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上)
一八九四年,九月十七日,一个初秋的中午,黄海,远离海岸,深入大洋深处的一块宽阔的海面上硝烟弥漫,不同于往日的宁静,这里正在遭遇一场激烈的大海战。海面上浓烟滚滚烈焰蒸腾,“轰轰轰”激烈的爆炸声相续传来。视线升高,云层之上,鸟瞰海面,两支铁甲舰队像蓝色棋盘上的立体棋子散散落落的分散开,对敌迎面展开扇形阵势,各舰上的火炮口发射炮弹的火光频频闪烁,被炮弹轰击的海面剧烈翻腾,激起的白色的水柱起起落落,老式铁甲舰的锅炉浓烟如同巨人抽的汗烟,汩汩直升云层,偶尔有几艘铁甲舰被炮火击中,那浓烟更加混浊,里面带着火红的爆炸闪光,这些被击中的铁甲舰有的来不及喘口气,带着满船的水兵快速的沉入海底,一个巨大如足球场一样的漩涡跟着铁甲舰最后的影子极快的扩张散开,一切舰上的东西包括浓烟火光都被强大的漩涡吸了进去,不一会的功夫,海面平静,似乎这里从来没有停泊过巨大的战舰,只有海面上漂浮的星星点点的机油遗迹,而大多数被击毁沉没的战舰只能是痛苦的缓慢结束自己钢铁生命,几艘铁甲舰全舰烈火熊熊,靠近了能听到舰上噼啪作响的燃烧爆炸声,高高的舰楼上被炽热的炮弹气浪翻卷鼓动,明黄色底色的三角旗上原本金黄明亮的一条张牙舞爪的黄龙暗淡无神,眨眼间又一发不期而至的炮弹在舰桥上爆炸“轰”!钢铁的舰桥中间被炸的粉碎,几个白色水兵服长辫兵勇随着爆炸气浪掀出了舰桥,明黄色的帅旗被烈焰熏烤,渐渐烤成了褐色,冒出了高温下燃烧的迹象,开始是袅袅,不一会的功夫,烟雾浓烈,“呼”的一声,终于燃烧起来,整个旗上栩栩如生的黄龙被一团烈焰包围,随着冒着火的旗帜摆动,黄龙似乎仍在不屈的摇头摆尾试图摆脱烈火加身的困扰,天上的太阳被越来越浓的烟雾缓缓遮盖起来,威严神秘的龙睛透过包围住自己的烟火,透出困惑,不解,绝望,想最后发出一声龙的怒吼,但被烈火挟持的时间没有给它机会,风卷残云般,黄龙旗快速的裹进一团被外来的炮火燃着,同样也是自己自身的腐朽酝酿的大火里,这一团熊熊火焰将黄龙旗舔的干干净净,只剩下几粒黑色的残沫随风而去。没有人看到那黄龙睛只是在火焰里迷惑的闪亮一下,似乎还想看看自己身下的钢铁舰队命运。
这场海战,史称中日甲午海战。用银子堆砌的大清北洋水师绝大部分主力铁甲舰,狭路相逢整体力量强大于自己的日本联合舰队,仓促上阵。
刚刚从鸭绿江大东沟返航的北洋舰队鱼贯的行驶在宽广无垠的黄海海面上,旗舰定远舰首先发现西南海面方向冒出浓烟,传令兵飞快的向端坐在船甲板上看着远处海鸥翱翔的海面,眼睛有些迷蒙,似乎沉溺在一种苦涩回忆中的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奔去,这位丁军门四五十岁的光景,骨骼清瘦,海风吹过,一缕飘渺的胡须让他更像一个饱读圣人诗书的私塾先生,而不像此时率领十几艘铁甲战舰的最高军事指挥官。这次行前,李中堂(李鸿章)千叮万嘱,北洋水师乃我大清中兴之根本,望汝等小心谨慎,遇敌千万冷静,不要误了吾之辛苦肤立的心血。
“报告丁大人,西南方海面发现不明烟雾”传令兵单腿跪地向坐在躺椅上似乎睡着的丁汝昌报告。
“哦,上去看看”被打断了思路的丁汝昌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明亮的眼神中才渐渐显出一军之帅的威严。
定远舰按照惯例行使在舰队的为首,两边和身后是镇远舰,经远舰,来远舰,致远舰,靖远舰,济远舰,平远舰,超勇舰,扬威舰,广甲舰,广丙舰,还有几艘炮舰和鱼雷艇。丁汝昌快步走上甲板,定远舰管带刘步蟾正举着单筒望远镜看着远处尚不清晰的烟火。
