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日的,天咋这样毒呐,还不到大伏天呐!咋就这样毒呐?”
说这话时,赵老大的身子正歪歪斜斜地靠在一个放在自家院子里的破沙发上,他看着头顶上的一架葡萄树,边打量着边纳凉。今年的葡萄长得真不错,密密实实地、一串串像紫色的玛瑙一样挂满了枝架子。阳光星星点点地透过密密实实的葡萄叶射过来,落在赵老大的脸上,使他的脸变成了一个很可笑的大花脸。
“老太婆!老太婆!”赵老大叫喊着自己的老伴。一个腰里系着花围裙,手里拿着个手机的矮胖的女人慌慌张张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嗨!我说老家伙,你瞎叫唤啥?我这正接着电话呐!”赵老大问:“谁的电话?”胖女人说:“还不是大表妹呐,让咱们挺住,不行的话,就到北京去上访。”赵老大说:“上访个屁!还不是官官相护。给我泡壶茶来!”胖女人嘴里一边唠叨着,一边往屋里走,“一天坐着吃着还不老老实实的,一天尽是你的事,我这老妈子当够了,当够了,我要到赵军那去,再也不伺候你这个老家伙了。”
“嗳!我说你这老太婆,还在唠叨个啥呢?还不快把茶壶给我拿过来!”赵老大理直气壮地指使道。
老婆子骂骂咧咧地拿过了一只脏兮兮的紫砂小茶壶,赵老大看也不看她,接过茶壶,咕噜咕噜地就喝了起来。
“呸!太浓了。老太婆……你放了多少茶叶?茶叶不要钱了?”赵老大才喝了一口就叫道。
大嘴翠用一只眼斜视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心疼呢!”不满地扭着身子进屋子里去了。
“狗日的,天咋就这样毒呐?”赵老大独自无趣地骂着。心中感到万般的寂寞。
是啊!几个老哥们全搬走了,所有的乡亲都搬走了,这方圆几里内,只剩下了他老赵一家了。尽管说话没了听众,可他就不搬!不搬!看他政府能把俺们咋个样?赵老大在心里狠狠地想着,俺们人老几辈子了,在这里吃在这里睡,这里的地都是老祖宗种过的,凭啥要让俺们搬?
凭啥好好的农田不种,去修成路?要那么宽的路干啥?能吃还是能喝?数数满银川市里才跑着几辆破烂车,就要修八车道,什么八车道?简直就是在糟蹋庄稼地啊!
这几天,赵老大一直在后悔,几天前乡亲们到区委去上访,自己借口腿疼没去,要是去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咋能让那个范立国几句话就说得回心转意了呢?我就不信那个范立国就那样日能?一大群蠢驴!没头脑!
“什么光荣的银川市的新市民?俺们才不稀罕呢?让俺们进城去,去住那鬼脸一样的水泥筒子,俺们才不去呢!俺们人老几辈子了,都是靠土地过活,离开了黄泥巴厚土地,这命往哪里放?唉!唉!这帮蠢驴啊!狗日的,真是没头脑。”
“我的爷!你骂谁没头脑?”这时,赵强回家了。一进院子就听到他爸在骂人。
赵老大一看是赵强,更没好气,“就骂你!”
“我又没招惹你,你骂我干什么?”赵强歪着头辩解道。
“这十几天你干啥去了?家里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在家,在哪瞎晃荡?”
“我不是给你说过,去靖边贩面粉去了嘛!”
赵老大隐隐约约地似乎想起赵强是和他说过这事。便把头一缩,抱着他的紫砂茶壶使劲地吸溜着。
“我的爷!”赵强叫着他爸,这是打从他成人后就改叫的一种称呼。原因是赵老大在家里实在是太霸道,不像是他爹,倒像是他爷。
“有啥屁?快放!”赵老大头也不抬地说。
赵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明天我想和小健进城打工去。”
“啥?你胆子吃撑了?”赵老大一抬头,赵强看到他的眼睛瞪得有碗口大。
“你敢给我去!现在这家里这种情况,天天有政府的人来逼着搬家,你不在家守着,瞎跑啥?”
“我的爷,我说你就听政府的话,把家搬了吧?”赵强苦求着赵老大。
“你懂个啥?不搬!不搬!俺们就不搬!”
