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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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随笔二题(3)

先把小说写满,然后再做减法

我们在阅读和学习雷蒙德?卡佛的时候,可能会因为他的看似简约乃而上他的当,还因为他一向表现得谦虚、谨慎,而觉得他有些笨。我一开始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雷蒙德?卡佛在生活的重压下,写作的感觉是十分紧张的,一点都不放松。他似乎不是那种才华横溢的作家,属于那种慢工出细活、精雕细琢的小说家。雷蒙德?卡佛是可以学习的,而且是那些初学写作的人拿来当范本,很容易就学出成绩的。

我这么说的理由在于,有些作家很难学习,比如卡夫卡、博尔赫斯、巴别尔,就很难学习、和模仿。20世纪里,多少作家以他们为偶像来学习写作,但是都是照猫画虎。因为,学习这几个作家的方式,不是去模仿他们的作品文本,而是要去揣摩他们的复杂经验。

学习卡夫卡,必须要进入到和他一样的时代氛围、家庭氛围和内心世界里去,去体验他的那种荒诞和幽暗的感受。学习博尔赫斯的路径只有一个,那就是按照他从小到大阅读的书目、学习过的语言、抚摸过的几十万本书重新来一遍。这太难了。因为他的小说不过是他在丰厚的文学、哲学、科学、史学基础上厚积薄发出来的一个小枝杈。而学习巴别尔,须要亲自见证那些血腥的、复杂的、激烈的乱世,同时还保有对人类的信心。

而雷蒙德?卡佛则是很容易就学习的。这是因为雷蒙德?卡佛自己的出发点就低:“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期望值很低。在这个国家里,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不会有人注意。”

他容易学习,但是,我的意思并不是你很容易就学得比较好,你可以拿他的小说来作为起步的训练。不过,这里面有一个陷阱,那是因为雷蒙德?卡佛的小说表面上看似非常“简约”,可是实际上,他又是非常复杂的。雷蒙德?卡佛的小说对于我们这个快餐式的时代是一种嘲讽和迎合,是一种特殊的镜像。

我做文学编辑多年,发现很多写作者的加法和减法做得不好。大部分人都喜欢把小说写“满”,就是什么感觉都写足、写充分,不会做减法。但是,这个阶段你必须要经过,就是把小说先写满。可绝大部分写作者都不会把小说再减下来,或者减的时候,不够狠心。你看那齐白石画虾为什么好?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三五个小虾米,在空空的白纸上,你却觉得有一种很满的感觉,这个时候,少就是多,多就是少了。

雷蒙德?卡佛的小说也有这样的水平,表面上,你看他的小说是简约的,但是他的简约是复杂的简约。这是因为齐白石经历了一个白纸上画满了虾,然后逐渐减少虾的数量的过程,等到少的时候,他再多画几个,如此反复多次,最后到三五个虾的炉火纯青阶段。

所以,学习雷蒙德?卡佛,可以先把小说写满,然后再做减法。这个时候你不要以为你做完一次减法就和他一样了。你再加上去,再写满,然后,再做减法。来这么两三遍,你才可能真正达到简约。因此,这个多和少,繁复和简约之间的关系,是要反复训练的。

因此,我觉得雷蒙德?卡佛还是不容易学习的。他给人提供的学习难度表面并不高。不过,你要达到他的高度却也是很难的,这里面隐藏着多和少、复杂和简单、明亮和阴影的关系。雷蒙德?卡佛一定会说:假如你足够聪明,就一定可以跨越这个陷阱。

我心目中的“新散文”

目前有很多作家在通过阐释传统经典来写作,就叫“文化散文”,对此,我是有些看法的。

实际上,这些写作就是对《四书》《五经》的集注的集注的集注的集注的集注,意思真的不大。六十多年来,汉语散文有三次值得重视的起与落,一是成为“杨朔风格”的散文;二是19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归来者”们的散文,叫“重放的鲜花”,出现了很多好散文;第三,我觉得最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期,呈现出诸如张承志、张炜、史铁生等等一大批新散文家们的巨大贡献与冲击力,无论是作品还是理论,迥异于以往,开启了中国新散文的大幕。

