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车灯笔直地射了过来,响着聒噪的喇叭声飞驰而去。行人们纷纷躲闪,不停地咒骂。我被噪声惊得回过神,车灯的余光照着对面路边店的玻璃,映着一个消瘦的高个男子,一个坐在地上的男子。
我和月饼。
“月饼,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
月饼没有回答,抿着嘴摸了摸鼻子。
“就是你突然发现……”我苦笑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曾经所相信的一切都是幻觉。”
月饼显然不明白我的想法:“南瓜,请原谅我没有第一时间见你,没有了解这一年多你在哪里,而是选择了这个根本没时间解释的时候出现。这一切都不是幻觉,我是真实的。”
我突然又有个奇怪的想法:或许,这一年多其实我一直在月饼身边,只不过我已经死了,只剩魂魄留在阳世。月饼之所以不告诉我,是想通过什么办法让我活过来。
我现在是一个鬼!
手机铃声响起,月饼接通,“嗯”了几声迅速挂断,把我拽起来:“月野那里已经确定了,他们正在控制局面。不管你有什么疑问,现在不是扯淡的时候!抓紧时间!”
五
我整个人完全没有意识,被月饼拖着跑了好半天。月饼忽然停住,甩手给了我两个耳光:“南瓜,你丫脑子进水了?还有没有个爷们儿样子?”
估计丫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我的腮帮子火辣辣地疼,牙齿有些松动,不过也彻底把我打清醒,还让我整明白了一件事:我和月饼都是大活人,哪有鬼能把人打疼的?
我揉着脸腮:“月饼,打人不打脸!你要知道我刚才想的事情,你还不一定有我这么镇定!”
“别废话了,看看是不是这里。”月饼活动着肩膀,“南瓜,你这一年生活得不错,胖了不少,拽着你比举一百公斤的杠铃都累。”
我实在没心思和他斗嘴,只想着赶紧找到柳泽慧,把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解决完再问个明白。我抬头看了看星相,北斗星的斗柄正指着我们所在的地方。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斗柄在天空不断变换方位,所指位置始终是阴气最重之地。无月之夜,古人夜观天象时,北斗经常发出毫芒,又称“星芒”,其实是斗柄纳入阴气聚于斗勺之中产生的异象。
通过格局,把“阴气聚尸”的地方布置在斗柄所指的方向,吸阴抑阳,使放在人体的阴物发挥最大功效。
这条街道很陌生,林立的建筑群分布在道路两边,昏黄的路灯把灯影映成小小的圆环,蜷缩在坚硬的水泥地面。路上行人已经很少,只有几个醉汉摇摇晃晃唱着歌,守在夜间流动烧烤车前。五十多岁的老大爷烤着鱿鱼,撒着辣椒面,香辣的气味勾引着行人们的嗅觉。
我望着斗柄,眼中虚化出一条直线,心里默算着方位:“左三右四,前七后八,丁上庚下,子丑居中。”
“月饼,那栋房子。”我指着招牌贴着好几个韩国美女Logo、彩灯闪烁、防盗卷帘门紧闭的三层楼建筑。
月饼拿出手机,解锁,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看了几眼,锁屏,放回兜里:“走吧,那是个美发店。”
“撬门?”我看着醉汉和烧烤大爷,“会不会被报警。”
“绕到后面,爬!”月饼走到马路中央,突然又掏出手机,解锁看了几眼。
月饼的眼神有些奇怪,我忍不住问道:“手机定位,查资料,还是给月野发消息?”
