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世道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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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追昔(5)

有一年连续发生十数起劫案,吏捕逐一拘捕不得,便心疑王五所为,告刑部,令吏卒往捕。王五所居之处在宣武城外,数百兵卒围其宅。王五以二十余人持械守门内,竟然无人敢入,只是在宅外呼号示势而已。相持至晚间,吏卒悉散归,王五亦著号衣杂入人中。次日,王五到刑部自首。太守问之,王五曰:你以兵取我,我不从命。今兵退之,我来自首。太守问数月间劫案,是否尔党徒所为,王五侃侃而言,全无遁饰。太守廉其材勇义烈,欲成全之,故意说:我知道这些劫案与你无关,你一匹夫而广交游,酗酒纵搏,此决非善类,我抓你是以小惩大。令苔二十,逐出。后来太守升任河南南阳知府,因官资不继,借贷无得,无人愿同行护送,心情郁闷。一天王五求见,曰:蒙公再生恩,无以为报。今闻公出守南阳,路途劫匪充斥,非小人为卫,难免被劫。且知公资斧无所出,今携二百两银来为盘缠。太守推辞再三后,答应到任偿还。由是王五陪太守上路,行至卫辉,大雨连旬,黄河涨水无法渡,而盘费告罄。太守无法,谋之王五。王五说:区区小事,何足难倒王五。言毕,匹马佩刀绝尘而去。同行从者惊谓:王五又去行劫了。太守大骇,惶惶不可终日。晚王五归,解腰缠五百金置几上。太守板起面孔说:吾虽渴,决不饮盗泉一滴。你快走,毋污我。王五大笑说:你怀疑我打劫吗?我王五虽卑微,但区区五百金,难道还借不到吗?太守不信,请商人至,果出借据,太守始谢而受之。王五将太守送至南阳方返京师。

戊戌变法失败,王五到谭嗣同寓所,劝谭出奔,愿亲自护送。但谭死心已定,谢绝之。后来戊戌六君子弃首菜市口之后,王五私下结社,聚壮士数百人,欲建大事。不久,义和团起事,王五率众应之,后被八国联军所灭。按说小人不入史乘,大刀王五,以布衣据口碑而入史乘,实是世间少有之人。

但史料所记大刀王五之事极稀,只知其以义气为首,享誉京师,而其事迹乃众人口碑传之耳。

大刀王五,充其量是一布衣侠客罢了,却博得民间百姓口口相传,而那位护才的太守,即便史料再充实周密,也没有留下姓名,更不用说他还有什么轶事了。百姓衡量人自有自己的标准,这标准便是义气。对于朝廷来说,义气根本算不得什么,忠心才是更为重要的事情。故王五得以在民间流传,而廉节如此的太守在庙堂之上却难得彰显。

再思之,那大刀王五为何不惧怕官军和太守,对于执掌着生杀大权的太守,王五无丝毫怯意,反而与之交上朋友,并以报恩的形式确立了两者的关系。太守在接受王五恩惠的同时,实际上承认了自己的弱势地位,而王五的强者形象和感觉也因此而诞生了。世间的评价即便以强弱之势论之,太守也不过是缈小的普通人,虽然身穿朝服,屁股下有那把椅子顶着。

由王五眼中看太守,那只不过是个无能的稻草人,鸟儿之所以不怕稻草人,是因为发现了普通苍蝇在它手臂上爬行。原本的弱者之所以可以不怕强者,是因为发现了强者的虚弱之处,而这一切,都与勇气无关。

庸人黄瑞兰

黄瑞兰何人?看过《走向共和》电视剧的人可能还会有印象,那人原来是李鸿章的一个亲兵,后来分管旅顺炮台弹药库,因贪污了购买弹药款而被杀头的小官吏。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更准确点说,是个小人。许多人以为这是电视剧的虚构,其实历史上确有其人。

