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季珊在电话中告诉我这一消息时,声音有点发涩。事情是这样的:那段时间他非常兴奋,一个原因是他写出了一批自己满意的新作,另一个原因便是又有一个诗人(爱尔兰的希内)得到了诺贝尔文学奖——后一个原因让许多人疑惑不解:这个爱尔兰老头得奖,与你古贝何干?但这就是古贝,他兴奋异常,往宝鸡跑了好几趟。与他一同曾作为杀人嫌疑犯被收审过的那位画家就住在宝鸡市,是他的头号“知音”。那几趟他俩都是在喝酒和通宵达旦的长谈中度过的。最后一次他去的时候,画家接到了一个从浙江打来的长途电话,是画家在温州的一位朋友打来的,此人名叫“伊加三”(事发后有人指出这是个多不吉利的名字),以前写过诗,后来下了海,现在是一家酒店的老板。伊加三通过画家读到过古贝的诗,对其推崇备至。画家接到电话后便跟伊加三聊了起来。伊加三热情地邀请古贝去温州玩,吃、住、行全包,他说他想和古贝好好聊聊诗。古贝更加兴奋,答应了,说过闰八月就上路(这是1995年,又一个闰八之年)。古贝上路的那天,那令人心慌的闰八已经过去了几日。连续地过度兴奋,再加上上路前的几日他又通宵达旦地赶写一首长诗,上车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发烧。旅途中他感到不大舒服,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胸闷。到站后伊加三没有来,伊加三的老婆举着一块“接古贝”的牌子在出站口等他,她说伊正在酒店主持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没法亲自来。上车之后,古贝说自己很难受,请她把车直接开到医院,并说可能是哮喘发作。她看他气喘不上来的样子,就挂了急诊。急诊室根据患者所述,便按哮喘突发来处理了,也未作全面的身体检查,就给他打了一针。据说这种进口的针剂只有在正常体温下才可使用,而当时古贝正在发高烧。注射之后,古贝的体温继续升高。6个小时之后便咽了气,死的时候,他的体温已高达42度……
“死于医疗事故?”
“他自己多嘴。如果先检查,再抢救,也许不会……他以前就发作过两三次,都挺过来了……”
接到季珊的电话,我想起几年前曾当着她的面说过古贝的一句话——我不是精通卜算的人,那实在是一句不该说的话。
当天下午我在钟楼附近转公共汽车,说起来真他妈巧!在公共汽车站,我看旁边的一个女的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年前在古贝家见过的那位女棋士,她也认出了我。
“你好!”
“你好!”
“还在下棋吗?”
“当然,我刚升段。”
“那该祝贺你!”
“当然。”
“你那俩哥们儿也还在写?怎么我看着一个像骗子,一个像疯子。”
“我看你们下棋的全他妈像呆子!”
……
那些天我好像特别容易受刺激,也特别喜欢触景生情。当年小寨夜市那个被古贝称为“教授”的肥肥后来不烤肉了,他在外语学院后门开了一家快餐店,听说还专门去深圳学了一阵子之后才开的,生意继续地火,每次去学校上课都要在那儿吃套餐,常能见肥肥,他已经不用亲自动手了,一副有限的老板派头。古贝死后,有一次我问起肥肥:“有个人不知你记得不?你的一个老顾客,人特逗,说你是教授……”
“多大年纪?”
“四十左右”
“干吗的?”
