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痴便开始建柴房,他不用砖,只用碎石子、稻草碎和泥土擂,所有一切都由他一个人干,不费金铃一分钱,他只懂得吃,对工钱提也没提过一句,反而金铃耿耿于怀。
自从白痴来了之后,牛棚猪寮鸡寮,都由他打理,她只负责下田和煮饭,工作果然轻松了许多,脸色也比以前红润。
土屋逐渐成形,金铃越来越当白痴是一家人,虽然白痴一天跟她说不到一句话,而且他的痴呆,时好时发,可是每次见到他,她俱有种实在的感觉。逐渐麻木了的感情,又再悄悄爬上心头。
白痴的身材跟丈夫差不多高,身子比丈夫棒,也比丈夫能干,只可惜他是个白痴,无论如何,都是一种缺憾。可是家中多了一个男人,本来有种不安的感觉,现在却改变了,反觉有点依靠,她不由重新考虑邱大娘的建议。
日子过得很快,白痴依然不变:干了活就洗澡,洗了澡就吃饭,吃了饭就睡觉。小铃子对他也不害怕了,有时跟他说话,白痴虽然不答话,却时时会露出笑容。
金铃好奇之心越来越重,她很想知道他的过去,可是一提过去,白痴的病便发作了,因此全不得要领。
柴房终于建成了,金铃进去看了几次,十分满意,忍不住请邻居来参观,邻居看后,对这个白痴又另眼相看,一个中年妇女笑道:“这样子的白痴真好!”
邱大娘白了她一眼,道:“白痴有甚么好?”
“还说不好?他心灵手活,甚么活都能干,又不计较工钱,干了活就睡,也不用提防他,他也没有忧虑,大家都好!马大嫂,你家没甚活干了吧?不如让他替咱家也建一间柴房,咱们照样管他吃住,每天有肉,五天有鸡,绝不亏待他!”
金铃心中莫名其妙地涌起一阵难受,很替白痴不值,因为白痴也是人,不是一件货物,当下她道:“他可不是咱家的长工,我无权指使他,而且他虽然不跟我计较工钱,但我也一定会算给他!”
那女人道:“他干得这般勤快,俺也会付他工钱!”
邱大娘说道:“铃子,你便问一问他吧!”
金铃道:“这个倒没问题,我回去问问他,也许他明天就要走了!”
那女人说道:“俺过两天来讨个好消息!”
晚饭,金铃为了答谢白痴,又杀了一只鸡熬汤,炇了一锅猪肉,另外还有鲜鱼、菜疏,煮了五六道可口的小菜,而且还买了一瓶子白干。
小铃子高兴地问道:“娘,今日又不是过新年,为甚么煮这许多菜?”
“白叔叔替咱们建好柴房,娘请他吃一顿好的!叫白叔叔起来吃饭吧!”
白痴坐在桌前,看到桌上那许多菜,目光一亮,喃喃地道:“好好!”
金铃替他倒了一杯酒,道:“先喝点酒,再吃饭吧,菜多得很哩!”她又替他装了一碗鸡汤,“吃吧!”
白痴举起杯来,道:“喝!”他喝了一口,叫道:“好酒!”
金铃道:“你爱喝酒吗?为甚么不早告诉我?”
白痴放下酒杯,有点伤感地道:“有包子吃,已经很好很好……”
金铃怕他的病又发作,忙挟了一块红烧肉给他,道:“你不先吃点东西下肚,很快醉的!”
白痴好像很高兴,他举杯道:“你喝不喝?”
金铃也拿了一只酒杯,白痴替她倒了一杯,两人互碰一下,都将酒干了。金铃见他肯跟自己说话,十分高兴,道:“以前我丈夫也常要我陪他喝酒!”
“难怪你好酒量!”白痴又挟来了一块红烧肉,呼噜呼噜地吃着,吃得津津有味。
“你喜欢吃猪肉,就多吃几块吧!”
金铃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你烧的菜真好吃,比我娘烧得还要好!”
金铃心中不期然升起一阵喜悦,顺口问道:“你娘呢?”
白痴脸上的笑意忽然又消失了,只低着头吃菜,金铃知道一定是触动了他痛处,忙道:“你喝酒呀!”
白痴忽然抬起头来,问道:“明天,我干甚么活?”
“明天?明天没甚么活干……”
“那俺替你将柴草搬进柴房吧!”
金铃鼓起勇气问道:“苏大嫂想请你替她家搭间柴房,不知道你……”
白痴忽然放下筷子,道:“我干得不好?”
