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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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吴、粤于三代,不在五服之内。春秋,于吴犹夷之,最后秦取楚,吴始内属,及略取陆梁,皆以为郡县。然一日有事,杜横浦、阳山、湟豨之关,即与中国隔绝。及汉兵下汇、离、牂牁之水,然后五岭以南,遂为天子之邦,至今千有余岁。会稽、南海,其文物常胜于河、雒、齐、鲁。古称冀为中州,盖天地之气有所钟,即为中州。则知今吴、粤之盛,不可泥古而论也。余数见番禺之士,往往秀颖,古所谓中州不能过,一日胥会京师。尝窃叹四方万里之外,弹冠结绶于朝,国家威灵,轶于三代矣。

南海郑祖钦昊,与余同榜进士,同试吏大司空。其貌冲然,有德君子也。自始兴张文献公、余襄公,皆岭海之产,至今朝丘文庄公,相继屹然为名臣。吾于同榜中尝私目之,庶几有复绍前哲而起者,盖于祖钦望之。

一日,祖钦道其尊君养新翁,居家乐志,有书史之娱,有山海之观,有荔枝洲、花坞、昌华、芳春园林之胜,因慨然起万里衡阳之感。又自计明年当得州县,便道归,可以过家上寿也。余又叹当周之盛时,士有驱驰王事,不得见其父母,如《陟岵》之诗者矣。今番禺去京师万里,祖钦一旦思其亲,可以计日而还,则士之生于今时者,又何幸也!会有为祖钦绘《彩衣春宴图》者,因为序之云。

纶宠延光图序

滟湖金先生,以进士出宰华容。已而自郑入为太仆丞,稍迁缮部员外郎。先生恂恂儒雅,所至官,不求为声,而人自以不可及。

嘉靖四十四年,余举进士京师,始识先生于太仆。又明年,为隆庆二年,余自吴兴入觐还,见先生于清源之官署。先是,其先大夫以天子新即位,施恩近臣,得赠太仆如其子之官,而太夫人封为安人。先生喜不自胜,因颇道其家世之详,俾予序之,以为子孙之荣。余俯默不敢答,盖自以天子加恩臣下,而近侍独沾恩泽,州县之官顾不得与焉。人子为亲之心,有足伤者。会是年建储诏下,先大夫又再赠为缮部,亦如先生之官,而太夫人为宜人,则虽以余之仕宦不遂,而亦被旷荡之恩。因念先生所以见属者,欲为序之。

适有邢州之役,于是复见先生于清源。出其所为《纶宠延光图》者,士大夫歌而咏之,且成巨帙矣。先生在太仆为京朝官,于例得赠封为易。然为京朝官者,常以不待满迁去,或不得封。而先生之始受敕命也,以登极诏;不二年而受诰命也,以建储诏,故先大夫与太夫人,二年中再受赠封云。于是先生之喜倍于前,余遂敢为之序者,盖以向隅之人,亦与于满堂之笑,是以乐为先生道之。

先生,庐江之六人。咎繇之后,封国于此,然有咎繇冢在焉,意必其始所生之地,故其后以封。自唐、虞以来,上下数千年,岂无异人生其间而不著?英王辅汉摧楚而不终,自后寥寥矣。今先生崛起,始知六之有人,而先大夫之潜德,亦因之有闻于世。他日垂名竹帛,又不但为今之图而已也。

王梅芳时义序

余与东莱王梅芳,相知二十年。乙丑之岁,同举进士,见之于内庭,执手道生平甚欢。虽在京师尘嚣中,时时过从,坐语不觉移晷。梅芳论人之命运,穷达蚤晚,皆有定数,惟其所以自立者,不可以少有所失。其语亦人之所能道,而言之独有旨。他人言之,不能如梅芳也。以是益信其为君子。

间出其所为时义若干首见示。梅芳初发解山东,为第一人。及试南宫,即此文也。乃数诎有司,至是方举进士。梅芳之文则一而已矣,而其命运之穷达早晚所谓定数者,信然。夫人之所遇,非可前知,特以其至此若有定然,而谓之数云尔。曰数,则有可推。夫其不可知,则蒨然而已。虽梅芳之云数,又未有以尽之。

梅芳试政天曹,而予为令鄣东,方受命过乡郡,而江陵周相圣时在长洲,亦同年相好,将梓梅芳之文以传。余固知梅芳之深者,因为序之。

水利书序

《夏书》曰:“淮海惟扬州。彭蠡既潴,阳鸟攸居。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周礼》:“东南曰扬州,其山镇曰会稽,其泽薮曰具区,其川三江,其浸五湖。”世言震泽、具区,今太湖也。五湖在太湖之间,而吴淞江为三江之一。其说如此,然不可不考也。

