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似乎早已料到,并没有太大的惊奇,她挟了一只荷包蛋,放在陶定国碗里,淡淡地道:“你敢休掉李家小姐么?”
陶定国好像患了口吃症,结结巴巴地道:“这个……不会把她休掉,她没犯七出之条……”
“既然不将她休掉,你爹为甚么又叫你来向我提亲?”金铃声音十分平淡,益使陶定国答不出话来,半晌,金铃又冷笑一声:“你是男子汉,为甚么说话吞吞吐吐的?”
陶定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爹的意思是想请你委屈一下,希望你……”
金铃截口道:“哦,说到底他还是没把我看在眼内,要我做小的,那就不用说啦,请你回去告诉他,金铃就算饿死,也不会踏入他家一步!你快点吃吧,我还得洗碗!”
她一口拒绝,陶定国倒不敢再说下去,默默地扒着饭,金铃一吃完就把碗拿到木盘里,陶定国吃不下咽,道:“表姐,俺也吃饱了。”
金铃一看他碗内还有许多饭,便不悦地道:“你们有钱少爷哪里知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如果吃不完,便自己洗碗吧!”
陶定国忙道:“俺吃干净就是,表姐不用生气!”他飞快地将碗放进木盘里,金铃洗着碗,他道:“俺来帮你。”
“不用了,你到厅里休息吧,你要喝茶的话,水瓶里还有热水,再冲一下还能喝!”
陶定国好像一个听话的小孩子般,乖乖地走到厅里去,金铃洗好碗后,又到牛栏猪棚喂畜生,到她进厅时,天空已是一片漆黑。
“表姐,你怎地这时候才来?”
金铃进房收拾了一下,道:“俺已收拾好了,你困了就去睡!”她带上门要出去。
陶定国急问:“表姐,你要去甚么地方?”
“俺到大娘那里去睡,瓜田李下,让人闲话,可不好听!”金铃“砰”的一声,将门关上,陶定国的心,随着这道门声,一直往下沉。
金铃在邱大娘家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回去煮稀饭,喂畜生,还宰了一只鸡,准备中午款待陶定国,她弄好这一切,天色经已大亮,便走去敲门。
她拍了好一阵,陶定国匆匆来开门,门一开,他便转过身去扣钮。金铃道:“表姐忘记你们大少爷,非睡至日上三竿不下床,你等等,我拿水给你洗脸。”她伸头进房叫道:“小铃子,下床啦!”
陶定国吃过早饭便告辞了,他本来还怀着一丝希望,告辞不过是以退为进的手段,不料金铃也不挽留,道:“二十多里路可不短,你早点上路也好,我送你出村吧!”
陶定国窝了一肚子火,本想发作,不要她送,但不知为什么话到口边又咽回肚去,他抓起背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金铃拉着小铃子,依言送他到村口然后回家,路上小铃子问道:“娘,你为甚么不留表舅多住几天?”
“你表舅不好,他要娘做他的小老婆,让人瞧不起!”金铃轻声问:“小铃子,娘再嫁好不好?”
“不好,小铃子要娘永远跟我在一起呢。”
“好,娘不嫁,永远陪着你!”
夏天的天气,好像怀春少女一样善变,日间太阳高照,但晚上忽然打起雷来,那震人心弦的雷声过后,天上便像倒水一样下着大雨。
金铃与小铃子正在吃饭,雷声把小铃子吓坏了,金铃放下饭碗,一边哄着女儿,一边抓起一件蓑衣披在身上,叫道:“小铃子,你自己吃吧,娘去看看大黄跟小黄就来。”
牛棚屋顶的稻草,不知为什么穿了个洞,一下大雨,水便漏个不停,金铃害怕牛棚里的那两头黄牛被淋坏,所以跑去看看。
牛棚漏雨的情况,结果颇为严重,幸而牛棚面积颇大,她把牛拴在比较平的地方,又将栏关好,以免黄牛受惊冲出来。
当她跑回那间附在砖屋旁边的土垒的灶房时,身上已湿了,小铃子瞪着一对大眼睛,问道:“娘,雷公为甚么发怒?”
“不用怕,雷公不发怒,咱们哪来的水?快吃吧,娘去换件衣服!”金铃换了衣服出来,匆匆把饭吃饱,便哄小铃子上床。
小铃子在母亲的歌声中,安稳地睡着了,但这时候外面却传来一阵拍门声。起初金铃以为是风吹门扇,后来拍门声越来越急,证明自己没有听错,她觉得奇怪:“这时候还有谁来?”
小铃子也被吵醒了,她睁开眼睛道:“娘,有人拍门,一定是大娘!”
“娘去开门,你睡吧!”
“娘,小铃子害怕!”
金铃重新点了灯,她一点便是两盏,一盏放在房内,另外举着一盏,走出去开门。“是大娘吗?”
“是俺!”门外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知为何,那声音叫人听了好不舒服。
金铃心头一跳,站在门后,问道:“你到底是谁?”
“俺是过路的,下雨……请您行个善,借个地方给我过一夜!”门外那人哀求地道:“俺身上有病……”
金铃咬一咬牙,猛地将门拉开,一阵风雨泼了进来,玻璃灯笼里火晃个不停,她抬起头来,只见门外站着一条凶猛的汉子!
金铃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另一条胳臂绕在胸前,再定睛一看,这汉子好生面善,而这时候,那汉子也认出她来了,偌大的嘴巴,直喘着气:“包子……包子好吃……你还有包子吗?”
金铃这才猛地想起,这人便是今年清明节,在丈夫面前偷吃烧饼的那个白痴汉子!
