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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仉 仉(4)

两年以后,他收到一封德语来信,是仉仉的女儿写来的,说她的妈妈病故了。根据妈妈的遗嘱,把一本笔记寄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所外国语大学,希望李先生能收到这本笔记。另外还附了一本小册子,是妈妈写作的一本德语书。

他给仉仉的女儿回了信,想了解更多一些事。女儿只能提供:据她所知,妈妈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从香港移民到英国,又在英国结识了德国汉学家汉斯教授,迁居德国来的。在女儿出生后,妈妈与汉斯离婚,此后没有再结婚。除了两年前她与妈妈在大湖公园见到李先生,还有此次妈妈病危时谈到要她把笔记本邮寄给李先生以外,妈妈没有谈到过李先生。

李文采纳闷,为什么她们在大风中游大湖其实是小湖有那样的规格气势,他相信那个盯着他看的壮汉是本地警卫人员。他想写封信去问,又觉不妥,便没有问。他想,可能是女儿和女婿有什么特殊身份,也许仍然是由于仉仉的父母,仉仉的父母究竟是什么天神天星呢?

撕开层层包裹,李文采看到了自己当年胡写八写的笔记与文学“创作”,他兴奋,觉得火烫,又觉得遥远可羞,甚至无聊。一位在出版界混了点模样的老同学劝他将之整理出版,并且论证这样的书请作协分会领导作序,弄好了可以卖五万册,他约莫可以获得十五万元报酬。他拒绝,朋友说服,再拒绝,再说服……终于被说服,而且收了一万元预付订金。

然后是治疗牙周炎,然后是媳妇辞世,悲痛欲绝。李文采说,媳妇是他命运里的贵人,媳妇使他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谁能想到,人生就是这样,白驹过隙,不到时候,要多远有多远,到时候,要多快就多快。然后是春节直到元宵节,然后是慢阻肺。最后,他感慨万千地,却又是漠然无所谓地焚香沐浴,理发梳头,泡了一杯据说是真实可靠绝非赝品大红袍,呷了两口,李文采打开电脑,打开半个多世纪前的笔记本,想开始重拾他为之付出了不知多少代价的文学梦。二十的好梦八十圆,他自嘲说,他笑得傻帽而又无赖,沉稳而又满足。他发现了自己的幽默感,时至八十四岁,他毕竟开始产生了幽默感。如果多一点幽默与游戏精神,也许早就有一点文学成就了。他哼了一声。

……他发现,笔记本上原有字迹已经消失殆尽。天啊,人们常常在不可能再做的时候,才准备停当。

有的说是原来的保存人,即仉仉女士,花了很大力量,将笔记本放到少氧、无光照、恒温、恒湿的条件下,她是用日耳曼人的认真来保护这本笔记的……保存至今。寄到他这里以后,他没有着意保护,很快字迹就氧化淡出。

有的说,五十余年无人问津的文字稿,能留到今天已经千难万难了,您不立刻输入电子版复制保存,您还想干什么呢?

有人说此时无形胜有形,此时无字胜有文,此时仙逝胜坚持。正是他文采,写出了巨著大作,永垂不朽。

孩子则说,略略费点劲,其实能看见字。是爸爸的白内

障与青光眼造成了当前困难,他应该立即做无创纳米磁石吸附手术,然后开始他的文学大业。他的小舅子则摇摇头,说姐姐才走,姐夫和一位外籍女人闹得这样不明不白……

据说李文采后来一个人悄悄地哭了一场。不一定是真的。他将订金一万元退还给了出版社倒是不假。他在二○一二年十一月十一号又由孩子帮助网购了一大批外国文学书,包括七大本《追忆似水年华》和《施笃姆小说精选》。后者的一篇小说题为《苹果熟了的时候》,李文采常常对书陷入沉思:“‘苹果熟了的时候’?这不是朝鲜影片的片名吗?它怎么成了施笃姆的名篇?”

他陷入这样的深思,一连几个月,却没有掀动笔记本纸页一次。他想着的是,怎么样去阅读仉仉的德语小册子,那可不像仉仉女儿的信样平顺简易。仉仉的书他独自完全读不懂。他不想找任何人帮忙翻译,翻译就是宰杀,他想起了当年上外国语课时听过的一句怪话。

又过了两年,长寿的他病瘫在床,不能说话。孩子们在他此生唯一的“文学创作”笔记本上看到了他复得后写下的一句话:“其实挺好。”而这时再看他年轻时候写下的字,一个字也没有了。

他的字写在有作家名言的背景页上,名言说什么“不必要摆放悲哀的安琪儿”。悲哀的天使?儿女们眨一眨眼。

那时的油墨还不错,到现在插画呀、名言呀都能看清,但是墨水不好。“唉,俺们爹也有两下子,他一定经历了不少的事儿”。孩子总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