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摘小说精品-青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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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夜哨线——叶紫(1)

队伍停驻在这接近敌人区的小市镇上,已经三天了,明天,听说又要开上前线去。

赵得胜的心里非常难过,满脸急得通红的。两只眼睛夹着,嘴巴瘪得有点象刚刚出水的鲇鱼;涎沫均匀地从两边嘴巴上流下来,一线一线地掉落在地上。

他好容易找着了刘上士,央告着替他代写了一张请长假的纸条儿。准备再找班长,转递到值星官和连长那儿去。

大约是快要开差了的原故呢,晚饭后班长和副班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赵得胜急得在草地上乱窜乱呼。

“你找谁呀,小憨子?”

赵得胜回头一望,三班杨班长正跟着在他的后面装鬼脸儿。赵得胜很吃力地笑了一下:

“我,我寻不到我们的班长,他,他,……”

“那边不是李海三同王大炮吗?你这蠢东西!”

杨班长用手朝西面的破墙边指了一指。赵得胜笑也来不及笑地朝那边飞跑了过去。

他瞧着,班长同副班长正在那墙角下说得蛮起劲的。

“什么事情呀,小憨子?”

王班长的声音老有那么大,象戏台上的花脸一样。

“我,我,我,……”赵得胜的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了。

“你又要请长假吗?”

“我,我,报告班长!……我,……”

“你真是一个蠢东西呀!”

班长象欲发脾气般地站起来了,赵得胜连忙吓得退下几步。他有点怕班长,他知道,班长是一位有名的大炮啊。

“我,我的妈妈,说不定这两天又……”

“那有什么办法呢?那有什么办法呢?你!你!蠢东西!我昨天还对你说过那么多!……”

“我只要求你老人家给我递递这个条子!”

“猪!猪!猪!……”

班长一手夺过来那张纸条子,生气地象要跑过去打他几下!赵得胜吓得险些儿哭起来了。

副班长李海三连忙爬起来,他一把拖住着王大炮:

“你,老王!你的大炮又来了!”

王班长禁不住一笑,他回头来瞅住着李海三:“你看,老李,这种东西能有什么用场,你还没有打下来他就差不多要哭了。”

“我,我原只要求班长给我转上这条子去!我,我的娘……”

“你还要说!你!你!”

“来,小赵!”李海三越了一步上去,他亲切地握住着赵得胜的手:“你不要怕他,他是大炮呀。你只说:你晓不晓得明天就要出发了?”

“报告副班长,我,我晓得!”

“那么谁还准你的长假呢?”

“我,我今天早上,还看见胡文彬走了。……”

“胡文彬是连长的亲戚呀!”李海三赶忙回说了一句。接着:“告诉你,憨子!你请长假连长是不会准你的。你不是已经请过三四次了吗?这个时候,谁还能管你的妈死妈活呢?况且,明天就要开差啦。班长昨天不是还对你说过许多吗?你请准假回去了也不见得会有办法。还是等等吧!憨子,总会有你……”

“我,我不管那些。班长,我要回去。不准假,我,我得开小差!……”

“开小差?抓回来枪毙!”大炮班长又叫起来了。

“开小差也不容易呀!”李海三也接着说,“四围都有人,你能够跑得脱身吗?”

“我,我,我不管!……”

“为什么定要这样地笨拙呢?”

李海三又再三地劝慰了他一番。并且还转弯抹角地说了好一些不能够请准长假又不可以开小差的大道理给他听,赵得胜才眼泪婆娑地拿着纸条儿走开了。

王大炮坐了下来。他气得脸色通红的:

“这种人也要跑出来当兵,真正气死我啊!”

“气死你?不见得吧!”李海三笑了一笑,又说:“你以为这种人不应该出来当兵,为什么你自己就应该出来当兵呢?”

“我原是没有办法呀!要是当年农民协会不坍台的话,嘿!……”王大炮老忘不了他过去是乡农民协会的委员长,说时还把大指拇儿高高地翘起来。

“农民协会?好牛皮!你现在为什么不到农民协会去呢?……你没有办法,他就有办法?他就愿意出来当兵的吗?”

李海三一句一句地逼上去,王大炮可逼得沉默了。他把他那两只庞大的眼珠子向四围打望了一回,然后又将那片快要沉没了下去的太阳光牢牢地盯住。

“真的呢?”他想,“赵得胜原来不曾想过要出来当兵啦!……他虽然不曾干过农民协会,但据他自己说,他从前也还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农民呢!……譬如说:象我自己这样的人吗!……”

他没有闲心再往下想了。他突然地把视线变了一回,昂着头,将牙门咬得硼紧,然后又用手很郑重地在李海三的肩上拍了一下:

“老李!你说的,如果上火线时,是不是一定会遇着那班人呢?”