“没有包子,烧饼也好……”
金铃定一定神,道:“你等一等!”
她在门外抓着一把油纸伞,撑着风雨,带他到灶房里去。那灶房有两道门,一道通内屋的,一道是向外的,金铃是个妇道人家,自然不容许他进内房。她打开了门,让白痴进去,道:“包子和烧饼都没有,还有点冷饭,你吃不吃?”
“吃,什么都吃!”汉子一屁股坐在板凳,身子晃晃荡荡,像坐在云端。
金铃见他嘴唇没一点血色,双眼赤红,问道:“你病了?”
“病是啥东西?吃得吗?我只是全身发滚,坐不稳!”
金铃把门关上,将晚上吃剩的白米饭拿出来,道:“你等一等,我替你温一温吧!”
“不不,我爱吃冷的!”白痴汉子好像饿坏了,伸手进锅,抓起饭团便往嘴巴里塞去。
金铃道:“还有点咸菜!”她从纱橱里拿出一小碟咸菜来,端到白痴汉子面前,那汉子一手抓起一撮,一手抓饭,眨眼间饭和咸菜都已吃个清光。
金铃道:“你在这里过一夜吧!”
那汉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便睡,金铃拾把干草铺开,道:“你就睡到草上去吧!”不料汉子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见他身子不好,不忍心叫醒他,便开了通往内屋的门,正想进去,忽然听到那汉子喃喃地道:“娘……你不要走……是我不孝……”
金铃一怔,暗道:“他怎会病得这般厉害,将我错当他娘?”转身一看,那汉子还在睡,那只是一句梦话,她又想道:“他母亲离开他?”
“娘,是我不孝,对不起你,但你该知道,俺也是为了你……”那汉子又叫了一声,头一歪,又沉沉睡去。
金铃将门关上,还把木闩拉紧,这才回房,小铃子已经睡着了,她吹熄了灯,轻轻在女儿身旁躺下,她一闭上双眼,脑海中便浮上那白痴汉子的容貌来。
“真可怜,他是为了啥,病成这个样子的?看他的模样,大概也有二十六七岁了吧?不知他娘为何要离开他?咦,那天在墓前说的话………莫非他娘已死了?他是因思娘而成痴的?这岁月,像这样的孝子可少见哪!”
窗外雷声隐隐可闻,雨仍哗啦啦地下着,金铃怀着一颗好奇的心,进入梦乡。
第二天,金铃醒来,雨已止了,但天色仍然灰沉沉,她一下床,便悄悄开门进灶房,只见那汉子仍躺在地上,哼哼哈哈的,还喘着气,她吃了一惊,暗道:“别让他死在这里!”
金铃连忙点起灯来,那汉子似乎有点感觉,眼波一动,轻微地叫着:“水……水……”
金铃连忙倒了一碗水,扶起他的头来,慢慢灌他喝下去,她鼻端嗅到他身上那股酸味和猛烈的男子气息,一颗心怦怦地跳着。
那汉子喝了水,便一头躺下,金铃定一定神,这才发现他一袭破衣已为汗水所湿,忍不住伸手在他额上按了一下。“好烫呀!他发高热哩!”
金铃缓缓站起来,忽然脚上一紧,她大吃一惊,低头一看,原来那汉子一对大手,抓住自己的足踝,喃喃地喊着:“娘,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这刹那,金铃忽然被激起她的女性的骄傲,沉着地道:“你放手,我去找个大夫来看你!”
那汉子也不知是否听到她的话,慢慢松开双手,又再睡去,金铃握着油纸伞,打开门,一口跑气出去。他们石湖村人口较少,没有大夫,但邻村的湖景村却有一位老中医,远近驰名,邻近的人犯了病,都去找他。
金铃一口气跑到湖景村,到一家小院拍门,拍了好一阵门,那扇朱漆大门才“呀”地一声打开,一个女仆问道:“啥事儿,是你呀马大嫂!”
“崔大夫下床了没有?我要请他去看个急病!”
“刚下床正在吃稀饭,是你孩子病了吗?”
金铃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女仆道:“你等一等,我去告诉他!”
过了一阵,崔大夫提着药箱出来,这人医术颇为高明,但没有架子,听说他练过武,所以年纪虽不小,但身子健康得很,翻山越水,如履平地。“走吧!”
崔大夫跟在金铃的后面,丝毫不慢,很快便到金铃家,金铃推开灶房的门,道:“就是他犯病!”
崔大夫有点奇怪,转头瞥了旁边那位三贞九烈的寡妇,似乎料不到她家会突然多了位男子。
金铃脸色微微一红,道:“他昨夜跑来拍门,我让他在这里避雨,想不到他一倒地便不起了!”
崔大夫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马大嫂你心肠倒好,我不收你诊金就是!”
房内忽然传来小铃子的叫声,金铃连忙道:“多谢您,我去看女儿,就麻烦你了!”
金铃回房替小铃子穿好衣服,悄悄对女儿道:“小铃子,你知道不,那个傻瓜昨晚睡在咱们灶房里!清明节偷你爹烧饼吃的那个!”
小铃子瞪着一对大眼睛,问道:“他为啥来咱家,偷东西么?”
“胡说,他病倒了!咱们过去看看!”金铃拉着女儿到灶房,崔大夫已经把好了脉,面色却十分奇怪,她忙问:“大夫,他的病不要紧吧!”
崔大夫招招手,把金铃叫到一旁去,道:“他的病不要紧,只要服我三五帖药下去,便能好了,不过,你可要小心一点,他不像是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