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拿着钱,挤出人群,向旅馆的方向走去,他很讨厌人多,更讨厌到城镇里去。
街角有块告示牌,上面的告示已被雨水冲得不成样子,但他每一次经过,心头跳动便加快,而且双脚也摆动得更快,就像是个小偷般。
忽然他目光在告示牌旁边扫过,便像着了魔了一般,双脚倏地站住,后面的人料不到他会突然停止,收不住脚,撞到他背去,他都没一丝感觉。
刚才经过告示牌那位戴着毡帽,叨着象牙烟嘴,手指上戴着一只白汉玉戒指,衣服华丽的汉子,别人可能不认识,但对于他这白痴来说,实在太熟悉了!
这几个月来,他为他失眠,为他愤怒,为他痛苦,这个人他怎会忘记?
那汉子悠闲地转头向人群望了一下,便向一条小巷走进去。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白痴再也忍不住,悄悄向小巷走去。到巷口,只见那汉子刚走进一户人家,白痴连忙走前,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
房子虽然已旧,但门却是新的,门板上的朱漆还发着亮光。那两个吉祥的黑字,在朱漆下显得十分注目。
“这是甚么地方?赵祥贵怎会住在这里?不,任他的胆子有多大,也不会住在这里!”白痴在门外徘徊。
那朱漆大门,忽然又打开,两个健壮高大的汉子道:“爷,您是不是想发财?进来吧!”
里面传来“毕毕啪啪”的推牌九声音,白痴恍然大悟:“原来这里是赌馆!”
他忙道:“对不起,俺找错了地方!”说着他自另一头出去了。
那两个汉子咒骂了几句,又将大门关上,白痴在附近走了一圈,发现这家赌场建造十分巧妙,表面上虽然只有一个门,但它跟两旁的几座屋子都连接起来,假如里面有门相通,那么出口便有十数个之多了,而且四通八达,假如他守住一个门口,极可能等不到他想等的人。这个人出卖了他,白痴一定要跟他算账!
白痴想了一下,便买了几只烧饼揣在怀里,然后悄悄爬上对面那座平房的屋顶上。
这座平房不高,不过院子里长着一棵老槐,又高又大,而且枝叶茂盛,桠枝却长到屋顶上面来,藏在上面,不虞被人发现,于是白痴爬了上去。
他要找的人赵祥贵,进去两个多钟头还不出来,白痴有点着急,很想去通知金铃一声,但终于忍住。
金铃对他的感情,他不会不清楚,不过他只能辜负她,但这仇却不能不报!
也许赌场里面有饭供应,到下午,还看不到赵祥贵出来,却看见金铃两番穿巷而过。
天色渐黑,脸下那些平房的烟卣已冒着炊烟,赵祥贵才在这时候离开赌场,果然他不是由进去的门离开,而是由通向大街那扇门走了。
那里离白痴颇远,因此白痴迅速滑下槐树,又轻捷如同狸猫般跳到巷里,快步跑出小巷。
赵祥贵在街上大摇大摆走着,白痴不敢在街上跟他闹起来,因此远远地吊着。
赵祥贵好像没有发现,仍然不徐不疾地走着,经过菜市场时,还买了一条鱼和一瓶白干,一直向城东走去。
黄昏,日将落,城外林里的归鸟啁啾地叫着,另有一番景象。
白痴无心欣赏,加快步伐,慢慢追贴赵祥贵,走了一阵,路上行人渐少,赵祥贵似有所觉,回头看了白痴几眼,大概没认出他是谁,态度一如刚才。
不久,前面便出现一座小村,那村子在一片林子后面,十分隐蔽,赵祥贵似乎要去那里,白痴立即跟上去。
赵祥贵忽然进林,白痴犹疑了一阵,匿在一棵树后,赵祥贵在林内小解,事后出林,看到树后露出的衣角,冷笑一声:“兄弟,今天弟兄输了钱,你找上我,也算倒霉!”
白痴慢慢露出身来,冷笑一声:“老赵,恭喜你啦,相信你还没忘记俺这个弟兄吧!”
赵祥贵脸色一变,看了白痴几眼,不能肯定地道:“你是白、白成德?”
白痴大步踏前,怒道:“总算你还记得俺!”他右手一伸,喝道:“拿来!”
赵祥贵退了一步,道:“拿什么?”
“你别装蒜,姓赵的,俺恨不得生吃你的肉,死寝你的皮!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跟你算账!”
赵祥贵道:“老白,你这话就奇怪了,这里不方便说话,到村子里去吧!”
“别忙,先进林里去!”白成德(白痴)一瞪眼,有一股慑人的神光,赵祥贵不由自主地退进树林,这时候,白成德哪有一丝白痴的样子?