刘步蟾见丁汝昌,抹了一把头上被初秋中午尚存灼热的阳光晒出的油汗,递过望远镜,指着西南方的海面,对丁汝昌说道:“丁大人,你看,那里似乎是几艘炮舰的浓烟”
丁汝昌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接过单筒望远镜,镜头里浓烟的痕迹立刻明显如在眼皮底下,十几艘铁甲舰扇形排开,向自己的舰队飞速的驶来,对方舰上的炮口昂着巨大的黑洞犹如野兽的血盆大口窥视着猎物,一股极其危险的感觉立刻涌上丁汝昌的心头,但对面急速驶来的炮舰上竟挂着大英帝国的米字旗,这让丁汝昌感到疑惑,身旁的刘步蟾探寻着问丁军门:“丁大人,我看这几艘军舰似乎是英国人的战舰”
丁汝昌缓缓摇摇头:“不,那英国人的炮舰不会也没有理由这么突然出现在我们和东夷人决战的海面上”
“那,那,英国佬可能想捞个渔人之利,也不是不可能啊”刘步蟾接过旁边二副递过来的另一副望远镜看着远处越来越近的身份不明的炮舰,辩解的词苍白无力,刘步蟾下意识里的想极力避开比自己强大日本联合舰队,那东夷人的铁甲舰比自己的定远舰舰速快,主炮口径大,射速快,射程远,自己的铁甲舰是什么样子的,自己非常清楚,十几年的老舰了,年久失修,那每年名义上的海军军费看似巨资,但东挪西借,南贪北拿,到了自己手里还有几个零头!更要命的是那老佛爷(慈禧太后),想到老佛爷,刘步蟾皱皱眉头,妈的,这个老娘们拿北洋水师当了自己家的私家金库了,吃喝玩乐没有一样不是这北洋水师给担着的。老东西误国啊,刘步蟾心虽想,但嘴上绝不敢说出来,吃饭的脑袋还想要哦。
丁汝昌没有想到刘步蟾心中极深处的涟漪,但看穿了刘步蟾心里紧张,轻轻放下单筒望远镜,转过头一字一顿的对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老部下道:“刘管带,恐怕你要失算了,这肯定是东夷人的铁甲舰,看来我们要用炮弹和他们打招呼了”未等刘步蟾回答,丁汝昌对身旁等待命令的传令兵命令:“发信号,命令各舰锅炉生火,添足煤炭,装填炮弹,进入紧急战斗准备”
“是”传令兵跑到信号台,依次向周围的铁甲舰发出紧急战斗的信号。
仍然心存侥幸举着单筒望远镜的刘步蟾颓然放下望远镜:“丁军门,果然是东夷舰队,他们挂上了日本海军旗”
丁汝昌连忙举起望远镜,果然,镜头里一面白的瘆人的旗面上一团血红向外流淌着诡异笔直的血光,这面血色的旗正替下米字旗,高高的扬起。丁汝昌心中的怀疑被证实,反而有些平静,对刘步蟾命令道:“刘管带,命令定远舰对敌冲击,开炮,开炮,开炮!”
“轰!”十几年的老舰勇敢而又沧桑的担负起首先向敌发出轰击的第一炮,整个舰身晃了两晃,随着炮弹喷着火舌离开炮口,炮座后立刻布满火yao燃烧的浓烟,站在舰桥上正在举着望远镜观察的丁汝昌突然感觉天塌地陷,年久失修的舰桥不堪承受如此巨大的炮击震动竟然垮塌了,刘步蟾的担心疑虑发生了,而且战斗还刚刚开始。
舰上的官兵急速的围拢来,把陷在垮塌的舰桥里的丁汝昌和刘步蟾连拽带搬的救了出来,丁汝昌腿被砸伤,顶戴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露出花白的发髻,满脸的血迹。几名军官驾着丁汝昌就要往后边的舱室里去躲避,丁汝昌挣扎着推开众人,擦了一把几乎要糊住眼睛的的血,哑着嗓子对属下喊道:“我是主帅,我不能离开我的帅位,我要指挥作战,我要看着炮弹发射,我要亲眼看着东夷人的炮舰沉没!”拗不过丁汝昌,几个人连忙搬来一把太师椅,丁汝昌艰难的坐到椅子上,军医官急急的给他包扎伤口。
