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三四天。每天醒来,其实也已经接近傍晚,拉开窗帘看一眼,雪籽没有方向地在风里胡乱飘,楼下的学校已经停课两天,但是教学楼的走廊里日夜都亮着白色日光灯。阳台上冻着连喝了三天的牛肉汤,我把它拿到炉子上小火热着,冰箱里还剩下些叶子都焉掉了的菜苔,一小包肉糜,几个鸡蛋,年糕已经发霉了。其实突然很想要吃块热乎乎的比萨,可这样的天气,外送这种事情是想都不要想了。
于是咬咬牙裹牢羽绒服,拿好钥匙出门。外面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楼道里化开的雪水变成黑色,打滑,直到踩到干燥的雪上,才觉得安心。走到马路上花了很长时间,店铺差不多都打烊了,只有对面的超市还亮着灯。几乎看不到汽车,偶尔有一辆也是极其缓慢地以30 迈的速度行驶,开着晃眼的远光灯,零星也有些人,相互搀扶,蹒跚走路。我站在路口等红灯,脸缩在帽子里,眼前的场景就好像是世界末日已经过去,那些劫后余生的倒霉的人,纷纷出来觅食。
我想吃热腾腾的面条,但是又想起来炒菜锅都已经被打包收进了纸板箱里,最简单的番茄炒蛋打卤都做不了,于是只买了些冰冷的面包和花生酱。本来应该直接回家去,却又打算再稍微走一走,便向着河的方向走。依然走得很慢,踩在雪上时,感觉像是在把松松软软的棉花球压紧,发出嘎吱嘎吱声。周围很安静,下雪的时候竟然那么安静。很久才碰到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彼此打量一番,大概心里都在想:这个人,在这种天气里,是要去哪里?
结果还是走到了桥上,两个星期前我来这里时,河水已经冻得硬邦邦了,但是靠岸的地方冰层还很薄。我跟那个人吵架,然后两个人负气地走过这段路,一前一后,绝不理睬。走到河边的时候,他停下来抽了根烟,我问他要了一根,他说这是最后一根,于是我们俩一人一口地抽完。他说:我要去河上走走。我就在原地等他,什么事情都没有想,直到他回来,说:靠,冰都还没有结好,烟也没了,你还想怎么样?
现在终于彻底结冰了,而且被雪覆盖,白色的一片往仿佛很远的地方去,我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像是可以一直就这么站下去,但其实只不过一分钟的时间,就决定折返回家。
路上想着,有次开车从这儿经过时,两个男孩就站在我刚刚站过的位置吵架,这才是真正的吵架,声嘶力竭,随时都准备去死。一个朝另一个反复喊:你跳下去啊,你跳下去啊。当我加完油又折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只剩下一个了,坐在马路边台阶上,背对着河。那时还是夏天唉,河水还生机勃勃地泛着墨绿色光芒。这样在外面走了一圈,回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时间常常就是这样,起床,刷掉昨天的碗,下点面条吃完,天就黑了,然后看会儿综艺节目,烧点咖啡,吃两块饼干,再下点面条吃完,洗澡,在网络上与固定的一两个人说些话,看两页书,就又该睡觉了。所以这一天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结束的,但是连面条都没有,小火把那锅牛肉汤都烧干了,凌晨的时候,我坐在电脑前看喜剧片,一边用勺子挖花生酱吃,竟然就这样吃完了。
第二天雪停了,我被外面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吵醒,仔细辨别,是学生们在操场上铲雪,清晨七点,离睡着也不过是一个小时,不由感到大难临头。我继续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反复琢磨着一些事情,死撑到八点,想着弟弟这会儿该醒了,就给他打了电话。果然他已经在刷牙了,在听筒那头含着口泡沫用晨音很重的声音讲话。我问他下午会不会有空,他说有,我就跟他约好了时间让他来帮我搬家。电话挂了以后,他发了条消息过来说:怎么这样啊,难得见个面,还以为你是要请我吃大盘鸡!