“写诗的。”
“写诗的?不记得了……”
……
后来我才听说古贝生前的的最后那段时间,还去外院找过我一次。我《饿死诗人》的出版,使他感到他的那路诗也有正式出版的可能。他是来问我有无出版社的熟人,他想自费出他的诗集……他所在单位——一个区一级的电影发行放映公司集资建楼,他还交出去了一万多元……
古贝的骨灰接回来了,由他的哥哥古月和芦苇从浙江抱回来的。起先一直瞒着古贝的父母,后来当两位老人得知真相却表现出大悲无泪的平静,古正老先生只是默默地写了一首诗《儿子!回来吧》,他的母亲则上北京会教友去了,说要召唤儿子的亡灵……
古贝追悼会的前一天,我母亲因病住院,第二天的追悼会我没有参加。多名与会者向我讲述了追悼会的盛况——盛况空前,其规模超过了1992年的路遥追悼会,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据说有一副(对)联是这样写的:“西方艾略特”——“中国这位爷”,横批:“一代诗魂”。一位与会者说:“参加这样的会,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追悼会之后还搞过一个“古贝作品研讨会”,在八一宾馆。那天我去了,刚迈进大堂就撞见了紫鸟,一通寒暄之后,我们一起上楼。在三楼的会议厅里,已经坐了一屋子人,看来我还是来晚了。有人叫我,是沈奇、李震、季珊,还有“教父”。季珊旁边有个空沙发,我便挤了过去。
季珊悄声对我说:“江湖人士今天全齐了。”
“那谁到了吗?你们常跟我提起的孟依。”
“当然到了,人家是组委会的。在那儿!”
顺着季珊的指点望过去,见一徐娘端坐于沙发之上,身板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纤纤细指夹着一根烟,青烟缭绕,什么叫风韵犹存?其实她颇丰满,不虚江湖上“俄罗斯贵妇之态”的传言……这就是本码头玩得最火的女人吗?几乎每个男人都以能与之上床为荣的女人?
“认识一下?”季珊问我。
“认识认识。”我是否有点一反常态?谁知我有着怎样的情怀?我跟着季珊走了过去。
季珊介绍我说:“这是伊沙,想认识你。”
“知道,知道。我读过你的诗,挺棒的!”她伸出了一只手,一瞬间我真不知该吻还是该握呢……
1983年“严打”时,一位大学女教师因犯流氓罪入狱三年,她的哲学是:“我满足一个男人,就可以减少一名强奸犯!”她的故事被写成了报告文学,当时作为一名中学生的我读到了这篇报告文学,我记住了她。我不会想到12年后这个女人就坐在我面前,带着一种富于沧桑感的笑容……我读过她的诗和小说,算不上好,但有一份独特,不是随便哪个女作家都能拥有的那份独特……
季珊说出她出狱后嫁过两次人,都离掉了,前几年她在广州做生意赚了不少钱,现在独身一人,居家写作,听说正在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
随着古正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进会议室,这个会就算开始了。主持人是个叫木于的人,字正腔圆,像文工团出身的。首先请古老先生讲话,他非要站起来给各位鞠一躬,对大家的到会表示感谢,提起追悼会的盛况,他感慨万千,白发人送黑发人,说他百年之后也不敢有此奢望,他只希望能像《沙家浜》里的胡司令当初开张时那样能有七八条枪,看来他的儿子不止有七八条枪,为此他感到无比自豪。他说他一直不承认不理解儿子的诗,直到昨天晚上他才突然从儿子的一首诗中悟出:尽管儿子的诗表面上是现代派的,西化的,但骨子里是现实主义的,中国的,民族的。儿子是热爱党的,热爱祖国和人民,热爱这块土地的。
第二位被主持人特邀发言的是美术院的教授,据说是位隐士,但实则是本码头的“舵爷”。据说当年“舵爷”如果看上了哪个女孩,弟子们就会蜂拥而上去追。孟依就是“舵爷”钦定的美人儿。“舵爷”在发言中称古贝为“一代诗魂”——这也是他早年的赐封。他说古贝的诗不是写给常人看的,非高人不能理解。他以名叫《Q》的一首诗为例。全诗只列了一个数学公式,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说:“我以为这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人提问:“为什么用《Q》作为诗题呢?”他说:“有阿Q之意。”
接着芦苇发言。这位《霸王别姬》、《活着》等名片的编剧在发言中说:“我觉着我们现在说什么都毫无意义,古贝的诗是写给下个世纪的人看的。就让下个世纪的人去评说吧。”我当即发言提出异议:“这种说法你们电影界的田壮壮早就提出过,照目前的审美走势,他的电影到了下个世纪恐怕更没人看了。‘下个世纪’不是抽象的概念,还有五年不就到了吗?‘下个世纪的人’是指哪些?难道我们不是‘下个世纪的人’?”
