终是卷起袖子,做了她的帮凶,“就这样放着?”他不确定地问了一声,“可你怎么把这么大件的东西从守卫眼皮子底下搬出皇宫呢?”困难似乎太大。
“你这么大个人怎么从守卫的眼皮子底下偷溜进来的?”她反问他。
“啊?”他怔怔地望着她。
“总之你怎么进来的,你就怎么帮我把这尊玉佛搬出去。还有这些……”她从床榻底下摸出一堆金块来,“这是我这些时日在皇宫里赚到的,记得顺道一起带出去。”她摆出一副“你是我的人,你当为我豁出命去”的姿态。
望着面前这堆足够普通人家过上几辈子的财富,步忍不得不佩服她赚钱的手腕。
连宫里的钱都能被她搬出去,她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看来这些日子你在宫里过得挺滋润。”他忍不住调侃她。
“怕是没有你滋润吧!”流火小姐赫地转过身正对着他,“你跟舞雩媾和了?”
她问得真直白,直白得他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冷汗顺着额角直飙,他甚至来不及擦拭。
“你还算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吗?”是他年纪大了,不能适应当前的生活方式吗?为什么她每每出口的话总是让他的心忘记跳动?
“你这个反应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她追着他不放。
在她的紧迫盯人之下,步忍唯有宣告投降:“没有!没有行了吧?”
流火小姐似乎很满意自己听到的答案,略点了点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拍拍榻边的位置,她示意他坐在她的身旁,离她最近的地方。
撩起白袍,他将自己安置在她右手边,接过几上的茶盏,他倒是不渴,只是被她吓得够呛,喝口水压压惊。
“青灯呢?”她很好奇这两个几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居然也有分开的一天,“他不会是害怕被御临王打成猪头,所以拒绝陪你夜闯深宫吧?”听着好像步忍是来抢王妃的。
“他去帮我找人了。”事情尚未开始进行,仍处于防范于未然中,步忍并不打算说太多。
他既然不想说,她不问就是了。
流火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锦缎铺就的榻面,嘴里也有一时没一时地冒着话:“你那么爱她,我以为再见到她,你必然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再也不放她走。”
“我也这么以为……”托着腮,他的确那样以为。
“我以为你会直接把故人娶进门,变成爱人。”
“我也这么以为……”皇宫里的茶滋味变差了,不若他在暗天阁时喝得可口甘醇。
“我以为你不会管我是否被关在宫里,直接抱着你的故人夜夜好梦。”
“我也这么以为……”她的措辞令他轻咳了两声,抛到一边置之不理。
“我以为你一点都不在乎我,只是想从我身边拿走金算盘。”
“我也这么以为……”她要是能直接将金算盘给他,不用他卖身就好了——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怎么会做这等亏本的买卖。
“我以为在你心目中,我已经取代了舞雩的地位。”
“我也这么以为……”
话顺溜溜地出了口,顺得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望着她得意的笑,他才回味过来自己刚刚所说的话。甚至直到他说出这话的瞬间,他才惊觉——
他、舞雩,他、流火,所有的关系都在他呼噜呼噜说出口的刹那……变了。
“跟我去个地方。”他伸出的手牵住她的。
“哪里?”御临王朝的金库吗?
她那放光的眼是看到什么了?“我家。”他头一次向人发出这样的邀请。
“你家?”他家不是在飞马山吗?
“我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可以算家吗?”
那里叫……暗天阁。
几案摆在中间,左边是他,右边是她。几案上搁着茶水、点心,几案下是一大一小两双鞋。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爱上舞雩的,那种感情叫‘青梅竹马’,我们自然地守在一起,喜欢着彼此。没有理由,也无须理由,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事。我本以为待我出师,师兄便会向舞雩的父亲提亲,而后我们会在飞马山成亲,住进师兄隔壁的院落里。
“我们有自己的土地,闲暇时分我会以法术赚点小钱让舞雩过上幸福的生活,待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会教他们法术,将他们培养成一代法师,我们步家世世代代守着飞马山过着自如的生活——如今想来,那大概是我这一生所能拥有的最美的梦。”
放下茶盏,梦就此打住。从什么地方开始,他的人生出现了岔道?
