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速写论事必先论人。
在论述朱德兵法之前,有必要速写一下作为军事家朱德的突出性格和特点。这些性格和特点是朱德成为一名伟大的军事家的个人条件,也是他区别于其他军事家的主要方面所在。
比起许多性格鲜明的军事家来,朱德显得很普通、很平凡,甚至看不出是一名叱咤风云的军事家。但这正是朱德的伟大所在。正如徐特立老人说的:"他的奇行即是他的庸行。"知父莫若子。他的女儿朱敏也曾很概括地指出其父的最宝贵的两个品质是: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极其平凡的本色。
朱德是一个平凡的人,又是一个伟大的人,他的伟大寓于他的平凡之中。成就他的伟大的,不仅在于他在军事上的卓越贡献,还在于他作为革命家和军事统帅的个人魅力和特点。在他身上,有着战略家的眼光,战术家的细心,政治家的度量,成大事者的坚毅,古名将的风范。
古人论将,有"五德"之说。五德说法,各个时期不一,大体说来,主要有智、仁、勇、严、信。
在朱德身上,我们可以找到一名优秀将帅所应具有的所有品质。
一、传奇式的统帅和战士
在1976年那个令人心悸的夏季,朱德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比周恩来逝世晚半年时间,比毛泽东逝世早两个月。
朱德的逝世,在世界各国引起了广泛的反响。各国、各地区领导人纷纷发来唁电、唁函,表示深切哀悼,各国舆论高度评价这位中国领导人是:
"本世纪最伟大的民族领袖之一。""中国红军之父。""为争取中国人民解放而奋斗的传奇式的统帅和战士。"
"中国人民优秀的儿子。""无私地忠于职责的典范。""中华人民共和国历史的伟大象征。"
早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朱德的名字就为世人知晓,但外国记者第一次采访他却是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之后。此后,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许多外国人访问了朱德将军。在他们笔下描述了这位栩栩如生的传奇式人物,他们的记录也是后人管窥这位统帅和战士的一扇窗口。作为外国人,他们的观察有着独特的视角。这里不妨将这些外国人对朱德的印象摘录几段,以飨读者。最早访问陕北苏区的是埃德加·斯诺,但斯诺在陕甘一带采访时并未见到朱德,那时朱德正在随红四方面军长征,尚未到达陕北。但与斯诺一起来到苏区的美国医生马海德见到了朱德,他可能是在西北苏区见到朱德的第一位外国人。1936年10月的一天,他见到了朱德,他描述说:
朱德将军"瘦得像个精灵,可是身体强壮结实,长得满脸胡须,穿着一身破烂皮袄"。这是刚刚结束的长征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马海德在一封信里写道:"朱德最令人惊异的是,看上去根本不像一个军事指挥员,倒很像红军的父亲。他的两眼锐利,说话缓慢、从容,总是露出和蔼的笑容。他随身带着一枝自动手枪,枪法精良,烟抽得很厉害。他五十岁,可是显得老得多,满脸皱纹;但他动作有力,身体结实。"在采访过朱德的所有外国人中,史沫特莱是很突出的一位。按尼姆·韦尔斯的说法,史沫特莱"从一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把他视为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朱德可能是她一生中真正信任过的惟一的一个人。"1937年1月中旬,她离开西安北上延安,在到达延安的当天晚上,她即见到了朱德。首次见面,她便为朱德的"农民老大爷"般的外貌和"大丈夫气魄"所吸引,油然产生了为朱德写一部传记的念头。在朱德口述的基础上,她撰写了关于他的生平和时代的传记《伟大的道路》,第一次较为详实地向世人介绍了朱德从出生至抗战结束60年的生活历程。她还写有《中国的战歌》一书,该书也介绍了朱德生活的片断。
在《中国的战歌》中,史沫特莱谈了她最初见到朱德的印象:
"他有50多岁,相貌和蔼可亲,额角布满皱纹。他看起来确像红军之父。"《伟大的道路》则对这次最初的印象介绍得更为详细:"我原知道他当时是51岁,不过,当面看来,脸上皱纹很深,双颊下陷,至少见老了10岁。那时,正是史诗般的红军长征刚刚结束,营养失调和苦难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烙印。""他身高大概是五英尺八英寸。既不丑陋,也不漂亮;更不会使人获得任何英勇、暴躁的感觉。圆头,剪得短短的黑发间杂着白发,前额很宽,而且略微隆起,颊骨也颇突出。一对有力的上下颚,衬着大嘴,在堆满欢迎的笑容时,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鼻子宽短,面色黝黑。看起来完全是一副普通面貌。要不是因为他身穿制服的话,很容易把他当做中国哪个村子里的农民老大爷而忽略过去。人们早就对我说过,他是一位单纯、亲切、平易近人的人,他努力工作,丝毫没有使自己成为个人英雄的兴趣。这些人的介绍都是正确的,不过,"单纯"这字眼需要稍加保留才显得真实。他那双打量我的眸子,注意力非常之深,很富观察力。中国人的眼睛大都是黑色的,他的眼睛却很深,而且是淡褐色,大大的一对,闪烁着智慧和判断力。我想,像这样一位有着多年苦痛的经历的革命指导者,既然能够生存下来,就不可能非常单纯。"
