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在夔州期间,生活窘迫,日渐衰老,忧生意识更加强烈。尽管衰老,杜甫仍然不屈服于命运,积极入世,救济百姓,深切关怀国家与人民的命运。同时在诗歌上更加走向苍劲成熟。这期间他写出了《秋兴八首》《诸将五首》等一系列名作。这些作品与前期不同,更多带有抒情性质。
严武死后,杜甫在成都失去了经济和政治的依靠,不得已离开成都,转向潇湘。他在公元765年五月初乘舟东下,从草堂附近的万里桥上船。不少人前来相送,其中有官绅,也有乡邻。四年客居成都草堂,他已经对草堂,对草堂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有了很深的依恋之情。想着这回或许将永远离开成都草堂,从此将像鸥鸟一样四处漂流,度过残生,这使杜甫在离开草堂时更加感到凄惶。
杜甫的这种心情,从他离开草堂时所写的《去蜀》一诗可以看出。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年过半百,白发满头,还在因为生计的原因而举家四处漂泊,实在是一件令人悲痛而伤感的事情。
杜甫一家从万里桥走水路不久,就来到嘉州(今四川乐山县)。在这里见到一位行四的堂兄,相见甚喜,欢聚畅饮了几天,接着又解缆赶路,到青溪驿停泊歇息。晚间就在这驿站前住宿,正是月圆之夜,夜里很静,杜甫无眠,于是在月下倚栏而望,见石岸上枫林中的猿与鸟都聚侣栖息,自由自在,而他这个游子却独宿于月明之夜,因畏虎而不敢出声,于是想到自己身世漂泊如转蓬,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不觉更加怀念朋友了。
杜甫原先是约好和他的朋友严六侍御结伴下峡的,但当他到达渝州(重庆),在那里等了很久,可谁知朋友总是不来,只好留下首诗先走了。诗中他希望严六侍御快点赶上,这样他们的船到达荆州的一柱观时,还可以一同登临观赏呢!严六侍御没有与他结伴而行,显然也增加了他旅途的孤独。
顺水行船,船行得非常之快,下峡之旅可谓惊心动魄,不过两岸的风景倒也十分惬意。夜间船停泊在细草微风岸边,天际星空低垂在广阔的平野之上,大江奔流月光随波翻涌。杜甫望着此境,又不觉有身世之悲、飘泊之叹了。于是作了首《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杜甫在这年的七月到达云安之后,一病不起,无法继续漂泊之旅,只好停留在云安。他这一病还真不轻,因为一路上感受湿气,肺病和风痹又发作了,直到这年的冬天都没有好转。客人来了只能勉强起身相迎,由儿子宗文、宗武搀着还要拄拐杖,头发也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瘦,本来合身的长衣变得又宽又长。
就在杜甫暂留云安,深感愁苦的一段时期,杜甫先后看到朝廷运送严武、房琯的灵柩船只过境,心里不胜悲痛。房琯、严武都是朝廷重臣,他们都在平息叛乱和抗击吐蕃等事业中立下了赫赫功勋。死后自然也受到了朝廷特殊的恩遇,船只过境,地方官员都出城迎接灵柩,人民百姓也焚香跪拜。杜甫想到二人的功绩,想到他们与自己的交情,想到自己的老来一事无成,于是写了《哭严仆射归梓》《承闻故房相公灵梓自阆州启殡归葬东都有作二首》,以抒悼念之情。在悼念房琯的诗歌中,杜甫写道“尽哀知有处,为客恐长休”。他想将来到东都房琯归葬之处尽哀,但又恐怕客死异乡,抱憾终身。
由于有云安县的严县令的帮助,杜甫一家人在冬天移居到了严县令的水阁之中,方才免受了饥寒之苦,终于度过了这个寒冷的残冬。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杜甫住在水阁中,昼夜不断地听到杜鹃啼叫的声音,又勾起了杜甫的遐想。这种啼哭的鸟传说是杜宇的化身。杜宇是蜀人古代的领袖,曾率领蜀人开荒种地,兴筑水利。一个英明的国王死后却变成这样可怜的鸟,这引起了杜甫无限的同情。他在成都时,听到杜鹃的啼叫,就起身而拜,表示敬意。而今他卧病旅中,不能起立而拜,不觉泪落如泉。可见他内心深处还存在着浓厚的政治情节,至死都不忘有所作为的啊!
开春之后,杜甫的疾病渐渐减轻,晚春时终于从云安迁到了夔州(四川奉节)。经过一年的漂泊之旅,杜甫到夔州后总算有了安居之所,他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
这次旅途的经历,使杜甫更增添了无穷的伤感。老来漂泊,本是万分凄凉,又加之旅途艰难,乱世羁旅,无所依托,更生悲戚之感。与五年前从秦地逃到蜀地相比,那一次是逃难,出入生死之境,是无奈之举,容不得有伤感之情绪;这一次是漂泊,年岁老去,因羁病在途中,又闻杜鹃啼哭,见老友灵柩,历峡中之险,不觉动了悲凉之感。这一次在旅途之中的悲凉之感是如此的强烈,明显已经不同于往时。
杜甫在乱世漂泊中所产生的浓厚的悲凉之感,正是他忧生意识的一个反映。杜甫的忧生,与那些纯哲理式的,属于生命觉醒的忧患不太一样。宋玉的“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感叹,是因为天人相感而发,由自然界草木之盛衰、日月之运行,联想到人生的华年易逝,老境将至。阮籍的“中夜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是因为政治黑暗、精神苦闷,人的自由和尊严与封建礼教产生尖锐的冲突,从而产生无法把握主体命运的悲剧心理。而杜甫的忧生则更像屈原、贾谊式的怀才不遇,流放他乡的处境与曹操式的志在千里的壮心所激荡起的情感波澜,表现为生不逢时、不为所用的忧患。杜甫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这个时代未能给他提供一个施展才干、实现理想的环境和机会。他的诗人的认真的个性也使他难以在这个时代有所作为。但他还是在渴望有所作为,所以他只能不停地漂泊。诗人的生命在战乱中消磨,在羁旅中浪费,怎不为之心忧!艰难的时世,贫病的生活,漂泊无依的旅途,使诗人有太多的愁。杜甫敏感的心灵因沉重的漂泊之旅而变得更加敏感,于是他的漂泊旅途便表现出更加浓厚的感伤情绪和忧生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