他回忆着。
“那一年,舞雩的爹忽然决定将她送入宫中。事先没有任何前兆……不!还是有些先兆的——御临王朝出现了几番内乱。原来执掌大权的御临帝彷孝被自己的堂兄彷韧所取代,新的政权需要新的血液,而世代居住在飞马山的法师一族向来是历代掌权者争取的对象。然法师一族向来以世外高人自居,在飞马山过着隐居遁世的生活,不曾参与朝政大事。
“只是这一回,新上任的御临帝彷韧刚一开口,当时的族长——舞雩的父亲便将女儿送入了皇宫,在这之前我被族长差遣去了他方,待我回来舞雩早已走了多时,她……已成了御临帝的皇妃。”
没有人能够接受这样的结局,所以这绝不是结局,而只是开始。
“我去找族长理论,我想进宫找舞雩。族长闭门不理,不得以我在圣坛吵闹,想逼族长及长老们出面,后来长老们将我捆绑在圣坛的柱子上,而族长……依旧不肯见我。”
流火小姐翻过身瞪着他,挤眉弄眼好一阵,她撇了撇嘴叹道:“很难想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那是意气风发的毛头小伙才会干的蠢事吧!不动脑筋只知道瞎闯瞎撞,“请问步忍先生,那时候你多大?”
“我?十八,舞雩十七。”
“嚯嚯!”被她猜中了吧!她笑得好奸诈。
“你是在嘲笑我的愚蠢?”他索性闭口不谈。
她摸摸他的手臂,藏着讨好的成分,“好嘛好嘛!继续说嘛!”
“我想进皇宫,族人拦我。我想尽一切办法欲离开飞马山,总之一句话,我用自己的法术将整座山闹了个鸡犬不宁。结局就是族长痛下决心,将我从飞马山高耸的悬崖上扔了下去,让我自生自灭。”
“这就是你们族人对待闹事者的办法?”
流火忽然觉得自己对霸圣金堂老二到老十七那十六个家伙实在太过仁慈了,至少他们还活着,不缺胳膊没少腿。
想治理一个族以及其所在的漫漫大山,尤其这一族的族人个个法术通天,其中不乏能臣干将,往往会用些非常手段。步忍自少时起,他师父做族长的时候他便看得太多。不能怪舞雩的爹心太狠,要怪只能怪自己太过坚持。
因为坚持,他的命运就此被改变;因为坚持,他必须面对最不想看到也是最残忍的结局。
人生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坚持得不到你想要的。太过坚持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又不一定是你想要的。
是坚持还是放弃?
在历经数年光阴,尝遍人生辛酸之后,他选择什么也不做。懒散地重复着每天的日子,碌碌无为有时反倒是最好的人生。
年少的他并不懂得这些道理,于是他也得到了他想象不到的收获。
“在坠崖的过程中,我发现悬崖两边的岩壁皆是黑色,上面写着一排排看似简单,却与法师一族通用的法术全然不同的咒语。巧的是我过目不忘的本领让我在坠崖的过程中便熟记下那些咒语,更巧的是其中一条咒语名为‘飞鸟术’,它让人拥有如鸟一般飞翔的本领——在坠落深谷的前一刻,我呼哧呼哧……飞了起来。”
那便是刻在飞马山崖上的黑崖碑帖,记载着术士一族最高深的法术咒语。
他记下了,也顺道看清了术士一族被灭的真相。
“正如我告诉你的那般,百年前术士一族曾是御临王朝的功臣,可惜功高盖主……”
最终那曾显赫一时的术士一族被当时的御临帝联手法师一族所灭,只留下那些黑崖碑帖记载着他们曾有过的辉煌和被灭族的惨痛。
所以,人不能太强。
他不明白这个道理,至少在当年学会黑崖碑帖上的法术时他尚未领悟这些个道道。
“让我猜猜。”流火捡了块血糯米糍丢进嘴巴里,难得有空闲有闲心听故事,她颇懂享受,这全都遗传自她那个用一生来享受一生的爹,“你学会了那些法术定是去皇宫找你的舞雩妹妹喽!”
从未出过飞马山的他,生平头一次有了自己的目标——皇宫。
够伟大够有气魄吧!
不出则已,一出惊人。
“可你怎么能进皇宫呢?”流火努力嚼着血糯米糍,有点硬,嚼起来挺费力,像他纷繁复杂的人生,当然她身上的故事也简单不了多少。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步忍颇为得意地卖着关子,唯一的看官竟摆出一副爱说不说的架势,他无趣地自行招了:“我的办法就是……”
他咕嘟出两个字:“硬闯。”
“硬闯?”
流火瞪大眼睛瞅着他,像在看一头怪兽,“你居然硬闯皇宫?不要告诉我,你站在皇宫门口,大声嚷嚷着‘我要带御临帝新封的皇妃走’,然后就往里面闯吧!”
