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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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念故乡(2)

收拾碗筷时,李琴寻找新的洗碗布,在橱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发现一块翡翠。晓晓半年前失踪的护身宝玉!你不是说,这块玉丢了吗?李琴很惊讶。她把翡翠重新挂在晓晓脖颈间。上次,你舅舅为这事还打电话让我回来呢。谁知道呀,我记不得了,你把我扔在这里,还好意思问我这事。晓晓哼哼唧唧,跑回自己的房间。李琴跟过去,被关在门外。不久,屋子里传来重金属的摇滚声,一个女人用英文喊歌。

这曲子似乎比那天的歌声更揪心。李琴走进屋,把干净衣服放在晓晓床上。抬头,瞥见墙上的画纸。

梅艳芳的嘴唇涂得很红,张国荣的一缕刘海盖住左眼。他们的眼睛都流露出恍惚和迷离。这两张画纸是从吴城带来的。当初贴在吴城的出租屋里,李琴并不感到突兀,此时看来,心头竟漫上说不出的慌乱。

那边的人说,三天后带你去医院检查。李琴拿起一件衣服折叠着。检查什么?晓晓嚼着口香糖,手里捏着一张旧照。照片里,她跟她在吴城的死党们瞪眼努嘴装萌样。证明你被那个了。晓晓霍地站起身。我不去,有什么好检查的,脑子有病。她走进卫生间,夸张的小便声让人受不了。其实,我也不喜欢你去检查,传得纷纷扬扬的。

不去了,我已经想通了,反正长大了总有那么一天,迟早的事。晓晓从卫生间出来,突然用手圈住李琴,凑近她的耳朵说,你怕别人说闲话,就带我回吴城吧。这里,我一天也呆不住了。

李琴鼻子发酸。自从去年九月把晓晓从吴城送回老家后,女孩再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动作。那股甜腻腻的奶香味,是她遗留在婴儿时的气味了。李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几缕头发丝粘到她的嘴唇,酸酸咸咸的,带着一丝发胶味。带我回吴城吧。晓晓耳语着。李琴不由抱紧晓晓,手轻拍她的后背。那微微隆起的是文胸带子吧。记得晓晓刚发育那阵子,拒绝穿这玩意儿。那时,为了让自己的胸脯不鼓起来,走路都低着头,弓着背。而现在,丫头的身体成熟得如一树繁花。

直至手机唱歌,李琴才放开女儿。我不想在这里读书,不想在这里中考。晓晓双手抱胸的样子,不容人商量。她的眼神,陌生得不像自己的女儿。

去晓晓学校,李琴下了很大的决心。晓晓就读的学校是李琴的母校,李琴戴了墨镜才敢进去。

教学楼不大,有一幢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旧墙皮。办公室是教室改造的,里面坐着十五六个老师。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高个子,瘦削脸,右眼下有一颗黑痣。紧闭的双唇,显露出沉默的本性。恕我直言,晓晓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但她现在没心思读书。

李琴点点头,目光一触到他的厚眼镜就快速撤离。那里一圈一圈的光打着旋,让人头晕。

不知道晓晓平时跟哪些同学处得好?李琴瞥见压在玻璃板下的的一张集体照,一式的校服一样的表情,但她一眼就认出女儿古怪的眼神。

她说她的好朋友都在吴城。来这里大半年,她好像跟谁都不友好……半月前上体育课,她磕破了膝盖,孩子们都抢着扶她,她不愿意,独自一人瘸着腿去医务室。班主任手中的红笔滑落在地,李琴弯腰去捡,笔已不知滚到哪里。

我真的不晓得她现在变成这样子了。李琴直起身子,忽感头晕。她感觉自己的头晕病又犯了。三年前的夏天,顾平去参加广交会,自己整理着刚进货的衣物,一阵眩晕。这次眩晕持续了好几天,什么都干不了。晓晓带来了好几个女生,洗衣、做饭、管店做生意。三天后,李琴支撑着起来,看到原本凌乱的店铺,已收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薄荷香,原本脱落的墙纸边角贴上了漫画。小清新哟!她的那款诺基亚智能手机中,四个小女生眯着眼,噘着嘴,拍了好多萌照。

晓晓几岁离开老家的?班主任又拿出一支红笔,在一叠试卷上划着红叉。四岁。李琴盯着越来越多的红叉,喉咙发紧。晓晓四岁那年,表姐在吴城开店,一个人忙不过来。李琴就带着晓晓投奔了表姐。顾平也是表姐介绍的,表姐夫的远亲,因为无法生育,前妻离他而去。找个老实的男人,有一份轻松安定的工作,把女儿养大。那时脑子里就残剩这点希望了。