两人在林中,白成德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老白,是你坏了规矩,没到白茅林等俺,可别怪俺,俺还以为你死了哩!说真的,我还暗中打探你的消息!”
“是你没去白茅林,还是俺没去?”
赵祥贵眼珠子一转,道:“不敢瞒你,俺是在第四天的下午赶去的!”
白成德双眼又是一瞪,道:“当时你们约定的是什么日期?”
“是第三天,但俺受了伤呵,你应该等俺才对!”
“你受伤?当时离开的时候,你身上一点彩都没挂,所有的人都追着俺,你哪来的伤!”
赵祥贵苦着脸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当时还有两个有枪的人,在半路遇上俺,俺中了一枪,受伤不轻哩,所以第四天才敢去白茅林!”
“你哪里受伤?”
“左腿中了一枪!”
“把裤脚拉高给俺看看!”
赵祥贵脸色大变,半晌才干笑道:“老白,你今天不是来跟俺抬杠的吧!”
白成德踏前一步,道:“谁跟你抬杠,你拉不拉裤脚?”
“老白别认真,那些钱……”
“钱的账,等下再跟你算,账是要一笔笔地清算,不能马虎!”白成德道:“老赵你不拉裤脚,俺就要代劳了!”
赵祥贵转身要走,但白成德已经一个虎跃横着一双手抓住赵祥贵的腰肢,向后用力一扳。赵祥贵失却重心,身子晃晃荡荡的。
白成德喝道:“倒下吧!”伸手去拉赵祥贵的裤脚。他一时间想不到赵祥贵手上有一瓶酒,只见他手起瓶落,“噗”的一声,酒瓶破碎,白成德脑袋虽然没被酒瓶打穿,但刹那间,满天星斗,眼前一黑,登时晕倒地上。
赵祥贵冷笑一声:“白成德,你空有一身武艺又能怎地?不如老子智赛诸葛,又福星高照!”
他走出树林张望,见没有路人,重新进林,狞笑一声:“是你自个来找死的,可怨不得我!”说着解下了腰带。
昔日的二流子,流氓赵祥贵,今日已摇身一变,成为周公子,沂南一带,再无人知道他以往不光采的历史,只要解决了白成德,便再无顾忌!
赵祥贵蹲了下去,轻轻抬起白成德的头,将腰带放在他颈下,正想将腰带打结,忽然白成德一拳捣出,正中其鼻子!
这一拳力道极猛,赵祥贵同样眼冒金星,幸而他心思灵活,滚了开去,白成德抚一抚脑袋,爬了上来,冷笑一声:“天见可怜,教我及时醒来,赵祥贵,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
赵祥贵刚自地上爬上来,白成德已飞身扑去,一拳捣出!
赵祥贵跟他同乡,白成德武功如何,他清楚得很,因此连忙向后一退。白成德一拳落空,第二拳又再击出!
赵祥贵沉臂一格,白成德左掌横扫,又让赵祥贵低头让过!
“好小子,有进步嘛!”白成德的身子一偏,左膝一提,在赵祥贵的胸腹间撞了一记。幸而赵祥贵及时卸腰,才没有倒地!
白成德精神一振,连攻三拳,赵祥贵心头大悸,大叫道:“老白,你不要钱了吗?”
话音一落,胸口已着了一拳,他上身刚一幌晃,冷不防白成德左腿一扫,又将他摔倒地上!
赵祥贵知道要糟,连忙滚开,白成德快步标前,右脚又在他后腰上踢了一记!
赵祥贵忍着痛,爬了起来,白成德劈头又是一拳!
这一拳力道极猛,又将赵祥贵打倒。
赵祥贵在地上喘气,白成德道:“今日不打个够本,俺这口气,怎能消得去!”
赵祥贵又中了一拳之后,脸已无人色,他忙道:“老白,你就算打死俺,也没法改变现成的事实!”
“什么事实?”
“你打劫又杀人,你是个杀人犯!”
他不提犹自好,一提之下,白成德又在他小腹上打了一拳。“人明明是你杀的,为什么罪名却落在俺头上?”
赵祥贵道:“谁叫你走得慢,让人认出来,账自然要算在你头上!”
白成德痛苦地喘了一口气:“真是天无眼!”
“老白,你我一场兄弟,俺也不想见你长期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你还有什么办法?”
“你那一份钱,俺一直替你收着。你拿了钱,远走高飞吧!”
白成德想了一下,侧头望着他。“你真的肯给钱俺?嘿嘿……只怕你没安着好心!”