定远舰周围的铁甲舰接到旗舰信号旗发来的最后命令:‘生火,填弹,准备射击’又见旗舰发出了第一发炮弹,十几艘炮舰上的主炮几乎同时开炮,霎时间,硝烟弥漫,炮声震耳欲聋,几十门主炮急射而出的百十发炮弹在对方的舰队群里爆炸,海水被绞成了一锅白粥,联合舰队在旗舰松岛号的指挥下,比北洋舰队数量更多发射速度更快的主炮也几乎是同时开炮,双方混战在一起,整个海面如同被一个巨人突然从空中洒下一堆沉重的石子,“噼噼啪啪”抛在海水里,激起大大小小的巨浪,所不同是这片沸腾的海水里裹挟着浓烟烈火,火舌已经在几艘中弹的铁甲舰上冒出了魔鬼般的狰狞面孔。
十几发炮弹在定远舰周围的海水里炸出十几个几丈高的白色巨浪,强大的波浪推的定远舰摇摆不定。丁汝昌受伤的额头被绷带紧紧缠绕,两只血红的眼珠紧瞪着前面不断向自己的舰队发射巨炮的东夷舰队,急躁的命令信号兵对周围的舰只发布进攻命令,没有人应声,刘步蟾和他的大副在前面的炮台上指挥炮击敌舰,北洋舰队的指挥实际上已经瘫痪了,旗舰的信号指挥旗随着舰桥的溅落完全被毁,失去了它应有的作用。就这样,海战刚刚开始,大清北洋水师舰队最高指挥官早早受伤,悲壮的坐在甲板的太师椅上仰天长叹,无奈的看着同样悲壮的旗舰定远舰像个手持利刃的古代勇士一般,单枪匹马上阵,去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殊死搏杀。
失去了旗舰指挥的北洋舰队面对指挥有条不紊的日本联合舰队,有些慌乱,定远舰侧翼的超勇,扬威号铁甲舰被速度快于自己的日舰击中,熊熊大火包围了这两艘出师未捷的战舰。
海面上,双方胶着混战成一团,致远舰管带邓世昌站在舰楼上,焦急的看着旗舰定远舰的方向,几艘日舰包围了定远舰,一团滚滚烟雾和火光笼罩着定远舰,定远舰生死未卜。周围的友舰也在各自为战,整个舰队失去了指挥,形势极为不利。邓世昌牙关紧咬,眉头紧皱,目光炯炯的看着远处嚣张不可一世的日旗舰松岛号,棱角分明的脸颊被炮弹发射的火硝浓烟熏得黯红,如涂上一层黑红的重彩。
“升信号旗,急令各舰向我靠拢,击中火力轰击日旗舰松岛号!”邓世昌下定了决心,自己要取代定远舰暂时作为旗舰指挥攻击日旗舰,重创敌舰的指挥系统。信号兵还未等跑向信号台,只听身后又是一声大吼:“开足马力,冲击松岛号侧翼!”操舵的大副全神贯注紧盯松岛号,手里的舵轮飞快的转动,致远舰巨大烟筒里冒出浓烈的烟雾,丝丝火星随着烟雾不断争先恐后的喷了出来。致远舰锅炉全功率运转,拖着舰后被螺旋桨强力推起的白浪急速向松岛号右翼急进。不一时,致远舰已经冲到了松岛号的右翼,深深插入了联合舰队的腹地,成犄角之势和松岛号左翼的靖远舰,镇远舰等主力铁甲舰紧紧夹持住松岛号,松岛号没有了可逃离的退路。而致远舰自身却置于背后几艘日主力舰的炮火之下
“开炮!”邓世昌一声大吼,“轰”!前甲板二百一十毫米主炮几乎是和吼声同起,随着一阵猛烈震动,硝烟弥漫了整个前甲板,一发二百多毫米的炮弹急速射出,未等停歇,“轰”!后甲板的主炮也响了,整个致远舰充满了炮弹底座火yao爆炸的硫磺味,接二连三的炮弹不断抛向左边方向越来越近的松岛号,与此同时,距离致远舰不远的靖远舰,镇远舰相续加入轰击松岛号的战团,成吨的炮弹卸向了松岛号。
“轰轰轰!轰轰!轰!”百十发炮弹在松岛号周围海水里爆炸,被烟雾水雾笼罩在里面漂浮摆动的松岛号就像被搁在烧开滚沸的壶水里,忍受着刚才北洋舰队旗舰定远舰被包围轰炸的滋味。松岛号舰舰体多处中弹,甲板上浓烈的烟火烟雾远远的翻滚沸腾,突然一团红光猛然爆裂开来,松岛号上的烟雾骤然涨大十几倍,紧接着一声震天动地的猛烈爆炸声向四面八方传撒开,镇远舰三百多毫米的巨大炮弹炸中了松岛号的后甲板炮台,燃着了火yao库,引发了大爆炸,整个松岛号船身歪斜,像个喝醉酒的醉汉,在开锅般的海面上摇摇摆摆,冒出的白烟滚滚直上云层。