“我的爷!”赵强叫着。
赵老大一翻脸,“你才是我的爷呢!”
赵强横横地说,“你凭啥就不让我进城打工呢?说说你的理由嘛!”
赵老大也像儿子一样横横地说,“我理由嘛!简单着呢!你想想,你们年轻人都翅膀长硬了就一个个飞到城里去了,那家里的地谁来种?”
“不是还有你和我妈呢!”
“我和你妈老了?再说了,城里人有多坏,你知道不?前几天电视里才播了,一个老板不给民工付工钱,民工被逼急了,就把老板给杀了,这倒好,自己也成了罪犯了。咱家不缺那几个钱。”
“我都和人家都说好了。”赵强一甩手进屋去了。
屋里,大翠对儿子骂着老头子。“老倔货!老顽固!”
赵强对大翠说,“妈,我明天要进城打工去!”话音还没落,就听赵老大霹雳一般地吼叫:“你敢去!打断你的狗腿!”
赵强一回头,发现不知啥时赵老大已跟进屋里来了。
“我就去!”赵强也倔强地说。
“我让你去!反了?你?”赵老大一急,满屋里找家伙没找着,就把自己的一只鞋脱了下来。他用鞋底子敲打着赵强的头,赵强气得转身就往外跑,赵老大又追出屋去,一个满院子跑,一个满院子追,只见赵老大的那只鞋从一个角落飞到另一个角落,就是打不着赵强,倒把院里的两条狗吓得汪汪乱叫。
大翠急得拉这个也不是,骂那个也不是,她一气,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强本来是想回家拿一些换洗的衣服明天到工地上去干活。干脆,他也不拿了,一赌气,他就跑掉了。
大翠在赵强的背后连连喊了几声:“强子,你快回来!你给我回来!”
可是赵强早没个影子了。
赵老大见状,一屁股就坐到院子里的破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骂赵强,“这狗日的,和他哥一样,都是没良心的。翅膀长硬了,想飞了,不要他爹妈了,有本事,就死在城里别回来。”
提起大儿子赵军,这赵老大的气更不打一处来。这赵军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又在北京找了工作,还找了个北京人做媳妇。前不久生了个小孙子,老两口兴冲冲地带了一大堆东西去看望,谁知一进门就是三道坎,第一道脱鞋,第二道脱外衣,第三道洗手。弄得老两口站在屋子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这赵老大刚过了三道坎,想在人家的高级沙发上坐下来,歇息一下,可是忽听媳妇叫道,“爸!慢着,先把鞋脱了。”
赵老大纳闷,鞋不是已经脱了吗?还要脱鞋,儿子走了过来,让赵老大再把拖鞋脱了,光着一双大脚,这才让他坐上沙发。原来这沙发地带放着一块簇新的羊毛地毯,是不能带拖鞋上去的。赵老大这个火,硬是克制住没发出来。
而大翠那边呢,也胀了一肚子气。她到儿子家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小孙子。媳妇月子里她没伺候上,这心里面还愧疚着呢!一进屋她就急着要抱小孙子。可当她刚伸出一双手时,媳妇却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妈呀!”地惊叫了一声,就把送过来的孩子又缩回去了。
大翠满脸的困惑,满肚子的纳闷,这是咋回事呢?只见媳妇屁股一拧,抱着孩子进了里屋,儿子也像个跟屁虫似的紧跟了进去,俩人在里屋嘀咕了半天,儿子从屋里出来了。他把母亲悄悄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只见大翠立马就眼泪汪汪地不高兴起来,儿子拿来了一把指甲刀,让母亲把十个手指甲都细细地剪了,他又爬在母亲的手上细细地检查了一遍,说是怕没剪干净会把孩子刮着,直到他认为母亲已经把十个指头上的指甲全剪干净了,这才让大翠进屋去抱孩子。
在北京,赵老大和大翠没住上几天就想回家,赵老大想自己家的院子,他说住在这高楼大厦里上不连天,下不着地,住得他头晕,尤其是乘电梯时他心跳得难受。大翠的理由是家里还养着几十只鸡,两条狗,一窝兔子,心里直惦记。儿子也不留。老两口就急匆匆收拾了东西,赶回了银川。
一回到自己家的小院里,赵老大就开始恶毒地骂起来了。
“这狗日的,娶了媳妇不认爹和娘了。忘了他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嫌弃开爹妈来了。这狗日的。”
如今政府要修路,要让农民搬迁,赵老大就是想不通。他越来越恨城市,他觉得城市就像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尽吃人。年轻人一进去,就被活生生地吞掉了,思想变了,人也变了,说话一股娘娘腔,连穿戴都变得怪怪的,男不男,女不女,再也不愿回到乡下来了。乡下的地可怎么办?庄稼地里没了年轻人,真像是缺了魂魄的一具僵尸,没了灵气。
“唉!那头怪兽!狗日的。”
赵老大骂着,因为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对象,他只好对着院子里的一串串葡萄说。他说,唉!这是啥世道?多少年来,土地就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可是如今,庄稼人都不要土地了,一阵风地往城里跑。那脑子好的到城里上学去了,脑子活络的到城里经商去了,身体好的小伙子都去部队当兵去了,会手艺的人都去城里打工去了,漂亮一点的女孩子也都进城了,留下的全是些小孩子,老婆子、老头子。这地将来让谁来种?