“不,你干得实在太好了,所以他们才要雇你……你不要误会,我很感激你帮了我许多忙!”
白痴喃喃地道:“你救了我一条命,我为你干半年,甚至一年的活……其他人的活,我不会干!就算他们出一百个大洋,我也不干!”
“那件事,你实在不要放在心上,我还是会算工钱给你的!”
“我不会要你的工钱……”白痴猛地喝了一口酒,喃喃地道:“也许到我离开的时候,你送我一点点钱,让我能买几双包子,我便心满意足了!”
“这样俺怎好意思?”
“你怕别人闲言闲语?”
“不会的……”金铃内心一阵慌乱。
“他们都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我是白痴!”
“但是你跟别的白痴不一样,有人还羡慕你哩,说你无忧无愁……”
白痴又放下酒杯,金铃忙道:“我替你盛饭吧!”白痴不反对,金铃将饭放在他面前。“不知道我有没有说错话?”
白痴抬起头来,问道:“你会不会将我赶走?”
“不会的!”金铃毫不思索地说,但话出口之后,她又有点后悔,喃喃地道:“我没能力出很多工钱给你,有点不好意思!”
“嗯!那就行!过两天俺帮你下田收割!”
“田里的活,你也能干?”
白痴的目光有点骄傲。“那种活还难不倒我!等下我便搬到柴房那里睡,这样你便不用害怕了!”
金铃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我一直放心得很……不过睡在柴房那里也好,我替你张罗些被席吧,你还需要什么?”
“有需要的话,俺自己会动手!嗯,对了,你多买些猪崽子和小鸡来养吧,粗重的活,俺替你干!”
这话跟丈夫的口吻,多么相似呀,金铃的心弦被拉动了一下。她思想的翅膀,将她带出屋外,在半空飘荡,幸而小铃子的声音,将她拉了回来:“娘,我已吃饱了!”
金铃忙道:“我带你进房,洗脸洗脚,完了你就要睡!”
当金铃再度到灶房时,白痴已在搬草,她忙道:“俺帮你!”
白痴不应她,独个儿走了,金铃拿了一盏油灯跟在他背后。白痴进了柴房,将草铺在墙角,道:“俺要睡了,俺以后吃、住都在这里,你替我送一碗饭过来就行了!”
“是的……”金铃感觉被人拒绝,心像火烧一般,转身跑了,背后传来“砰”的一道关门声。
月光自窗口照了进来,照在小铃子那张红朴朴的脸蛋上,金铃引颈过去,轻轻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不知为何,金铃今夜却睡不着觉。忽然她想起白痴,忍不住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牛棚、柴房和猪寮成一排,在正屋的对面,金铃刚打开门,便见白痴坐在柴房外面,举头望着月亮,看他的样子,好像满怀心事般。
金铃连忙退回屋内,轻轻将门掩上,却留下一条隙,继续观察白痴。
不久,只见白痴站了起来,在柴房外面踱着步。金铃心中暗道:“他到底是不是痴呆?怎地有时候痴痴呆呆,有时候又好像正常人?好像今天晚上,他便正常得很!”想了一阵,她又哑然失笑:“有谁喜欢白痴,怎会假扮痴呆?再说这对他有啥好处?连工钱都不要,他还有什么企图?何况这个多月来,他都规矩得很……”
想到后来,金铃一张脸都涨红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发觉白痴嘴里咬着一根树枝,用力地吸着,她心头一痛:“他痴呆病又发作了!”一个念头突然爬上她心头:“原来他以前抽烟的!”
她暗中立下一个主意。
再次抬头时,白痴已进房了,金铃将门闩好,也上床去了。
过了几天,田里的稻已熟了,农人开始收割,而白痴搬到柴房去睡的行动,估计村人都已知道,金铃才拿出一根短短的旱烟杆,还有一只绣着荷花的烟袋,再加上一包土烟丝到柴房去。
白痴刚洗了脸,金铃便进来了,她把东西递到白痴面前,道:“这个给你!”
白痴望着她,并不伸手去接,金铃忙道:“今日要开始下田收割,很辛苦的,你就拿去吧!这是小铃子她爹以前用过的,就怕你嫌弃!”
白痴的目光忽然“热”了起来,好像有两团火在燃烧,金铃心头一阵躁热,忙把目光移开,手上一轻,那几件东西,已被白痴接去,她不期然又抬起头来,白痴那两道令人心跳的目光已不见,换来的却是冷漠的神色。
白痴果然是一把好手,不但收割快捷,连脱颗也在行,令得村里的其他妇女都对金铃羡慕起来。
歇息的时候,苏大嫂忍不住将金铃拉到一旁去,道:“铃子,收了割,你家也没啥活要干吧?将他让给我家行不行?”