“上火线?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

李海三又对他笑了一笑。他的脸儿窘得更红了。他想起他在特务连里当了四年老爷兵,从没有打过一次仗,不由的又朝李海三望了一下。虽然他的话儿是给李海三窘住了:但他总觉得他的心里,还有一件什么东西哽着,他须得吐出来,他须向李海三问个明白。李海三是当过十多年兵的老军户,而且还被那班人俘虏去过两回,见识比他自己高得多,所以李海三的一切都和他说得来。自从他由旅部特务连调到这三团一营三连来当班长以后,渐渐地,他俩都好象是走上了那么一条路道。他还常常扭住着李海三,问李海三,要李海三说给他一些动听的故事。特别是关于上火线的和被俘虏了过去的情况。

“你老这样性急做什么啊?”

每次,当王大炮追问得很利害时,李海三总要拿这么一句话来反问他。因为李海三知道:他的过于性急的心情,不给稍为压制一下,难免要闹出异外的乱子的。

现在,他又被李海三这么一问,窘得脸儿通红,说不出一句话了。半晌,他才忸忸怩怩地申辩着:

“并不是我着急呢!你看,赵得胜那个小憨子那样可怜的,早些过去了多好啊!”

“急又有什么用处呢?”李海三从容地站了起来。停停,他又说:“我们回去吧!好好地再去劝劝他,免得他急出来异外的乱子,那才糟糕啊!”

“好的!……”

当他们回到了兵舍中去找寻赵得胜的时候,太阳差不多已经没入到地平线下了。

第二天,连长吩咐着弟兄们:都须各自准备得好好的,只等上面的命令一下来,马上就得出发上前线。

弟兄们都在兵舍中等待着。吃过了早饭,又吃过了午饭,出发的命令还没有看见传下来。王大炮他有些儿忍不住了:

“我操他的祖宗!难道不出发了吗?”

“是呀!这时候还没有命令下来。”又有一个附和着。

“急什么啊!”李海三接着:“不出发不好吗?操你们的哥哥,你们都那么欢喜当炮灰的!”

“不是那么说的啊!李副班长。”第六班的一个兵士说。“要是真不出发了那才好呢。这样要走不走的,多难熬啊,出又不许你出去,老要你守在这臭熏熏的兵舍里。”

“急又有什么办法呢,依你的?”

大家又都七七八八地争论了一番,出发不出发谁也没有方法能肯定。王大炮急的满兵舍乱跳起来。赵得胜他老是愁眉皱眼地不说一句话。

看看的,又是吃饭的时候了,弟兄们都白白地给关在兵舍里一个整日。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硬将老子们坐禁闭!老子,老子,要依老子在特务连的脾气!……”

一直到临睡的时候,王大炮他还象有些不服气似的。

第三天,……第四天,……仍旧没有看见传下来出发的命令,天气已经渐渐地热得令人难熬了。兵舍里一股一股的臭气蒸发出来,弟兄们尽都感受着一阵阵恶心和头痛。汗也涔涔地流下来,衣服都象给浸湿在水里。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老子……”

要不是李海三压制他一下,王大炮简直就想在这兵舍里造起反来。

其他的弟兄们也都是一样,面部都挂上了异常愤怒的表情。虽然连长和排长都来告诉过他们了:“只等上面一有不必出发了的命令下来时,就可以放你们走出兵舍。”但他们都仍旧还是那么愤愤不平的。

赵得胜听见连长说或者还有可以不出发的希望,他的心中立刻就活动了许多,他又将那张请长假的纸条从干粮袋里拿出来了,他准备再求班长给他递上去。

“班,班长!假如真的不再出发的话,我,我要求你老人家。

“你又来了!你又来了!你!——你!”

赵得胜一吓,又连忙战战兢兢地把那只拿纸条儿的手缩了回来。带着可怜的,惊慌失措的目光。朝右面的李海三望了一眼。

“不出发,小憨子!哪有那样好的事情啊!”李海三微笑地安慰了他一句。

“忽然,在第五天的一个大清早,大约是旅司令部已经打听到敌人都去远的原故吧,传一个立即出发的命令下来:“着全旅动员,迅速地向敌方搜索进展!”

又大约是因为怕的中敌人的“诱兵计”,所以将全旅人分做三路向敌方逼近包围。第一第二两团担任左右翼,一齐很急速地出动。第三团和旅部从中路缓缓地追上来,务使敌人无法用计,统统地落入到这包围里面,杀得他妈妈的一个也不留!