汉司马迁作《河渠书》,班固志《沟洫》,于东南之水略矣。自唐而后,漕挽仰给,天下经费所出,宜有经营疏凿利害之论,前史轶之。宋元以来,始有言水事者,然多命官遣吏,苟且集事。奏复之文,滥引途说,非较然之见。今取其颛学二三家,著于篇。

尚书别解序

嘉靖辛卯,余自南都下第归,闭门扫轨,朋旧少过。家无闲室,昼居于内,日抱小女儿以嬉,儿欲睡,或乳于母,即读《尚书》。儿亦爱弄书,见书辄以指循行,口作声,若甚解者。故余读常不废,时有所见,用著于录。意到即笔不得留,昔人所谓兔起鹘落时也。无暇为文章,留之箱筥,以备温故。章分句析,有古之诸家在,不敢以比拟,号曰《别解》。

余尝谓观书,若画工之有画耳目口鼻,大小肥瘠,无不似者,而人见之,不以为似也,其必有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者矣。余之读书也,不敢谓得其神,乃有意于以神求之云。

都水稿序

余在都水,散堂后即还寓舍。稍欲闭门读书,顾人事往还不暇,尝恐遂至汩没。会得长兴令,忻然有山水之思。临行,检所为文稿,以尘坌丛沓之中,率尔酬应,多有可丑,顾又有不忍弃者。先是,宫传司空公命曾郎中取去一卷,今辑为四卷,其为人持去不存者尚多。名之曰《都水稿》,以识一时所从事云。

会文序

经义百篇,予与诸友辛卯应试时会作也。以今观之,纯驳不一,然场屋取舍,又不在是也。后四年,偶见于文叔之馆,有足以发予之慨叹者。

时之论文,率以遇不遇加铢两焉。每得一篇,先问其名,乃徐而读之,鴗鴗然曰:有司信不诬耶!其得固然耶?其失者诚有以取之耶?虽辩者不能诘也。若斯会之编,诸友之文在焉,有中第者,有为显官者,有为诸生者,有甚不肖如予者,而不为区别名字,观者于是可以平心矣。项脊生书。

群居课试录序

乙未之岁,余读书于陈氏之圃。圃中花木交茂,开门见山,去廛市仅百步,超然有物外之趣。从余游者十余人,陈氏之子婿在焉,悉年少英杰可畏人也。每环坐听讲,春风动帏,二鹤交舞于庭,童冠济济,鲁城、沂木之乐,得之几席之间矣。

诸生间以诵读之暇,执笔请试,求如主司较艺之法。余谓考较非古也,昔人所谓起争端者也。虽然,吾观诸子之貌恂恂然,务以相下,其必不至于色喜而怨胜己也,于是定为旬试法。试毕,录其言之雅驯者。盖劝勉之意寓于其间,且以稽其前后消长之不一,广诸君相师相友之风云耳。间有雄才陵轹而不束于格,亦予录之所不弃也。

夏怀竹字说序(增入)

生而无名,君子以为狄道。有名有字矣,又有号者,俗之靡也。号至近世始盛,山溪水石,遍于闾巷,然使其无夸诩之心,有警勉之意,亦非君子之所鄙。夏焕章甫之号怀竹也,吾有取焉。先太常墨迹妙天下,尤工于竹,章甫允怀于兹,托之以自见,可谓知本矣。予既为说以勉之,而没其美,非所以尽劝掖之道,因复以予所以知章甫者冠于篇。

曰:吾邑宦家子弟皆知自贵重,喜为容,在稠人中不问可知。章甫为人滑稽,与伶人伍,衣裳偏倚,步履邪施,忽去忽来,见者咸轻之。章甫于予祖母为从孙,于予室人为姑舅之子,内外皆兄弟。室人归宁时,疾殆东还,入帷轿中,仓卒不可测。章甫亲为扶轿徐徐行,面无人色。予先驱,回顾为之陨涕。章甫又弃其家,留予视汤药,终夜不寐者二旬。室人既没,匍匐营丧事者逾月。予畸穷困顿,为世所弃,死丧之威,茕茕无倚,青灯孤影,独章甫款语其旁。章甫笃于义如此,人固不易知也。

昔太史公自以身不得志,于古豪人侠士周人之急、解人之难,未尝不发愤慨慕而极言之。况予亲得之章甫,此乌得而无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