金铃道:“说真的,俺也蛮不好意思!我跟他谈过了,他说他帮我干半年至一年的活,是为了报答我救他一命的恩情,别人请他干活,他绝对不干!大嫂,你若不相信的,你自个跟他说去!”
苏大嫂叹了一口气,道:“俺也早料到他是为了报恩,才肯这样任劳任怨的!算啦,嗯,你知道他是哪来的吗?”
“俺问过了,一提以前的事,他便痴呆了,胡言乱语,但说目前的事,他倒也不太痴呆,我看他以前一定是受了什么重大的刺激!”
“多可惜呀,好好一个人,变成痴呆!铃子,说真的,假如他不是白痴,倒是你的好对象!俺可不是取笑你!邱大嫂也这样说哩!”
金铃擂了她一下,道:“你乱嚼什么舌根!”
“还不承认?你看你连马大哥的烟杆也送给他了!”
金铃脸色一红,道:“放在家里也是白放!”
“总之你对他不错,咱都知道!”苏大嫂认真地道:“说真的,咱不会闲话你,你的为人咱还不知道的吗?”
金铃稍稍放心,忽然远处传来小铃子的叫声,金铃连忙丢下苏大嫂,迎了上去。“小铃子,发生了啥事儿?”
“娘,上次来的那位表舅舅又来了,还有一位老婆婆!”
金铃一怔,喃喃地道:“舅母也来了?”她向白痴交代了两句,便拉着小铃子回家。果然不单只陶定国来了,连他母亲也来了,她对金铃有恩,金铃不得不热情地招呼她:“舅母,啥风将你吹来的?”
舅母叹了一口气,道:“上次国儿回去,说你丈夫过世,舅母一颗心就放不下,叫国儿送我来看看你!你欢迎不?”
金铃道:“舅母一向疼我,我怎不欢迎?”
“老身准备在这里住几天再回去!”
“好呀,你就住下吧!”金铃连忙张罗起来,舅母梁氏跟她到灶房,金铃忙道:“你屋子里坐去吧!”
梁氏上下看着她,道:“铃子,你瘦了,黑了,真难为你了!”
“惯了也没啥。”金铃忙生火烧水。
“铃子呀,你一个人要持家,真不容易,可有想过再找头婆家?”
金铃心头一跳,暗道:“原来她是为这个而来的!”当下道:“多谢舅母关心,这个甥女自有打算!”
“你有啥打算?”
“舅母今日来是真心来看我,还是来做媒的?请你不要再提这些事,要不甥女可要生气了!”
梁氏忙道:“舅母只是顺便劝劝你而已,你不用生气!”
金铃不再理她,自顾炊食,不久天便黑了,饭也快煮熟了,小铃子进来道:“娘,白叔叔回家啦!”
金铃道:“叫白叔叔先去洗澡,一会儿就能吃了!”
梁氏忙问:“白叔叔是谁?”
“是我请的一个临时工!”
“姓白的?”梁氏见小铃子叫他白叔叔,语气亲切,有点动疑。
金铃淡淡地道:“他是个白痴,没人知道他的真姓名!”
“白痴的人,还能干活?”
“他这个人很怪,平时痴痴呆呆,但,干活却很快!”
梁氏忍不住走出灶房,刚好白痴拿着衣服毛巾,要去洗澡,两人打了个照面,白痴身体猛地震了一下,手上的木盆忽然“砰”的一声摔落地上。
梁氏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走进灶房,不断拍着胸口,叫道:“铃子,你怎能雇这种人干活!”
“啥事?”金铃走出去,见木盆掉在地上,柴房却关着,她沉吟一下,走前拍门。“白……白大哥,你快去洗澡吧!”
柴房内没有应声,她吃了一惊,问道:“你生病吗?”
白痴叫道:“滚开,别来烦我!”
金铃颇觉委屈,但她又怕会让梁氏笑话,所以装作若无其事般。金铃招呼粱氏母子吃饭,又盛了一大碗饭,挑了一碟菜,叫小铃子送过去给白痴,可是白痴却不开门,一直至金铃洗好了碗,那一碗饭,一碟菜仍放在柴房外面,她觉得白痴今日的行动有点异常,但怕梁氏闲话,又不敢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