“想看看时间,打开手机看了看朋友圈、微博、QQ空间,结果把看时间这事儿忘了个干净。”月饼若无其事地放回手机,顺手递给我一袋石灰粉、两枚桃木钉。
我拿着这些久违的玩意儿,瞬间石化。
绕到美发店的后排,一溜消防转梯“之”字形直通房顶,月饼用力拉着梯子,确定足够结实,双手一撑爬了上去。我跟着往上爬,铁梯作响,好在没人看见。月饼爬到顶,顺着窗户缝摸索着,从袖口抽出一枚曲别针,扳直了伸进缝隙。“咔嗒”一声,月饼推开窗户钻了进去。
“进来吧,安全。”月饼悄声说道。
我心说铁梯子这么大动静屋里都没反应,不安全才怪。转念一想又有些失望,看来这间美发店没什么问题,找错地方了。
就在我略微愣神的时候,屋里突然灯光大亮。
“咦?是你!”月饼惊诧地问了一声,随即灯光熄灭,再没了动静。我心里着急来不及多想,急忙爬上梯子钻进窗户,蹲身靠着墙壁观察。屋子里气温极低,估计没开暖气。刚才亮起的灯光异常刺眼,视线一时间还不能完全适应黑暗,看不清屋里的布置。
“月饼?”我轻轻喊了一句,没人回答。我叫苦不迭,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有好几个人蹲在身边,脸对脸盯着我,对着我的脖子吹气。
我伸手四处摸着,周围空荡荡得没有东西,手背碰到了几根丝状物,就像是在路上走着,碰到蜘蛛丝的细微缠绕感。
视觉总算适应了黑暗,能勉强看清楚屋子的格局。两排宽厚的皮椅分列屋子两边,每张皮椅前竖着一面镜子,正前方一扇门紧闭,屋里满是头油、洗发水的味道,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焦味。
我站起身往屋子中央走了几步,除了我再没有别人,月饼到底去哪里了?我摸出石灰粉向空中一撒,用衣领遮着鼻子退到窗边。石灰粉在空中弥散,没有出现人的形状,落在地上也没出现焚烧声,说明屋里并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以防万一,我还是把桃木钉夹在指缝,朝隐约能看见的墙灯开关走去。
忽然,我的鼻子撞到一缕丝状物,黏在脸上很不舒服。我以为是夜间挂网的蜘蛛丝,挥手拨开,没想到却没拨断,反而顺势抓住了一条油腻的细线。
我随手一拽,那条细线很有韧性,没有扯断,从着力的感觉判断,好像线头连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嗯……”左边的座椅传来低微的呻吟声。我侧身甩出桃木钉,“噗噗”两声,木钉没进椅背。
“南瓜,好久不见。”座椅里有个女人轻声说道。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向后退,没留神撞到了后面的座椅。支撑椅子的转轴发出滑润的转动声,椅子扶手撞到我的腰部,我立足不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刚一坐下,我立刻感觉到,我坐到了一个人的双腿上,后背顶到了两坨丰满富有弹性的肉球。刚想起身,那个女人从身后伸出双手,环绕着我的肚子,慢慢摸索着,伸到胸口。透过衣服,我清晰地感觉到冰冷僵硬的手指紧紧抠着我的锁骨,强烈的酸痛让我根本无法动弹。刚想张嘴呼喊,那双手又掐着我的喉咙,用力向她怀里勒着。
我被勒得喉咙咯咯作响,喉结几乎被摁进嗓子眼,呼吸越来越困难,只能双脚蹬地,想借力摆脱,她的双腿却像蛇一样绕过我的腿,把我紧紧缠住。
潮湿的口气喷在我的后脖颈,她沙哑着嗓子,带着哭腔凑在我的耳边低声泣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我好寂寞。”
我憋得肺都要炸了,血液上涌,脸涨得滚烫。耳根一阵酥痒潮湿的黏腻感,她居然在用舌头舔我!
我索性顺着力道挺着脖子用后脑勺向后撞去,结果没有撞到她的鼻子或者眉骨,反而撞进了一堆软蓬蓬的毛发。无数根细细密密的发丝扬起,散落在我的脸上紧紧缠住。头发勒得越来越紧,我的脸火辣辣地疼,几乎要被这些头发生生割裂。
一道瘦削的人影从门外闪了进来,打开了墙灯开关冷冷说道:“终于把你们俩抓住了。”
强烈的灯光刺入瞳孔,眼球刺痛,瞬时流出了泪水。泪眼模糊中,我勉强看清楚了门口的女人!
虽然她戴着面具,但是我听出了她的声音!
怎么可能!
居然是她!
六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摇了摇铃铛,缠在我脸上的头发缩了回去,只是全身还被身后的女人紧紧箍住,根本无法动弹。
我大口喘着气,肺部一阵清凉,死死盯着她:“小慧儿,怎么会是你?”
柳泽慧穿着红色风衣,画满了奇怪的黑色符号,摘下了恶鬼面具,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容,又摇了摇铃铛:“为什么不会是我?”
“嘎吱”,数声轻响,所有的座椅都转向屋子中央。每张椅子上面,都坐着一个低垂着头、长发覆面、身穿白色睡衣的女人,正对着我的那张椅子上,月饼坐在一个女人腿上,被头发缠得像个木乃伊,双目紧闭。
“月饼!”我吼了一声。
“没用的。”柳泽慧摸着身边女人的头发,“萨满巫术无人可破。”
“柳泽慧,你这个……”我骂了一半,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因为我看到了无比恶心恐怖的一幕!