一切都准备好了,出发时,太阳也已经渐渐地出了山。

在队伍的行动中,赵得胜的心里,他比死了爹妈还要难过。乌七八糟的,他真想就在这队伍里嚎啕大哭起来。他不时眯着眼睛瞅瞅王班长:王班长简直象有上天堂般那样地快活,他的心里更加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明白:人家谁都没有他赵得胜的出身苦,人家谁都是快乐的。只有他,他的父亲,他的牛,……他抛下了老娘和妻子,他跑出来当兵的唯一目的是要替父亲报仇雪恨,作个把大小的官儿回去吐气扬眉的。现在,不料弄了两三年了,他还是只能够当一个小兵。他的心里这才完全地明白了,当兵原并不是他的路儿啊!不但不能做官报仇,甚至于有时候会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他真是大悔不该出来当兵的!所以,他越看见人家快乐和不住地叫他做小憨子时,他的心中就越加感到痛苦。他原来并不是什么憨子啦。

连长不准他的假,班长又叫他不要开小差,妈病着写信来叫他回去,他的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儿,越加弄得四分五裂了。

队伍前进一步,赵得胜的心儿就要疼痛一回;那许多弟兄们的脚步儿,都象是踏在他赵得胜一个人的心上。他差不多些儿要晕倒下来了。

王班长他们仍旧还是那么快活地和弟兄们谈谈笑笑。

天,没有一丝儿云。热度随着太阳升高了。灰尘一阵一阵地跟着弟兄们的脚步扬起来,黄雾般的,象翻腾着一条拉长的烟幕阵。

旷野里渐渐地荒凉起来了,老远老远地还看不到一个行人的踪迹。偶然有一两只丧家的猫犬,从稻田荒家里钻了出来,随着便惊慌失措地向没有人踪的地方飞跑着。

越走越热,太阳一步一步地象火一样悬挂在天空,熊熊地燎烧着大地。汗从每一个弟兄们的头上流下来,流下来,……豆大一颗的掉在地上。

地上也热热地发了烫,脚心踏在上面要不赶快地提起来,就有些刺辣辣的难熬。飞尘也越来越厚了,粘住着人们的有汗的脸膛,使你窒息得不得不张开口来舒气。

“我操他的八百代祖宗,热死人啊!”

背上背的简直是一盆火。无论是军毯、弹带、干粮袋、水壶——都象变成了一大堆烧红了的柴炭,而且越驮越重了。王大炮浑身是汗,象落汤鸡似的,他的口里不住地哇啦哇啦地乱叫着。他骂骂天,又骂骂地,青烟一陈一陈地从他的内心里熏出来,他恨不得把整个水壶都吞到他的肚里去。

老王,你还急着要出发吗?”开心呀!”李海三朝他笑着说。王大炮便一声不响地跑上去将李海三的水壶也抢着喝光了。

队伍又迅速地转过了好几个村庄。路上,荒凉得差不多同原始时代一样。没有人,没有任何生物。老百姓的屋子里全空的,有好一些已经完全倒塌下来了;要不然就只有一团乌黑的痕迹。这,大约是老百姓们在临行的时候下着很大的决心的表示呢。没有了丝毫的东西悬挂在他们的心坎里,走起路来是多么的畅快啊!

“你看!他们宁肯这样下决心地扫数跟着别人一同走,倒不愿留在这儿长住着。这就完全是为了那么些个原因啊!”李海三时常很郑重地,偷偷地指着沿路所见到的各种情形,一样一样地告诉给王大炮听。

到正午,太阳简直烧得弟兄们无法可施了,有好些都晕倒下来。口中吐出许多雪样的唾沫,一直到面颜灰白,完全停歇了他们的呼吸为止。

“天哪!”

好容易才有命令下来:教停住在一个比较阴凉的小山底下吃午饭。

下午,天上毕竟浮起了几片白云,旷野不时还有微微的南风吹动,天气好像是比较阴凉得多多了。

弟兄们都透回了几口问气,重新地放开着大步,奔逐着这无止境的征程。

旷野里简直越走越荒凉得不成世界啊!渐渐地,连一座不大十分完整的芦苇屋子都看不到了。只有路畔的树桠上,还可以见到许多用白灰写上的惊心动魄的字句。

“操他的爹爹,说得那样有劲啊!”

弟兄们又都自由地谈笑着,有些看到那些白灰字句儿,象不相信似地骂。

“也说不定呢。”又有带有怀疑的口吻的人。

王大炮同李海三都沉默着,好象是在冥想那字句中的味儿似的。赵得胜老是哭丧脸地不说一句话。

队伍又迅速地前进了十来个村湾。

远远地有一座小山耸立!

在前面,尖兵连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象是发现了目标似的。于是,后面的队伍也跟着急速了。

传今兵往往来来地奔驰着,喘息不停的。光景是遇着了敌人吧,弟兄们的心头都紧了一下!

王大炮兴高采烈地朝李海三问:

“老李!是不是遇着了敌人啦?”

老李没有答他。

走,快,突然地,在离那小山不到一千米达距离的时候:——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