步忍向来觉得自己还挺成熟稳重,属于男人中的男人,可每每将他摆在流火面前,他就觉得自己的言行举止可笑得紧。
他做过的每件事,经历过的种种心情,不管是痛苦、悲伤还是复杂、揪心的,与她一同分享的时候,都成了好玩的过往,也只剩有趣而已。
“差不多吧……”他用眼神制止了她的嘲笑,“我以为凭自己的能力足以救出舞雩嘛!谁知……”
“你被射成了马蜂窝还是被扎成了刺猬?”
她表现出的还真是毫无同情心,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来。他扁着嘴做出生气的模样,她反爬过来揪着他的袖袍不放,嘴里一个劲地问着:“前者还是后者?到底是马蜂窝还是刺猬?”
他清了清嗓子,好半晌才冒出两个字:“前者。”
“嚯嚯!嚯嚯嚯嚯!”她咧着嘴笑了好半晌停不下来。好不容易合上了嘴巴,冒出的又是能气得他吐血的话,“那么马蜂窝先生,您后来是怎么吸取经验教训让自己顺利进宫的?”
她纯粹是将他悲惨的遭遇当成故事来听,还摆出一副“你活该”的表情。
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她嘲笑着他当年的幼稚,因为他做过的那些事本就充满了年轻气盛留下的伤痕。
岁月褪去了那些伤痕,新长出的肌肤不经过日晒雨淋,永远与其他皮肤存在不同。流火在做的就是给新生的肌肤晒日头,淋大雨——不遗余力。
“术士与法师在法术上有个重大的区别,法师是用法术来驱赶黑暗,而术士则利用黑暗势力助自己达偿所愿。”
“你操纵魔兽……”她不敢往下想。
他的回答更骇人:“与其说操纵,不如说合二为一。”
他借助了魔兽永生的力量让那个被射成马蜂窝的自己活了下来,并且加强了法力。为了有足够的力量和所爱的人在一起,他不惜将自己和魔兽永久地连接在一起。
她对他的行为只有一句话:“你疯了。”
“我是为爱疯了。”
他承认自己发了疯犯了傻,谁年轻的时候还不犯几分傻?他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
“可舞雩还是死了。”她一句话敲碎了他的梦幻。
“那是一年以后的事了。”他望着宫门之外,眼神深邃而悠远。
难得未从他的脸上看到从容的笑,流火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一年……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惜与族人为敌人,舍去性命,甚至不惜与魔兽相连终于闯进了皇宫,我如愿以偿见到了舞雩,可我见到的舞雩已经是别人的妻,而且……而且她肚子里还有了别人的孩子。”
“她……她她她怀孕了?”
别说是步忍,连听到这一消息的流火都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你当时没有一头撞死在皇宫城墙上已经很不容易了。”实在是承受力太好了。
“你是想要我现在一头撞上去吗?”这小女人总是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
她实在是替他不值,“都说认真赚钱,别想其他的事吧!你瞧瞧你,你瞧瞧你干的这些事,实在够挫!”“更挫的还在后面。”他索性一次把故事说完,省得下回说是她继续嘲笑他。
其实他可以选择不说的,可冥冥中有种感觉,他笑着把这个故事告诉她,她听完了,笑完了,而后过去的种种便就此一笔勾销,彻底打住。
那是一种终结。
“我既没有问她为什么会舍弃我,成为别的男人的王妃,为别人孕育孩子;也没有一气之下愤而离开皇宫,我利用法术将自己隐身在宫中,时不时地瞧瞧她,看看她,就这样直到她生产那日。”
“等等!”流火打断他的话,“你不要告诉我,舞雩是死于难产……”
步忍无声的回答便已成了答案。
就这样?
就这样!
她原以为是一个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听到最后不过是一个痴情却倒霉倒到姥姥家的毛头小伙被耍了一遭的悲伤情事。
“自始至终你都没有与情敌正面交锋,我甚至怀疑你有没有见到那个夺你所爱的人。你根本是不战而败,而且败得好丢脸哦!”
他没见过人嘴巴这么损的,他如此悲惨的爱情故事到了她嘴里居然成了丢脸的事,“你能不能积点口德?”
“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所做的事很愚蠢吗?”她往后一靠,实在为他的行为感到泄气。
谁年轻的时候还不做点傻事,可惜他年轻的时候太长太长了。
“我尚未来得及感悟,舞雩便留下要我承诺一生一世的遗言。”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这个世上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请你替我照顾他……照顾他一辈子……
“我答应了,因为这是我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我费尽千辛万苦,背叛族人,坠落悬崖,与魔兽为伍,闯进皇宫,最终唯一可以为她做的事就是守护她和别人的孩子……”他自己都开始嘲笑自己,朝流火撇撇嘴,他苦笑道,“你想笑就笑吧!”