而还有一批比之稍稍后起的一批散文家,用新散文的理念,贯穿了他们二三十年的写作,尽管他们的写作源泉各不相同,但在各自的域界里大气蔚然,形成了一种汉语散文的“中坚”力量。近年,北京写作圈里有一个关于新散文“******”的比喻(有点玩笑),祝勇、周晓枫、张锐锋和蒋蓝,几乎就是当下新散文的高峰时段。他们每人都有上百万字作品摆在那里。在祝勇的推动、阐释之下,这四位特异的散文家加上黑陶等等一二十位散文家,贯穿了近二十年的散文写作,而且这种影响力还在深入和持续。新散文家对汉语散文文体的开掘意义必将落地开花……另外,《人民文学》近年来力推“非虚构写作”,发表了不少前卫之作;还有“边地散文”,比如作家李娟、刘亮程的西域散文;还有“闺阁体散文”,作者多是80后、90后的女作家,纳兰妙殊、陆蓓容、沈书枝、张怡微等等,她们一般受过大学教育,题材就不局限于以往女性题材那点东西了,她们用非常细腻、独特的写作触觉来感知这个宏阔的世界。她们喜欢呆在家里冥想,写日本、台湾,写植物、写古典诗词背后的温情,文章充满柔媚气息,读者面广,影响也很大。

祝勇自从进入故宫博物院担任故宫学学者以来,依托故宫丰富的藏品和材料,对历史尤其是波诡云谲的晚清历史进行了一次富有文学意味的想象,如同他自己所言,要“做一个历史的侦探”,重新结构出一种他心目中的历史叙事。他的《故宫记》《故宫的风花雪月》等一系列散文、历史新著,就是这一时期的突出成就。

散文家张锐锋一直奔涌着他语言的洪流,展示了他生命意识极其磅礴、丰富而又细腻的表达。他的散文里,“乡村”是一个十分突出的关键词,他的长篇散文《马车的影子》以及“河流”系列等等,我读得“几乎要崩溃”,散文写到这个与中长篇小说相抗衡的长度与深度,我要说,他写得真好。这是张锐锋的言路。

蒋蓝是诗人,散文呈现出浓郁的西南地域性,“地方性知识”与诗人的个人经验相结合,另外还具有学者性的考据功夫,淬就出一种极具个人化的叙述。在非虚构之书《一个晚清提督的踪迹史》里,又还体现出一部分小说家的“想象”,体现出一种综合写作的能力,作为一个比较全面的写作者,将散文的概念予以了大大拓展。这正如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奈保尔将以前的“游记”,扩展为一种包罗万象的伟大的跨文体一样,他所到一处,一口气就写出二三十万字,他把置身的那个国家的历史、文化进行了个人视觉的梳理,这早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散文了。记得恩达尔这样说过:“如果******国家认真去读奈保尔关于那些地区的游记,他们会意识到作者关于******的观点其实是非常委婉的……他(奈保尔)对******教进行了批评,其特别之处在于他指出,******文化与其他由占领者引进并占主流的文化有很多共性。”

2015年周晓枫获得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她通过女性敏感细腻的触觉,表达了个体的生命经验,尤其是那种对错位的时代让人不舒服的个人化抵抗,当然这种抵抗是以审美的方式来表达的。比如她对“贝壳”“铅笔”这类东西的着迷,她从庸常的世界里提炼文学纯金,脱颖而出,从而使她的文本获得了审美的价值。这是非常难得的散文品质,我真没想到散文还能写到这种程度。

当然,散文多元化不是场面上的,而是实实在在就在发生。老一辈散文家笔耕不辍,比如董桥还在写作,似乎具有“一种长效机制”。有一天我看到某散文家出版两本散文集,我说“你就是小董桥”,哪知道对方不高兴了,说“我就是我,与董桥没关系。”但董桥这类现象,还没有在西南地域里出现。中国大师级的现代作家里来自四川的很多,当时有一种四川传统。八九十年代四川文学最大的贡献主要在诗歌,这个谱系保持到了现在。但当代四川优秀的小说家均是个体,阿来、何大草、罗伟章、凸凹等等,像孤独的峨眉山一样独秀,没有形成一种群体实力。散文、随笔领域就更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