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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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荧荧烛光归来堂

苏雪依

暮春时节,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路,步入这座归来堂。粉墙伫立,廊檐低回,石隙中的草儿捧着盈盈绿意,红的粉的小花散发幽幽的恬香,萦绕整个庭院。松木的影子格外深重,使得这座1989年复建的院子透出一种时空的沧桑感。倚栏而立的时分,我已回到了女词人生活的辽阔宋代。

堂内有李清照三十一岁画像,我迫不及待地走过去,研究这眉如远山微微含愁的女子,这神气清逸文弱风流的女子,试图找出她写出锦绣华章的奥秘。她的髻松松绾着,也许是应了《金石录后序》中她的话:“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这女子,她铅华尽洗,清淡一身。她交握着双手,微微向左看去,似在沉思,又似凝望。也许,又有一阕新词在她转念之间诞生吧?那些至今熠熠如珠贝的词,那些让须眉才子自愧不如的词。

隐居归来堂期间,是李清照一生最为惬意的时光。她以后多次忆起这段占据她生命五分之一的难忘岁月:“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那时,词人已然南渡,夫婿也已病逝。她回顾宋绍兴二年(1132年)的那个春天,曾与心爱的德父一起赏花饮酒,校勘书籍,不禁恍觉一场好梦,溘然而已矣。再也回不去了,那段美好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那赌书泼茶相拥而醉的青春岁月。

女子毕竟不同于男子。再伟大卓秀的女词人,首先毕竟是一个女人。她一生最为珍视的,也许是夫妇唱和,永生相伴。她没有白居易“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惆怅,没有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忧伤,也没有苏轼“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的慨叹。她需要的,仅仅是心爱的丈夫守在身边,哪怕一生不出仕,也无怨无悔。她和他一起沉湎爱好,在收集金石碑刻中看日升月落,听暮鼓晨钟。她要他永远爱她,将她挂在心上,明明“奴面不如花面好”,也要撒甜甜的一个娇,让丈夫稳实的一搂。她亲自为丈夫烹茶做饭,共看金樽沉绿蚁。在他出游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对他长长的相思,赋一阕“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为他轻解罗裳,送至行舟,并殷殷叮嘱要寄家书,莫待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的柔情似水,多少的闲愁暗恨,欲说还休。她放任自己形容憔悴,髻子慵梳,只因没了眼前的赏花人。

在这期间,李清照如鱼得水,既品尝着爱情的甘甜,又实践着文质的飞跃。她流传下来的词仅60首,但有三分之一,是屏居青州时所作。在这清僻的归来堂,她还写下了宋代词坛第一篇系统而有独立见解的词学论文,也是中国妇女文学批评史上首篇文学理论专文。在文章中,她纵横捭阖,指点文坛,从郑卫之声说起,直到当朝当代,对十六位名家一一评骘,提出了词“别是一家”的理论观点。按她的见解,词应重典雅,主情致,协音律,尚故实,善铺叙,重浑成。这只因她自己,就是这么做的。之前的词皆是男子而作闺音,虽袅娜有致,但毕竟有梅兰芳饰贵妃之嫌。女子为心声而作词,则毫无矫揉之意,淳朴自然。清照,不仅在风貌上,在词意上,也无愧婉约二字。

我的心思,如绵绵密密的针脚,君看不出,着在身上,却能感受到浓浓的暖意。我不说,君已知晓。所谓无言而有言,无声而有声是也。何必非要对月高歌,扼腕豪叹,何必非要一饮三百杯,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直言,我自是那一帘帘的蔷薇花,盛开在当季,氤香于后世。

清照的心,大约以为今生今世,将老死在归来堂,过双宿双飞的美好日子了,但,不甘寂寞的丈夫——为什么男人总是一个德行,又开始频繁出入于首都汴京,终于引起了皇帝的赏识,知莱州。大约在汴京驻足期间,他还娶了一位貌美如仙的如夫人。他撇下李清照,带着如夫人一起去了莱州。这对词人,无异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十九年的相守,敌不过匆匆的一顾,衰颜残鬓,终不能与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为敌。她败了。败在岁月手上。可是,她多么的不甘心呀!——泪湿罗衣脂粉满,在去莱州看望丈夫的途中,她抱着姊妹大哭了一场。她说“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她明白,从此,她和丈夫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的心,已多了一道抚不平的伤口。最后,她直言自己的方寸已乱,以致喝了多少酒,她也没数了。她希望自己的姊妹要经常给她写信,不要将她忘却。

如似弃妇的信!当然没那么严重,但词人天性敏感,对一事一物都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捕捉力,很难说,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莱州的。路途辗转起伏,到了莱州后,丈夫陷于俗务,对自己一番冷落,“窗寒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君,终日纷纷喜生事。”没有青州那丰盈的藏书,也没有筝琴笙箫。都怪金钱美酒的重重诱惑,它们惹是生非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于是,诗人干脆闭门作诗,与乌有先生子虚子进行交流。

清照,谁能及得上你的境界呢?你的丈夫,本是一俗人,他执迷金钱地位,就让他执迷去吧。你要想得开。他爱绝色美女,就让他爱去吧。岁月终会流逝,水尽山穷处,他会明白,你才是他唯一的无法替代的最爱。

只是,你太倔强了。就如你的文章,有时含着一股杀气,“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人家张九成愿意以《中兴纲目》对策,人家宋徽宗欣赏他给他个殿试第一,你着什么急呢?昏聩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南游尚觉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你看你,连皇帝都骂着了,说他自私,害怕父兄回来自己的皇帝位置坐不稳。你呀你,长这么一副七窍心腑,伶牙俐齿做什么?还有,你讽刺刘豫的政权是伪劣假冒,字字见血如针,若刘豫看到你的诗,不把你当作眼中巨沙才怪。

错就错在你太出众了。而太出众的女子,没一个好结局。不知道这是不是天妒英才。自古纲常为女子定下的基调便是女子无才即是德。男人们希望女子相夫教子,守在幕后默默奉献,出头露面便是出格。而你,亏得清丽其词,端庄其品,让你的丈夫说不出话来。即使他闭门十日填词败于你手也只得暗自服软。

所以,你的情思悠悠,有时难以排解;你的文笔犀利,让士子蹙眉;你的柔肠九曲婉转,但难以找到一个知心的人完全收纳便可以理解了。后来,你又去了淄州,南下江宁,绍兴,金华,杭州,在那里度过了你颠沛心灰的后半生。

你后悔吗?不,我想,你不会的。人生没有完美的。屏居乡里十年,已成为你生命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墨彩,我知道,你多次忆起,怀着一种深切的感情。“风柔日暮春犹早,夹衫乍着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你甚至在《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诗》中说:“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消息……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州一抔土。”故乡,是永安稳的港湾,那里没有铁马冰河,没有生离死别,有的,只是夫君温实的怀抱,和凝眸相视的爱意,而这,正是你毕生都在追求的。

忽然下起了雨。穿过柳丝,穿过花香,沾上近千年的地面。湿湿润润的,一如我的心。

莫不应了那对联:“红雨飞愁,千秋绝唱销魂句;黄花比瘦,一卷高歌漱玉词。”原来这雨,也是深谙人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