"我在这一瞬间,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不论从他的哪一部分来看---从声音、动作,以至他的每一个脚步,都充满了大丈夫气魄。我对屋里的阴暗光线稍能适应后,发现他的制服因为常年穿着,洗得已经破旧褪色。而且,我注意到,他的脸并非没有表情,而是蕴藏在心头的感情强烈地在脸上显现出来。"
中国人民的老朋友王安娜1935年与在德国从事革命活动的中国共产党人王炳南结婚,1936年2月随丈夫来华,1937年春到达延安,结识了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人。她的《中国---我的第二故乡》记录了对朱德的印象:
"初次和朱德见面时,我想他实际上还不到50岁。但看起来却显得苍老。长征中艰难困苦的生活,在他微黑的脸上刻下深深的皱纹。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劳累过度的老农民。但是,当他的眼镜滑落鼻梁时,朱德却像学校的好先生,虽然已疲惫不堪,但在求知欲旺盛的学生面前,显得既高兴又不知如何是好。这个"匪首",怎么看也不像英雄,不像一个有力量的人,他的外表平平无奇,要是在人群中,恐怕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可是,平平无奇的外表,纯朴的态度,毫不矫揉造作的谦逊,这些都不能证明朱德是一个平平庸庸的人。他的军事和政治才能,是连外国的专家们也深信不疑的。他的这种才能,在他作为红军最高指挥员的漫长生涯中,已得到证明。他对战士们像父亲般地慈爱。朱德为人非常洒脱,即使别人在说自己,也含笑以对。他从不因为自己的高位和荣誉而自视特殊。"
尼姆·韦尔斯(即海伦·斯诺)于1937年5月抵达延安,受到毛泽东和朱德的热情欢迎。和朱德的交往,在韦尔斯心灵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在《续西行漫记》和《我在中国的岁月》中对此都作了生动的记述。
韦尔斯说:在没有见到朱德之前,她就知道"朱德在中国已跟三国里的古代英雄们一样变成传奇的人物了"。但韦尔斯见到朱德后觉得:
"他慈祥、和善,说话沉静,特别是他的谦恭,简直到了抹杀自我的地步。他是那种决不能写出一本自传的人,因为他认为自己的人格,不能离开他的工作而存在。"
"朱德的身材不高不矮,非常壮健、结实。最触目的特点是那双仿佛含有无限同情的透明的棕色眼睛。我当时对他的印象是这样的:他在心地上是中国少有的人物,一个人道主义者;他是那样的一个军人,认为战争并不是一种功业,而是结束苦难的一种手段,这在中国更是少见。他无疑地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多情的人。朱司令是一个头发灰白的50岁的老战士,至少有半生岁月都费在实践的战斗中,在他脸上深深的皱纹中,仿佛写着中国无限止的内战的一切战役的悲惨故事。他的嘴巴老是浮着悲愁的严肃的表情,但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的脸庞又燃起极度愉悦的神态,我碰巧把他这种神态摄在一张相片里。朱德毫无军人的神气。你不能想象他佩着金色的指挥刀,正如不能想象兴登堡穿着朱德的臃肿破旧的棉军服和网球鞋,缠着布绑腿一样。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很温文尔雅、缓慢、从容。他仿佛像一个沉思默想的老佛祖一样恬静。"
"朱德是一个大众的领袖,不是一个权威的司令官,他的天性和习惯都是很民主的。"
与上述这些外国人不同,埃文斯·福达斯·卡尔逊是一名美国军人,他曾在美国海军陆战队任职。1937年12月中旬,抵达山西洪洞县高功村的八路军总部,受到朱德亲切接见。他并考察了华北敌后战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他仿效八路军的游击战术,率领部分美国军人深入被日本占领的菲律宾进行游击战。1940年他撰写出版了《中国的双星》一书,记述了他同朱德的交往。他是以军人的眼光审视朱德的。他评价说:朱德"具有一种崇高的性格。他绝对地无私、善良、耐心而又判断深刻。他总是征求别人的批评,对自己的成就则轻描淡写。他对军事形势的分析是尖锐而又具有启示性的。"
"我的结论是,他具有三种杰出的特性,我把它翻译成了美国人个性的术语。我觉得他有罗伯特·E·李的和蔼,格兰特的坚韧和林肯的谦虚。"(罗伯特·E·李是美国南北战争时南军总司令,格兰特为1869~1877年美国总统,林肯为1860~1865年美国总统。)
还有一位英国记者詹姆斯·贝特兰在他的《不可征服的人们》一书中详细地记述了1937年10月至1938年2月他在延安和山西抗日前线采访过程中的所见所闻,高度赞扬了中国人民同仇敌忾、不屈不挠的反法西斯侵略的精神。在前线,他采访了朱德。他回忆说:"在各国军队的统帅中,像朱德那样丝毫不自诩为英雄的统帅,是找不到的。"