老实说,你不该让晓晓独自回来。对她来说,老家只是个概念。班主任说。李琴张了张口,不知怎么回答。四周很静,偌大的办公室,只听见红笔划在纸上的声音。五六个老师在埋头批改作业。离中考不到两个月了,大家都在拼命。

不要说晓晓不想去,其实我们也想让她留下来。一年前,李琴去吴城中学要回晓晓学籍卡,晓晓的语文老师这样说。她做了我两年课代表,我很舍不得她回老家。语文老师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妇女,衣着朴素,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乌黑的假发像一顶帽子,却掩盖不住银白的发梢。你们没有本地户口,像晓晓这么好的成绩,这里考只能念职高……那天,这个中年女教师攥住李琴的手,絮叨许久。李琴记得她沾着红墨水的手指头,反复摩挲着学籍卡,卡面都快起毛丝了。命不好!女教师最后这样说。李琴抬头瞥见墙壁上悬挂着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许是脱胶的缘故,那些绿字已凹凸不平。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提醒你。班主任老师放下红笔,扭动着头颈,转向窗外。窗外,没有什么风景。一块人工草坪,有几处枯黄着,如烫伤的皮肤。环形跑道铺满煤渣,一群孩子跑过后,腾起淡淡的黑烟。那次晓晓落水,好像不是无意的,那个救她的人后来告诉我……

哦。没有心悸,这是自己隐隐期待的结果吗?李琴一屁股坐下来,心头竟然一阵轻松。

后面的话,都是班主任一个人在说。班主任说,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心理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对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来说,上高中也不是唯一的出路。

李琴一味点头。渐渐地,手心渗出了汗。幸亏顾平的电话救了她。她戴上墨镜,跟班主任道别。出门那一刻,班主任叫住她,明确了一件事。真相没查明之前,最好让孩子在家休息几天。这种事,学校会尽力保密,对孩子很不利,对学校声誉也很不利呀……

李琴欠欠身,小跑着逃出来。下楼梯时,许是墨镜遮住了视线,左脚莫名地一软。那副墨镜也是多年前的东西,搁在抽屉里旧了,看东西模模糊糊的。路过垃圾桶,她随手扔进去。太阳其实不刺眼,她睁眼对视,泪流满面。

衣物都摊在沙发上。李琴捏着手机,手指搓捻着兰花叶子。五分钟前,她接到顾平的电话,告诉她生意不忙,让她不用急着回去。你还是先安顿好晓晓吧,不能太委屈了孩子。

李琴掐下一朵泛黄的兰花,放在鼻尖,竟然没有幽香。让丫头回吴城会怎样?读完初中,随便上个职校,匆匆加入打工大潮,在流水线上耗尽孩子的青春,或者在夜总会在酒吧里释放另一种香艳……兰花在指间滑落。李琴不敢设想。

门铃响了。杏芬双手抱胸站在门口。丫头为什么不去做检查?李琴望了望杏芬焦黄的大饼脸,抓了抓门把手。算了吧,这种事,怪难听的。算了?老林吃了哑巴亏,以后叫他怎么做人。你们不敢去检查,就是凭空捏造。叫丫头出来,小小年纪,我们把她当亲闺女看,她竟然这样作践我们。杏芬叉着腰,拍着门框。

晓晓不知什么时候上楼来的。她刚从超市回来。吵什么呀,讨厌死了……我又没害他去坐牢。晓晓嘴唇红得骇人,像刚吃过辣椒酱。李琴一把将她拉进门。杏芬冲进来,揪住李琴的衣领。你都听见了吧,这样诬蔑老林,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明天不去检查,我就死在你家里。她像一头熊,逼得李琴连连后退。神经病——你们慢慢玩吧。晓晓哼笑了一声,一脚踢开房门。