紫鸟则一心一意地要把古贝塑造成“汪国真二世”,他先附和了芦苇“下个世纪”之说,然后又说大学校园到处都有古贝的读者和崇拜者(古贝的诗几乎都未发表,也不知他们从何种途径读到的),他还强调说尤其是女大学生爱读古贝的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紫鸟伙同古贝常去大学泡妞的事,知道的人还嫌少吗?他俩第一次去外院找我不就是因为盯上了法语系挺“飒”的一妞吗?
之后有几个“诗魂说”的附和者发言,都是不太懂行的主儿。古贝的朋友真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真正弄诗的都不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总觉得他的这帮朋友对他的创作没起过什么好作用,让他觉得世界就这么大。听季珊说,古贝在他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已经认为自己的诗是“世界第一”了。T·S艾略特也想说类似的话,不过,他是把自己和叶芝、里尔克拉在一块儿说的,还加了一个表示时态的定语:20世纪。
午饭的时候,老江湖们坐一桌。我和季珊、沈奇、李震坐在另一桌。已经开吃了。“教父”又从老江湖的桌上转移过来,并悄声说:“那帮人真没劲!”沈奇说:“于明,你也算老江湖了,别来我们这桌屈尊。”“教父”一笑:“我早就退出江湖了。”我说:“别装隐者啊,真隐者在那桌呢!”大家哈哈一乐。
吃饭的时候,还有一段小插曲,有人喊了一声:“古贝回来了!”大家抬头一瞧,古贝正穿过饭厅,朝这两个桌子走来,他只是稍显胖了些,还向我等举手示意……我惊呆了:“我操!”沈奇说:“见鬼了!”我们这个桌的都没见过古贝的哥哥古月,所以才有了这场虚惊……
下午的发言,明显要比上午有质量。少了些江湖气,多了些学院化的东西。沈奇谈到古贝最后的某些诗作已“略呈大师之象”;李震则指出古贝的诗中的“某些后现代因素”;“教父”首先声明自己是代表个人来的,称古贝为“启蒙时代的先驱者”;季珊则提出古贝被拒绝的问题:“为什么官方不接受他,而民间诗坛(所谓‘第二诗界’)也拒绝他?”我的发言是顺着“教父”的话题往下说的,我指出先驱者的诗中都有不同程度的杂志存在:“正如一位西方汉学家对食指的批评,贵州的黄翔,咱们的古贝都存在类似的问题:这位汉学家指出为什么在食指的诗中既能听到新的坚锐的声音,同时也能听到郭沫若、何其芳的声音。”我发现众人皆惊,便把话往回收了一下,将之归纳为时代造成的局限。气氛这才有所缓和,对我的发言表示赞赏的是季姗和“教父”,这是意料中的。我当时感觉还有一人对我的欣赏(这个感觉后来证明没错),从她的表情和眼神中看出来的,是孟依。
最后,主持人木于向大家通报了为出版古贝遗著进行募捐活动的进展情况,说除去前期活动的开支,还剩三万多元,将全部用于出版。他还宣布了一项组委会决定:由孟依负责诗稿的整理和抄清,由李震为诗集作序,由我负责封面封底扉页勒口上的文字创意,由沈奇前往桂林与漓江出版社洽谈诗集的出版事宜……
会开完了。
从八一宾馆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有点黑了。这是冬天。和季珊、沈奇、李震、“教父”道了别,我的方向是往北。
这天的故事好像还没完。我在路口打车的时候撞见了孟依,她也正在打车。这里靠近火车站,车辆不停地从我们身前开过去,车灯摇曳的光闪射在孟依苍白富于沧桑感的脸上,我觉得那是美的,和她在夜色中招手打车的身姿。
一辆夏利停下了,我请她先走。她不肯,退让了两下之后,她说:“一起走吧,反正你也是向北。”车在夜色中开着,先是穿过了一截地下通道,然后沿着古城墙向西开去,然后从正开过一列火车的天桥下面穿过,向北拐去……我们再谈今天的会,她说:“你的发言很棒!像你的诗。”
车开进了一片住宅小区,孟依对司机说:“师傅请停一下!”然后对我说:“到了!上来坐坐吧。”
楼道很黑,装的那种需要你击掌或跺脚才亮的灯,记不清上到几层。她开了门,开了灯,三居室的屋子装修得很漂亮,厅很小,换了拖鞋,进了最大的那间屋子。
她说:“你先坐,我去弄点吃的。”
我说:“不用,还不饿……”
墙壁上的镜框里是张放大的彩照,已经有点发黄了,我认出了几个人:古贝,芦苇,韩东,“教父”、丁当,和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光彩照人的孟依……我想那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峥嵘岁月……
“那时都很年轻。”
“那时1983年,12年了,那时你在哪儿?”