被她摸着头发的女人抬起头,整张脸坑坑洼洼全是绿豆大小的紫红色肉坑,鼻翼甚至烂了个洞,几根鼻毛斜刺着长在外面,毛尖还沾着青白色的鼻涕。
“我要美丽。”女人伸出长满黄褐色舌苔的舌头,顺从地舔着柳泽慧的手腕,“请给我美丽。”
“乖,很快你就能再次变得美丽。”柳泽慧拍拍女人的头,“你看,我给你带来了好多漂亮的头发,只要给你接上,你就可以变得比以前还要漂亮。”
柳泽慧把女人的头发缠在手指上,轻轻扯动。一缕头发连带着大片淌着汁液的头皮被扯落。柳泽慧捧着头发,双手合十,交叉搓揉,再展开手掌的时候,掌心多了一枚头皮和头发缠在一起的发球。
“吃了吧,自己身体的东西,不能随便丢掉。”柳泽慧把发球捧到女人嘴边。
女人歪着头闻了闻,抬头看着柳泽慧咧嘴笑道:“发油的臭味,我好喜欢。”
“那就吃吧。”柳泽慧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诱惑。
女人点点头,接过发球,反手捧到脑后。柳泽慧抓起她的头发,女人后脑冒起五六个乒乓球大小的肉泡,撑裂了头皮,耷拉的头皮里,长出另外一张和柳泽慧的恶鬼面具极为相似的人脸。
恶鬼人脸吞食着发球,柳泽慧继续扯着女人的头发搓着发球,不停地喂食。没多大一会儿,女人的头发被扯得干干净净,惨青色的头皮冒出成片芝麻大小的血点。
我的胃无比难受,几乎要吐出来。更难受的是心里,我根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和我朝夕相处了半个多月、把我从地铁背回下水道、李甜儿所说的秉性纯良的柳泽慧,最真实的样子……居然如此邪恶。
我突然有种很可笑的想法:每个人被头发覆盖的后脑上面,是否都长着另外一张脸?
柳泽慧喂完最后一颗发球,恶鬼人脸缩回颅骨,女人舔着嘴,靠着座椅昏了过去,嘴角居然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她,是个可怜的女人。”柳泽慧拍着女人坑坑洼洼的脸颊,手指一捏,挤出坨油膏状的白脓,“她曾经很美丽,偏偏青春期长了一脸粉刺,像一张癞蛤蟆皮。她根本不敢抬头,留着长发挡着脸。同学们耻笑她,曾经的男朋友,如今根本不愿看她一眼。南瓜,你懂吗,这种无视比任何侮辱都要残忍。”
那个女人丑陋的脸让我全身发麻,不敢再看。忽然想到我身后的女人不知道长成什么样,更觉得后脑发凉。万一是张更恐怖的丑脸和我零距离面对面,估计我能当场背过气去。
我紧张地思考着:月饼昏迷不醒,我被制住,身体诡异得使不出任何力道。柳泽慧搞不好就把我们当成粮食喂给这些女人。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尽量争取时间,等到身体恢复,或者月饼醒过来。
“她辍学回家,四处找治脸的方法,就连韩国最好的美容医院看到她都拒绝治疗。父母把她放弃了,她走投无路,凭着完美的身材在红灯区当了一名面具女郎。”
我不太明白“面具女郎”是什么意思,估计是戴着面具、以神秘感吸引男人的妓女。既然柳泽慧愿意说,我就干脆当个忠实听众拖延时间。况且她说得越多,我心头的谜团就会越少。
“她拼命攒钱,不惜一切代价恢复美丽,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醉醺醺的客人,是她原来的男朋友。”柳泽慧漫不经心地搓着残留在手指缝里的发垢,“她戴着面具极力配合,前男友痴迷着她弹性惊人的胴体,根本看不到面具后面的她早已哭得不成样子。前男友留下来过夜,她几次想摘下面具,却没有勇气。睡梦中的前男友忽然说起了梦话,说失去她之后如何后悔、如何自责。他已经联系了一家可以恢复完美皮肤的美容院,却怎么也找不到她……”
我心里暗想:难道就是这里?利用萨满巫术变得美丽?
“她终于忍不住把前男友叫醒,摘下面具告诉了他真相。前男友无比震惊,更加自责,认为造成现在的一切都是他的错。就这样,这个可怜的女人居然相信了他的鬼话,把积蓄交给了深爱的男人,在租来的房子里等着恢复美丽的时刻。过了两三天,男友拿着一份美容合同回来,兴奋地对她说已经联系了半个月后的手术时间。因为丑陋和自卑,她很少出门,为了省钱,每天只吃男友带回来的泡面。直到有一天,男友没有回家,她饿得受不了,戴着口罩和墨镜去超市买食物,回家时她看见男友和一个漂亮的女人有说有笑,拎着各种名牌商品进了宾馆。”
柳泽慧讲到这里,深深吸了口气:“南瓜,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九尾狐是好的,人是坏的。”
虽然当前的形势很危急,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背叛,是人类最不能接受的伤害;背叛,似乎又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性。我心里堵得难受,再看那个女人,似乎也没有那么丑陋了。
“她又回到超市,买了很多菜,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男友回来时,责怪她花钱太多,温柔地和她聊着天,规划未来。她去厨房拿调料,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餐刀,插进了男友的脖子。我在地铁站发现她的时候,她安静地坐着,包里放着一个塑料袋,密封着冒着热气的人心。”
我心里一阵痛快,竟然觉得那个女人做得对!这种男人,就是该死!
“这里的所有女人,都有着悲惨的命运。我从地铁里把她们救回来,用萨满巫术治好了她们的缺陷。南瓜,你觉得我做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