与此同时,联合舰队松岛号侧翼的吉野号,高千穗号等舰急速来援,吉野趁致远舰炮击松岛号,首先开炮,速射炮炮火连连准确击中了致远舰的右侧前后甲板,致远舰立刻冒起滚滚火舌,舰身渐渐倾斜,一发炮弹呼啸着飞来,邓世昌身旁操纵舵轮的大副纵身扑上前,用身体紧压住正在全神贯注观察敌舰的邓世昌,“轰!”炮弹在身后不远处爆炸,船楼被炸开了天窗,一股浓烟急速倒灌进来,大副额头上一道汩汩的血迹顺着脸颊滴到邓世昌握着望远镜的手心里,失去控制的舵轮飞速的旋转,舰身倾斜加剧,邓世昌甩开背上为掩护自己牺牲的大副,大副那没有瞑目的眼睛似乎定定的看着骨碌碌转动的舵轮,邓世昌转过身,快速有力的抓住舵轮,旋转的舵轮终于停歇下来,邓世昌双手稳稳握住舵轮,手心里大副的血仍然炽热,宛如一颗跳动的心在和邓世昌的心一起急速的律动。
邓世昌抹了一把脸上被硝烟熏得紫黑的汗珠,看着周围的战况,己方已有多艘主力舰重伤,敌方虽有包括几乎瘫痪的旗舰松岛号在内的几艘炮舰被损伤,但敌舰仗着舰速快,射速高的优势,牢牢的把握战场主动权,我方处于极其不利的地位,尤其是极其嚣张跋扈的吉野号,这艘敌舰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速射炮的炮弹不断向致远舰倾泻。
未等指挥官命令,致远舰上前后甲板的两门二百一十毫米主炮掉转炮口对准吉野,一起怒吼,身负重伤的致远舰几乎无法承受主炮射击的后坐力,摇摆的幅度更加强烈,每一发炮弹射出,舰身如同风雨飘摇中的小舟,被炸中的甲板冒起的浓烟继续疯狂吞吐着火舌,坚守炮位的炮手们赤红着眼珠,全然不顾****的身上被飞窜的炮弹片划得伤迹累累,在充满海腥气,血腥和硫磺气味混合的空气里快速填充炮弹,操纵大炮,一发又一发炮弹添进了炮膛,轰!轰!轰!一发又一发炮弹带着呼啸的怪叫射向敌舰,烟雾弥漫,烈火熊熊。
让过飘绕在眼前的烟雾,不远处的吉野舰清晰可见,频频闪光的炮口让邓世昌怒火中烧,“急速前进,逼近吉野,猛烈轰击!”!邓世昌对着传话筒急速命令。
致远舰是翱翔奔跑在海面上一头受伤的巨大雄狮,高昂着不屈的头颅,吼声震天,不可一世的吉野舰在致远舰拼刺刀一样的近距离炮击下,接连中弹,舰长河源惊恐的眼睛透过望远镜看着这艘不要命的北洋铁甲舰,嘴唇竟哆嗦起来,连忙命令部下,全舰转舵后退,企图避开致远舰拼刺刀的锋芒。
“轰!轰轰!”又有几发二百一十毫米的炮弹准确击中吉野甲板,一发炮弹落到舰桥上,几个水兵尸体随着被炸飞的铁管栏杆掀入了海面,随之而下的还有那面血红惨白的海军旗,吉野全舰冒起熊熊大火,锅炉舱被炸渗水,速度立刻慢了下来。邓世昌看着眼前的困兽犹斗的猎物,展颜一笑,胜利在望!“开炮!开炮!开炮!”嘶哑的嗓音传遍了整个致远舰。
悄无声息的甲板上只有甲板下传来的锅炉带动机器隆隆作响。“开炮!为什么不开炮!”邓世昌看着眼前浓烟弥漫正要转舵试图逃离战场的吉野号,时机稍逊即逝,急急向两头的炮台吼叫着。
“邓大人,炮弹都打光了!我们,我们没有炮弹了!”
远处几艘急速来援的日舰不断向致远舰发射着炮弹,试图阻拦致远舰,掩护受重伤的吉野撤离战场。硝烟飘过邓世昌被弹片擦伤的眼角,血丝如泪,淡淡的滑下脸颊,一道殷红。邓世昌透过烟雾,透过被炸的失去窗户的露天船楼,俯视甲板上同样仰视着他的致远舰官兵们,时间在这一瞬间凝固,融化。
“撞沉吉野!”
“撞沉吉野!”
“撞沉吉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