呼。一大片石膏皮从天而降。两人都吓了一跳。杏芬松了手,喘着粗气。李琴抬头,见天花板裸露出青灰色的水泥,像一只受伤的眼睛。

房间里传来一首曲子,用英文唱的。李琴一句也听不懂。但她想起了一部老电影中的一个画面。青色的天,一团灰云慢慢游动,一只鸟在空中盘旋几圈,飞向远处的山脉。

就在那一瞬间,杏芬扑了过来,抱住李琴,嚎啕大哭。李琴被她的银盘大脸压迫着,哽咽着连声说对不起。

晓晓终于从房里出来了。什么时候带我走。她啃着黄瓜问。李琴用手背蹭蹭鼻尖,手中的洋葱一瓣瓣掉落在地,像舞女脱掉一层层纱裙。

太阳已经下山了,空气里充满着香樟味。透过纱窗,看褐色的樟树叶慢镜头地飘落,李琴心头漫生出莫名的悸痛。

你不打算带我去了?晓晓捡起地上的洋葱瓣,打了个喷嚏。李琴才发现女儿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被玻璃反光后,看上去游离不定。你这副样子,我怎么带你回去。李琴指着洋葱瓣说,这玩意一层层包裹着,可里面却是空的,人家上当后,就不会再去剥第二次了。人也是一样……上当?谁上当了?到底是你上当,还是我上当,让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洋葱瓣突然砸在李琴头上,晓晓一阵风跑进房间。重金属的音乐再次响起,一个男子粗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吼。李琴从头发、衣服上收起洋葱片,打开水龙头一遍遍冲洗。

晚饭吃得很安静。晓晓若无其事地嚼着大排,喝着鱼汤。李琴没胃口,还是拼命往嘴里送饭。只是谁也没有往那碗洋葱炒蛋下筷。起身时,晓晓舔着嘴唇说,她决定明天去检查。既然你们要还林伯伯清白,那我就去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出来后,你立刻带我回吴城。她的嘴角挂着一颗饭粒。要是几年前,她一定撒着娇让李琴舔掉。现在,她抹了一下嘴角,那颗饭粒滑落到地上,她一脚踩在鞋底下。

收拾碗筷时,晓晓蹲在垃圾桶里削黄瓜。带皮吃有营养。李琴提醒道。晓晓没抬头,她捏着黄瓜走进自己的房间。洗碗的水声有点大,李琴没听清晓晓房间里传来什么歌声。

碗洗得很马虎。冲第三遍水时,不小心摔破了一个调羹。收拾完毕,李琴给杏芬打了个电话。杏芬有些兴奋,说到时候,她在医院门口等着。不管怎样,总归要给老林一个交待。派出所还当他是嫌疑犯呢。

挂下电话,李琴松了口气。晓晓的房间里,又响起了歌声。这回,唱的是中文。“念故乡念故乡故乡多可爱/天青青风亮亮乡愁阵阵来/故乡人今如何常念念不忘/在他乡一孤客寂寞又凄凉……”

阳台上。天还没有全黑。暗蓝的天空中,几粒星子有气无力地发着光。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的香。樱花和海棠凋谢后,泡桐花传递着清纯的气息。恍惚中,脑海里蹦出一个面影,是晓晓的爸爸。他抱着晓晓,在泡桐树下。天空像蓝水晶,晓晓的脸粉嘟嘟的,比泡桐花还鲜嫩。

怪声就在这时响起。隐隐约约,如母猫叫春,又像小孩绝望的哭声。李琴蹑着脚步走到阳台,那响声反而小了。晓晓的房间里歌声继续,又是那首歌曲,带着辽阔的忧伤和温情。仔细凝听,手风琴的演奏中,似乎夹杂着凌厉的怪声。

李琴敲着晓晓的房门,里面似乎没听见,继续发着怪声,仿佛有人被怪兽撕咬着,叫人头皮发麻。音乐汹涌而来,一次次把怪声覆盖。晓晓,晓晓……李琴使劲捶打着,门依然紧闭。她趔趄着跑到自己的卧房,从行李包里找出钥匙。晓晓,晓晓……她来回奔跑着,像十几年前奔向熊熊燃烧的楼房。她吞着口水,努力把钥匙插向锁孔。锁孔却像顽固的牙齿死死咬住。晓晓……晓晓……你怎么啦……

门终于开了。晓晓蜷缩在床头,脸扭曲得变了形。白色睡裙血迹斑斑,半截黄瓜滚落在地。

丫头……李琴尖叫着,抱住晓晓。晓晓惨白的脸大汗淋漓。她凑近母亲的耳朵呢喃着,妈妈,带我走吧。

你怎么这么傻呀……李琴泪如泉涌,她把晓晓抱到床上,哆嗦着打120。她的耳朵里灌满了忧伤的歌声:“我愿意回故乡重返旧家园/重新又叙日常同享从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