其实大盘鸡也没有问题啊,只不过确实已经很久没有两个人吃过饭了,竟然也没有想起来要说,帮忙完了以后一起去吃大盘鸡这样的客气话。弟弟是表弟,虽然平时常常来出差,但真的很少见面,他倒是每次都会发消息来说:我刚刚下飞机了。或者,我等会儿就去机场了。或者,我去你上次带我去过的火锅店吃了火锅。但见面的话,一年里可能也就只有两三次。大盘鸡是上次见面时带他去吃的,我们两个人乐呵呵地吃掉了一整盆,连浸在里面的面条都吃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他提醒,我还真是想不起来这有多好吃,因为一个人的时候,完全不可能想到要去吃大盘鸡啊。
弟弟来的时候,我又睡着了,他毫不客气地砰砰敲门,拎着两只从楼下买的韭菜鸡蛋饼,热乎乎的,于是我们就先坐在地板上吃起来。我刚醒,不愿意说话,他饿了,狼吞虎咽,四处找水,结果只在冰箱里找到半瓶可乐,这副样子,倒像是早晨我们才刚刚见过面一样。周围堆着各种已经封起来的纸板箱,被我高高垒在一起,一堆装满书,一堆装满鞋子,一堆装满衣服,一堆装满杂物。
“你找不到其他男人来帮你吗?”弟弟问。
“要不是下雪,自己也可以搬。”
“那新的房子找在哪里?”
“还没有来得及找。”
“你到底找过没有吗?”
“当然有啦,也没有看到太合适的,但是已经跟朋友都说好了,可以把东西先放一段时间。”我狡辩,这么说着,也很心虚。
弟弟不再问了,吃掉了自己的那份饼以后,又把我剩下半份也吃掉,然后跑去厕所里洗手。水哗啦啦地响,这间房间很久都没有除我之外的动静了,所以虽然心里想着明明就要开始搬东西了还洗什么手,却又觉得安心。
书和鞋子已经把车的后备箱和后座都塞满了,弟弟说可以再回来一次搬衣服。从车库开出去时坡很陡,我的车排量小,手动挡,总是在转角处就熄火,所以干脆就直接往副驾驶的位置上坐,让弟弟来开车。很多次坐飞机回家时他都说过要来接我,但是临到我下飞机的时候,他多半是要与女朋友约会而直接发条消息来说:这次还是请自己打车回家吧。这还是第一次与他坐在一辆车里,在经过上坡收费口的时候,他一把拉住手刹,开窗,付钱,踩油门,放手刹,车子轰的一声往车库外白寥寥的天空冲出去,干净利落,令人放心。
我们一路往西,本来宽阔的马路被连夜清理出一条可以走车的小道来,两边依然堆满雪,都已经脏了,却也来不及融化就结成灰色的冰。路上堵得厉害,不时有远光灯粗暴地打到我们的后视镜上。也不知怎么,在这种时候,大概只有我们竟然觉得时间根本不是问题。我们在车厢里放了些音乐,看着天慢慢变暗,变成一种奇异的紫色,有大片归巢的乌鸦出现在头顶,毫无秩序胡乱碰撞着,喇叭声在车窗外面此起彼伏。如果此刻踩着离合器的人是我的话,我大概也已经在骂人,但是现在,我竟然眯着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直到被弟弟喂喂喂地叫醒。
“我们是要去哪里啊,就这样睡着了,到底是谁在搬家?”
他抱怨着,很严肃,好像这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笑起来。两三年前,我离开家一段时间,来到这儿,差不多这个季节里,突然收到弟弟寄来的生日卡,卡片是从超市里随便买来的那种,印刷有叠影,纸很薄,他的字也很糟糕。他在卡片里面写:“薇小姐,祝你生日快乐,在那里过得幸福,也要记得与我们联络下感情。”有段时间他常叫我薇小姐,现在不这么叫了,彼此只是喂喂喂这样打招呼,说不清算是亲密还是疏远了。在那之后我也并没有与弟弟联络过,大概是连谢谢都忘记说了,一些零星的消息是从妈妈那里听来的,那时弟弟在工厂里做夜班,在流水线上装一种汽车配件,他有点担心日夜颠倒的生活会让自己生病。我想告诉他事情不会那么严重,但是每次想起来要打电话的时间,总好像是不对的,就这样一直搁置下来,直到他找了新工作。新工作是做什么的,我一直都不太明白,他开始频繁地出差,去各种地方,我在这儿见过他两三次,请他吃饭,每次都会问他些工作的事情,但是问完也就忘记了,大概是因为我对待家人时就是这样的,而弟弟也算是一个家人。车窗外,经过巨大的烟囱,喷出白色雾气,就像在梦里。我并没有想好今天晚上以后要睡在哪里,这些我都没有告诉弟弟;我在这里没有什么朋友,找到人有空余的地方能够存放我的东西也不容易,这些我也没有告诉弟弟。
“过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出主路,右转,就快到了。”我给他指路。
“这天气真恶劣,你太会挑日子了。”弟弟开得很慢,挂在三挡上,他始终那么有耐心。
“饿了吗?把东西放掉以后,我们去吃大盘鸡吧。”
“太好了。”弟弟从后视镜里对我笑了笑,他小时候有点胖,现在却那么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