没有,这一回她压根笑不出来。
“她好残忍。”
残忍?她用这个词形容舞雩?步忍吃惊地看着她,在他的眼里舞雩一直是柔弱女性的典型。
“不是吗?嫁给了别人,临死还要你守着她的子孙,她是用自己的死来禁锢你。要你生生世世为她的子孙效命,她背叛了你的感情,却还卑鄙地要利用你爱她的心。她爱的不是你,而是她的子孙。”
话出口,她才惊觉这话有多伤人。她忙掩住嘴,小心翼翼地望向他,不料竟撞上了他的笑。
“我是不是说……说错了什么?”
他的手攀上她的颈项,微微用力,他将她那颗小脑袋埋进了他的胸膛里。就这样搂着她,抱着她,空荡荡的心就被装得满满的。
她将他不愿承认的悲哀,不被爱的痛楚,还有许许多多的不甘心尽数说了出来。
“谢谢你的坦白。”为他而来的坦白。
没有她的这番近乎残忍的坦白,或许他这辈子都会把自己关在皇宫里。
“不知道是不是天意,舞雩去世后的第五年,她的男人在打猎中因中了蛇毒,也跟着去了。留下一帮虎视眈眈的皇亲国戚盯着年幼的御临帝,舞雩托付我的事终于到了我要兑现的时候,我沦落为黑暗中的帝师。好在那孩子倒也机灵,不消十年的光景便可独当一面。我索性退回暗天阁看看书、画画符,日子过得很是自在。只是……”
他下意识地撩起垂落肩头的乌发,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一缕缕乌黑。
“这十年的时间让我发现一件事,因为将生命力同魔兽相结合,我从而拥有了魔兽的生命。时间仿佛被定在那一年,我的容貌再也不曾改变过。”
“那你不是青春永驻?”流火愕然地望着他,“你十八岁那年舞雩进了宫,折腾了一圈,你选择和魔兽相结合以增强法力。”她脑子里飞快一转,“也就是说你从十九岁开始就没再变老过?你始终是十九岁?”步忍不知道已在人间度过几十载的自己是否还该告诉别人:我十九,或者……我年愈古稀——有人会信吗?
别人不会把他当疯子看吧!
他不经意间转过头,正撞上流火探究的目光。不用言语,从她眼神里他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你这模样像十九吗?
“好吧!我承认我少年老成。”
“七十多岁的人也能称为少年老成?”
她一句话打在他的软肋上,他懊恼地揉了揉前额的发,“那你要我怎么跟别人说自己的年纪?”
在她看来,办法只有一个,“不说。”
“我从未告诉过别人自己的年纪,即使是青灯也不知道我确切的岁数。要不是你非缠着我问东问西,我何苦惹这重麻烦。”
他的话令她眼冒金花,“这么说我是天底下头一个知道你确切年纪的人喽?”
“不是。”
“不是?”尾音拉长,她充满威胁地盯着他。
“要是我娘活着……”
“你娘不算。”他娘要活着那岂不成了近百岁的老古董了?
“还有舞雩……”
“别跟我提那两个字。”我用眼神杀死你。
“还有我师兄,就是奥达的师父。”
“他还活着?”她挑眉。
“三十多年前死了。”
“还有谁?”快点招了吧!
“师兄的夫人——念姐姐,可惜她早在师兄之前……十多年就故去了,那时候我才十四五岁。”
流火差点没吐出来,“念姐姐”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没什么,但她一想到这位七十开外的老人家居然用那般温淳的声音喊着“念姐姐”,她就快不行了。
“死人都不算,咱说活人!还有口气的那种!谁还知道你的年纪?”
他攥着脑袋努力想了半天,茫然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之上,“你。”
这家伙怎么这么笨啊?她当然知道有自己,但,“还有呢?”
他的脑袋缓缓地左右摇摆。
“没了?”
继续摇摆。
“真的只有我一个?”笑容自两颊迅速地划开,留下大大的弯度。
摇晃的脑袋还在继续……
弯曲的唇顿时拉成一条直线,“不止我一个?”
没有说话,那颗摇晃的脑袋靠过去,终于用脑袋上的某个部位粘住了她拉成直线的唇。
事后,流火小姐想说——关键时刻他一点都不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