“中学生,初中刚毕业……”
“是吗?”
孟依笑了,非常开心的样子。端来了吃的:罐装啤酒、肉肠和色拉,她已经把头发扎了上去,挺像个干练的主妇。
吃完了,接着喝咖啡。孟依一直在讲他们过去的事情,我也在讲听来的有关他们的传说,遇到有出入的地方便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呢?
故事开始变得庸俗了,或者说这早就是庸俗的故事,注定是。
“这两年我一直过得很安静,今天晚上不想这样了……”
这声音非常遥远,但十分清晰。我知道我该干什么了。这是一个让男人在干最庸俗的勾当时也会感到光明正大的女人。来吧!
做爱时想起罗兰·巴尔特会是什么感觉?我想起了他的《零度写作》,我力图使眼下正在进行的活动还原到零度。当我把住对方硕大而松垮的乳房时竟想到了:正式这对乳房,哺育了无数男人的乳房也哺育了一代先驱者!我是在跟一具象征体做爱吗?或者一个隐喻?
这天晚上,在不多的睡眠中我竟还遭遇了一个梦:杀声震天。我随着攻城的队伍向前冲去。我爬到云梯的最上端,纵身跃上了城墙。城墙上却没有守兵,甚至不见一个人。我持剑乱舞了一阵,仍没有人从某个角落跳出来应战。城墙下有人喊出我的名字,说下来快下来,城墙下仍是杀声震天。满身铠甲的感觉捆得我难受。我自城头一跃而下,开始滑,当我落地站稳之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战事之外……我醒了,有点纳闷:据生理学家说睡眠状态是没有声音的,为什么我总听到杀声震天?
我醒了,看到了她。我想起了季珊非常喜欢的我的那首《旅馆》:
我醒来的时候/我的香烟/在她手上/姿势优美的燃着
她笑了,说:“你很棒!”一天来她已经是第三次用这个词了,她总是用这个词吗?对那些先驱者?我说:“我该走了,去上班。”这是在撒谎,我是个不用坐班的闲人。此时此地,我想逃离。
我从那幢楼里逃出来,感觉是从那张放大的褪色彩照上逃了下来,在扑面而来的清晨的寒风中,我想起了我那首诗的后一段:
这个早晨/我醒过来又睡去/仿佛战场上的幸存者/那么幸福……
拐了半天,我才从那片安静的住宅小区走出来。要了两根油条和一碗糊辣汤,在我低头闷吃的时刻,脑中迅速闪出了这样的句子:“先驱者……是一帮男人,和一个……最早学会口交的女人。”我拿不准改把他写成一篇文章还是一首诗。
在这天的早晨,仍然裙装在身的少女或是沸滚的油锅边正在炸油条的老头,她或他一定看到了那个吃早点的男人怎么一脸的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