"朱德朴实的外貌,表现出他那自然的、毫不做作的谦逊的品格。在这方面,朱德和毛泽东似乎是一个有趣的对照。毛虽然不拘泥形式和礼仪,但他身上有一种智慧的力量,有一股赫然的威严,使他无论在任何场合都显得与众不同。而朱德则常常马上就能和群众打成一片(他喜欢这样做,这样做在他不平凡的生涯中曾多次帮了他的大忙)。"
"但是,如果根据朱德谦逊的外表,就断定他是平庸之辈,那就大错特错了。他的履历和丰功伟绩,就是最有力的回答。也可以说,他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员和政治领袖的卓越的才能,并不表露其外,人们首先可以从他的部下对他的判断力和经验完全信任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后来,在一些其他的场合中,我过了很久才弄清楚,这位沉默寡言、貌不惊人、身材矮小、举止文雅、笑容可掬的人为什么处于这样的一种地位。首次见到他的人很难想象他会是一位革命者。我从未见到过朱德发脾气,他总是很平静地面对工作中遇到的巨大困难。"抗日战争时期,到延安采访的记者很多。许多来过延安并见过朱德的国际友人,都对朱德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英国记者根瑟·斯坦因在《毛泽东朱德会见记》中写道:
"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将军,兵士们敬爱那个60岁的老农民,像父亲一样。他宽阔的面孔焕发着一种不可抗拒的热烈与乐观,他有力的握手唤起人们的信心。"
爱泼思坦谈到朱德时说:
"58岁的朱德是一位和蔼可亲的人,满头浓密的黑头发,面部宽阔,两眼炯炯有神。他身材健壮,步履稳健。他的直率使见到他的人一下想起了亚伯拉罕·林肯的主要特征。从他的外表一点都看不出他是一个勇猛善战的指挥员和身经百战的战略家。相反,他看上去像一位普通的父亲,在干完一天艰苦而又令人满意的工作之后,回到家中,解开纽扣斜靠在椅子上休息,谈起话来面带安详的微笑,充满成熟而又淳朴的智慧。这种智慧来自他长期熟悉的生活,并已与他自身融为一体。"
美国记者约翰·罗德里克在《忆朱德》中写道:
"我首次拜会朱德,是1945年在中国西北的延安。他当时约60岁,就好像一位慈祥的祖父一样。他亲切的脸孔,时常挂着笑容,使最怀批评性的访客也会消除敌意和顾虑。""当他笑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礼貌,能使人感到一阵阵温暖,冒出很强的感染力。"
还有一位美国人也对朱德充满由衷的敬佩,令人惊异的是,他并没有见过朱德,但他对朱德率领八路军在抗日战场上所取得的光辉业绩非常敬佩。
他叫史迪威,也是一位军人,官拜中印缅战区参谋长,四星上将。他与作为中印缅战区总司令的蒋介石朝夕相处,但却看不惯蒋的消极抗日,独断专行,称蒋为"落花生"。但对无缘谋面的八路军总指挥朱德却衷心仰慕,赞誉有加。这奇怪吗?其实也不奇怪,它反映了一名正直的外国人对国共两党不同抗日方针和抗日业绩的客观评价。
1944年10月,由于蒋介石的一再坚持,美国方面被迫解除史迪威的中印缅战区参谋长一职,在行将归国前夕,史迪威将他的有衬里的夹克衫送给了朱德,并给朱德写了一封充满感情的信:
亲爱的朱德将军:
由于我已被解除在中国战区的职务,我谨向您,共产党武装部队的首脑,为我们今后不能在对日作战中同您合作深表遗憾。您在对我们共同的敌人作战中发展了卓越的部队,我曾期望与您联合作战,但现在此事已成泡影。祝您战斗顺利并取得胜利。我谨向您致意。
真挚的J·W·史迪威美国将军抗战胜利后,当马歇尔将军出使中国时,史迪威写道:"马歇尔将军也创造不出奇迹。我多么渴望扔掉我的铁锨,到那边去,扛起一枝步枪,与朱德站在一起。"
以上这些外国人对朱德的印象都说明了一个事实,即在这位传奇式的军事家身上具有人类最优秀的品质:谦虚、忠诚、坚毅。他的平凡的外表与他不平凡的经历如此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即使在中国共产党第一代出类拔萃的领导人中也是不多见的。
这些人类优秀的品质与非凡的经历无疑是他成为一名伟大军事家的必要条件。
二、我们都是战神的信徒
谁也说不清楚,朱德的一生究竟打了多少仗,"身经百战"的成语,用在他身上,决不是夸张之辞。从1911年辛亥革命时云南的"重九起义",一直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38年时间里,除了短短几年之外,他都是在战火中度过的。
投身军界之后,朱德就抱定用枪杆子来改变不合理的一切的信念,"拼将铁血铸中华"。他认为"教书不是一条生路",毅然辞去家乡的教师职务,不远千里投考军校。他在云南讲武堂秘密加入同盟会后,经常讨论军事起义计划。他回忆说:"我们都是战神的信徒。"虽然这时他还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却十分透彻地明白,整个旧中国只有用枪杆子才能得到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