黄瑞兰,出身举人,是李鸿章的合肥老乡,淮军组建的那年投靠了李鸿章,为淮军记室,管着往来文书的收收发发。官至直隶候补道,大概相当于今日的巡视员之类。此人最大的特点是糊涂,不能做事。李鸿章对他的评语是:"貌似质直,而举动任性,办事糊涂,文武将吏皆不愿与之共事,迹其语言狂妄,似有心疾者,其人实不堪任用。"(李鸿章奏稿)史料记载黄瑞兰共有三事:同治元年,调充上海前敌文案,前往招降太仓太平军,偾事被囚,待淮军攻克该城始救出。光绪五年,黄瑞兰由工部主事指捐道员到直隶,委办旅顺口工程,因办事不力被李鸿章撤去差使,赋闲在家。后来又赴京钻营,被保荐统带北洋水师赴闽,旋因李鸿章上奏,以不堪任用作罢。而电视剧中说黄曾做过李鸿章的亲兵,并在剿捻时服伺李鸿章,为其吮脓疗痈,黄李交情非同一般。这是文学创作而不是历史。由于这个感人情节的创作,无形中拔高了李鸿章的思想境界,能够大义灭亲,使他由一个人人共知的卖国贼变成了高大全式的先进人物。文艺创作之妙笔生花术概见于此。

庸人一般有三个特点:首先是糊涂,脑子一盆浆糊。终日想事,不知做何,开口滔滔,离题万里,无事不能,终不成事,一生碌碌,却总是找不到北。由于糊涂,所思所想之事,均理不清线索,找不出头绪,办起事来只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常常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所以糊涂的人不能成事。

其次是钻营,由于凭本事没有饭吃,庸人就把精力用到了钻营上,靠钻营来弥补能力之不足。走门子,认老子,当孙子,只要能傍上一个大官就成。

那是淮南王得道,鸡犬升天。黄瑞兰就是凭藉在京城钻营的本事,被保荐统带北洋水师,足见钻营之得力。最后是任性,做不成事就乱来。随心所欲,指鹿为马,乱搞一气,是庸人混迹之特长。我做不了事就捣乱,让你也做不成事,使能人不彰其能,也衬得庸人不显其庸。办事糊涂,极力钻营,举动任性,是谓庸人三技。

凭心而论,要说脑瓜子不好使,也不是庸人的错,那是父母给的,原是怨不得人的。其实糊涂尚能自安,倒也省事。但是糊涂的人常常以为自己很聪明,于是乎,语言狂妄,拳脚大伸,哪吒闹海,率性施之,将水搅浑,浑水摸鱼。情况不明决心大,胸中无数点子多。这样一来,庸人参政,就不仅仅是可怕,而是害人了。

余常思,一个人格极为卑琐的小人,顶着一盆浆糊,又如何能爬得上仕途的高阶!由黄瑞兰的发迹史可知,庸人干政也是有手法的。其一是舍得花钱,"指捐道员";二是善于钻营,获得"保荐";三是努力攀缘,结党营私。仕途之道,并非净土,总会有些小人挤进权力中心。他们表面上装得老实忠厚,"貌似质直",颇能迷惑一些人,阳面上的能耐不够,就在背地里干阴活,贴标语,造谣言,无事生非,打击忠贤,排斥异己。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能有李鸿章这样识得庸人,将其剔除,"以不堪任用作罢"者,毕竟少数,更不用说那些远不如李鸿章者。故以庸治庸者,难矣;以能治庸者,险矣。今日,黄瑞兰以一个庸碌小人,在死后百年尚能被人记得,拥入大雅之堂,走进传媒,以自己的赴刑来为大人物如李鸿章者做拔高铺垫,在为别人敷粉的同时,也沾带些香气,足见庸碌小人随处可见,命运之长久。