“怎会呢!俺若没安着好心的,又怎会将你那份钱收着?”
“有多少钱?”
“俺想那些古董及首饰变卖,加上陶家的那份现金,共是三百零五个大洋,俺一直将一百五十个大洋藏着!”
“才这样少?”
“你有所不知,风声紧哪,那些收买古董的,都乘机压价,你知道俺又等着钱用,只好认栽了!”
白成德这时候只求能逃出山东,不用再以白痴示人,重新过着正常的生活,便于愿已足,当下问道:“钱在那里?”
“就在村里,俺有个女人在这里,钱就放在她家,俺带你去!”
“你别想再耍花枪!”
“俺若骗你的,便不得好死!”
“天黑了再回去。”白成德仍坐在赵祥贵身上。
赵祥贵可怜巴巴地道:“俺还能耍什么花枪?闹起事来,俺也脱不了关系!”
“就怕村内那户人家,住的不是女人,而是一群汉子,俺跟你回去,不是送羊入虎口?”
“你扭住俺的后衣,这样总该放心了吧!”赵祥贵轻笑一声:“你的胆子一向都很大,为什么现在却胆小如鼠?”
“好,你如敢再耍花枪,老子拚着死,也要拉住你!”白成德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拉了起来,再拾起那只破酒瓶。“要死的话,你会比我早一步!”他将赵祥贵一推,改抓其后衣,再用破酒瓶抵住他后腰,道:“走吧!”
赵祥贵道:“老白,你最好将破酒瓶收在袖管内,要不让别人看见,大家都不好!”
“有什么不好?就怕有人报官,你跑不掉!”
白成德这几个月的东躲西藏,已成为惊弓之鸟,考虑了一下,终于依言将破瓶收在袖管里,他改搂住他的肩膊,状似多年老友,两人向村里走去。
白成德一直担心赵祥贵会耍花枪,不料赵祥贵竟与他有说有笑,带他进村,来至一栋红砖屋前才停住,门口半掩着,一个妖娆,年纪约略二十三四的女人,霍地将门拉开,骂道:“你死去哪里,到现在才回来!”
赵祥贵骂道:“臭婆娘,你给俺闭嘴,你看不到俺脸上有血迹,要不是俺刚巧碰到这位朋友,哪还能回来!快去弄些吃的来!”
那女人见一条虬髯汉子陪着丈夫,不敢再骂,乖乖走进护厝(附在主屋之旁的建筑物,称为护厝,一般都作灶房、柴房或储物室),赵祥贵说道:“老白,请进吧!”
白成德将他推进屋里,里面没有人,他沉声道:“钱在哪里,快拿出来!”
赵祥贵拉一拉一只樟木杠,伸手去掏钥匙,白成德接过钥匙,道:“俺自己来!”他将盖子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柄手枪,他暗暗冷笑,将枪拿了出来,推下扳机,道:“老赵,你自个将钱拿出来吧,快!”
赵祥贵吃惊地道:“老白,这种玩笑不好开,你等等!”他从杠里拿出一只首饰盒来。“这里面不止一百五十五大洋,你点收,多的请给俺!”
“不用了,相信俺那一份不止一百五十五,将盒子打开!”
赵祥贵将盖子打开,里面果然有一大叠钞票,白成德一把将钞票抓过来,塞在口袋里,道:“赵兄,咱们再见!”他举着枪,边说边退!
冷不防跟一个人碰了个满怀,原来是赵祥贵的女人!那女人一见到枪,登时尖叫起来,手上的沙锅也跌落地上!
白成德不敢再停留,转身向村外跑去。赵祥贵喝道:“别叫,快请鲁大哥过来,说俺有事要跟他商量!”
白成德出了小村,飞进树林,借着月光,将那叠钞票掏出来,粗略计算一下,竟是赵祥贵所说的三倍,他心中暗骂:“这小子真是欺我太甚,幸好皇天有眼!”
他出了林,本想进城,可是回心一想,这里是赵祥贵的地头,进城可危险得很,何况现在他有钱,应该尽快离开山东!
主意打定,白成德便向南走去,他打算天亮之后,乘船南下,沿沂河到江苏,到了江苏,便是海阔天空,任其翱翔!
走了一程,他忽然想起金铃来。“她待我这般好,俺怎能一声不吭就走?唔,她的确是个好女人,只可惜她不知道俺的底细,不知道俺是个杀人犯……嗯,假如俺向她坦白,她会不会跟俺到别处去?”
白成德左思右想,终于决定到石湖村,一来他不能不辞而别,二来他估计别人还不知道他的身份,而知情的赵祥贵又不知道他的去向。
白成德辨别一下方向,便向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