“进城!进城!进城有个屁好?前村的二丫倒是进城了,结果找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那老头子年龄比她爷爷还大呐!坐在那儿一把鼻涕一口痰,走一步还要喘三喘,见了她爹妈还得叫爹妈,把她爹妈羞得至今都不敢见人。”
“你再说,去年黑牛到城里去打工,在建筑工地上跌断了腿,老板不但不给钱治疗,还把他给撵了回来。”
“你再说俺,那次进城去逛商店,走到大街上尿急了,却找不到茅房,尿憋得俺实在受不了,这才找了个墙角解决问题。城市里人还说俺们农民不讲文明,随地大小便呢,咋就不多设几个公厕呢?”
“你说那前村的张三,一家子搬到了城里,当上了城里人,可是全家大小小几口人就靠张三一个挣钱花,倒是弄了个低保吃救济,连个下岗工人都不如。”
赵老大自言自语地说着,大翠早就听烦了。他也只有说道给那一串串的葡萄听了。
咱农村哪,天蓝、地宽、空气新鲜,走道也不怕车撞。有啥不好哪?这浑身的泥巴味有啥不好哪?这镰刀和锄头有啥不好哪?有啥不好哪?……
这时屋里却传来了一阵大翠扯着嗓子的歌声: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大翠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文艺活跃分子,由于她的嘴特别快,消息又灵通,所以得了个绰号大嘴翠。这大嘴翠正做着饭,她打开了电视机,眼睛刚往电视屏幕一看,就像中了一发子弹似的大叫了一声:“郭兰英!”便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只见电视屏幕上的郭兰英穿一身梅红色的唐装,胸前还绣着一只金色的凤凰,凤凰飞翔在一片祥云里。她,白胖精神,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年轻而又富态。这位老歌唱家犹如一棵不老的常青树,对于国人尤其是一些有些年纪的人来说永远充满了魅力。这位大翠呀,从小就是郭兰英迷,她坐在沙发上,眼也不眨地盯住电视屏幕看,并忘情地跟着唱了起来,越唱越来劲。根本忘了锅台上的事。
“肉糊了!肉糊了!臭婆娘,再唱看我把电视给你砸了。”
大翠正唱到兴头上,忽然听到赵老大在院子里大喊肉糊了,这才猛地想起灶上还炖着一锅肉呢。她的歌声戛然而止,急忙向灶房跑去。只见一锅肉已经发黑,一股肉糊味直冲鼻子。大翠心想,这下坏了事了。这老家伙正在气头上,这还不炸了嘿!她灵机一动,抄起酱油瓶就咕嘟嘟地倒了起来。
到了吃饭时,赵老大一看端上来的红烧肉都变成了黑色,就骂道,“老家伙,你还想不想过了,肉都糊成这样了,你说现在肉一斤多少钱?”
大翠一听,忙赔着笑脸说,“没糊,没糊,是我放酱油放多了,不信,你吃这一块,可好吃了。”
赵老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想发火又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