古时,官位不能世袭,但爵位可以世袭;文人的身份不能传世,但文化的传统可以继承。在中国历史上,就有这样的家族,世代延续着家族的文化传统,成为名震海内的豪门世族。"旧时王谢堂前燕"所说的王、谢二家,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王家影响至大,出过书法史上令人仰望的大家王羲之、王献之;谢家也出过诗歌史上卓有成就的谢灵运、谢眺。但是与王家比,谢家应算小字辈。谢家的骤起,源自"淝水之战"。当时指挥这场作战的,是谢灵运的曾叔祖父谢安。战争获胜后,谢安封为庐陵郡公,其子侄三人被封为县公,一门四公,荣宠之盛,谢家自此臻于鼎盛。可以说谢家为东晋王朝的生存,立下过不朽的功勋。但是当这个王朝濒于灭亡时,谢家却没有一个人像屈原那样为之殉身,甚至连一丝惋惜也没有。没有也就罢了,不幸的是谢家却背弃旧主,改投新庭。

谢氏家族

取代东晋王朝的是刘裕,丹徒京口里(今江苏镇江)人。传说他是汉高祖刘邦的后裔,但已无从查考。不管怎样,到了他这一代,家道早已沦落得不成样子。父母早死,幼年孤苦,三十多岁了还在乡下种田,后来投靠了北府军刘牢之当兵,而这支队伍正是谢灵运的祖父谢玄创建的。故而,刘裕的身份有点近似谢家的家丁。谁料,就这么个泥腿子,仅用20年时间,居然龙登九五,成为刘宋王朝的开国之君。刘裕搞"禅代"时,便是谢灵运叔叔谢澹一手操办,把皇帝玺绶从司马德文的颈上取下,挂到刘裕的脖子上。谢灵运自然也是属于趋势的一派,为刘裕大唱颂歌,称之"宏功懋德,独绝古今"。

然而由刘宋新朝的权要眼中看去,谢灵运不过是个公子哥式的人物,充其量是个耍笔杆子的文人,自然不会授予什么实权。宋文帝对他"唯以文义见接,每侍上宴,谈赏而已"。谢灵运在朝颇不得志。之后宋文帝一纸诏命,又将其打发去永嘉(浙江温州)任太守。虽然后来唐代的柳宗元和宋代的苏东坡都担任过这一官职,并做出过一些政绩,但谢灵运对此官位却不屑一顾。因是名公子孙,才能又出众,谢灵运认为自己应当参与时政机要,如今远离了权力中心,其心中的不满可想而知。于是上任不到一年便辞官而去,回到了会稽风景绮丽的东山,开始经营他的山庄。可是这种官宦人家的子弟,打出生便和政治结缘,在他们的基因里,对权力的热衷也许远远超过对山水的眷念。新皇帝刘义隆登基后,挑中了谢灵运,出任秘书监,主持《晋书》的编写。但作为皇帝身边的文学侍臣的角色,谢灵运当然心不甘情不愿,遂两次辞官回家。谁想,谢氏家族的大户派头,惹恼了当地的地方官,后来他索性兴兵反叛,被斩首弃市。

谢家所处的时代,是个动荡混乱的年代。从淝水之战(383年)到谢眺之死(499年),谢家经历了东晋和南朝宋、齐三个王朝,十四个帝王。当年在东晋时,傲视一代的谢家,谁人比得了,现在一些下九流的人物,居然沐猴而冠,当了天子,连他大才子谢灵运也不得不俯首称臣,听候摆布,心中的不满之气自然难以平抑。谢灵运这种在显赫和富足的环境中养成的那种清高与狂傲,也许正是他最后倒霉的根本原因。

鲁迅说:"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屈原究竟离开了什么,值得那样呼天抢地地悲号?是因为离开了权力,离开了权力的中枢。所以,中国的古典文学,大约可以称之为贬谪文学。如果只是发发牢骚,倒也无关宏局,但是超过了这个界限,可就危险了。谢灵运便是这样一个走向危途的人。这也难怪刘禹锡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在功名社会中,富与贵本是一种对人的称量。当时,国家以功名别尊卑,财富并非是衡量人价值的尺度,所以富者未必尊。随着近代社会的来临,天下之势偏重于商,功名社会之尊便时有穷之,遂使富与贵联为一体,而功名日渐不彰。将精神化为物质,使复杂变为简单,此社会之进化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