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能在基督中找出来的,不只是关于人生方面所造成的古典的和罗曼的运动底真区别的人格和完全性底密切的结合,并且基督底本性底基础是和艺术家底本性底基础一样的——那强烈的火炉似的想像力。他把在艺术界内当作创造底唯一的秘诀的想像的同情,实现于全人间关系的圈子内。他了解患癞病者底癞病,盲人底黑暗,为快乐而生活的人们底可怕的悲惨和富者底奇异的贫苦。有一个人在我底逆境中曾写给我道,“当你不在你底高座上的时候,你是没有趣味的”。讲这话的人和亚诺尔特所说的“耶稣底秘密”比较起来,相差着多远呀。不论耶稣或是亚诺尔特都会教导他,凡别人所遭遇到的事情,也会遭遇到自己身上来。所以假如你要有一句在黎明或是夜间,为快乐,或是为痛苦,都可以读的座右铭,那么可以在你家底壁上,用太阳照上去则为金辉色,月光照上去则为银辉色的文字,写上“凡别人所遭遇到的事情,也会遭遇到自己身上来”。
基督底位置实是与诗人同列的。他底对于人道的全体概念,是直接从想像中涌现出来的,并且只有用了想像才能实现。泛神论者底对于上帝(即上帝是一切,一切是上帝。——译者)正像基督底对于人(即人是一切,一切是人。——译者)。他是以种种分离的种族为一体的第一人。在他底时代以前已有人类和群神,并且从同情底神秘中,觉到了他们在他自身内底各各的都化身了以后,他便照了他底情调,喊他自己为“神之子”或“人之子”。他比历史上别的任何人都能在我们中间唤醒“罗曼斯”(Romance)所常常申诉的惊异的性情。他是一个年青的加利利亚农人,忽想像他自己能把全世界底重负放在他自己肩上;即把,已经做过的和已经受过苦的一切,与尚须做的与尚须受苦的一切;把尼罗(Nero)
[24],该撒·波尔基亚( Cesare,Borgia)
[25],亚历山大六世,罗马皇帝和那群太阳神底僧侣[27]所曾犯的罪恶;把那些名为百姓而住家是坟墓的人底痛苦:被压迫的诸民族,工厂中的儿童们,窃盗,牢狱中的人,无赖之徒和一些在压迫之下不能讲一句话而他们底沉默只有闻之于上帝的人们——底重负搁在他自己底肩上;并且不单去想像,而且还要实行,使万世之下的一切人们,即使不躬身于他底祭坛之下或长跪于他底僧侣之前,也能用了或种方法去和基督底人格相接触,而发现他们底丑恶已经洗净,他们底悲哀之美已启示给他们;这理想在我现在还有些不能相信。
[28],苏弗克莱斯(Sophocles)[29]是他底同伴。他他底全生涯也是一首最可异惊的诗。在“怜悯和恐怖”这一点上,就是在希腊悲剧底全体内也没有能及到他的。主演者底绝对的纯洁,把全体的组织高举到罗曼的艺术底高处——在这上面,兑勃思和培罗卜思(Pelops)
[3l]底后代底痛苦,由于他们底可怕而都除去了——并且还显出当亚里斯多德(Aristotle)在他底论戏剧的论文上[32]说无罪者痛苦底光景是不能忍耐的这时候,是多么错误呀。就是在严肃的,柔和的大前辈像爱斯基拉斯和他丁底作品内,在一切大艺术家中间最有人道气味的莎士比亚(Shakespeare)底作品内,在那把世界底美在眼泪之雾中显现出来和把人底生活当作花底生活一样看待的凯尔脱(Celt)[34]底神话和传说底全体内,在悲哀底澈底的单纯性和悲剧的效果底庄严结合为一这一点上,可以说能和基督受难底最后之幕相等的——就是相接近的,实在没有。他同着其中一个已经把他用一种价值卖掉的朋友最后的晚餐;在月光中静寂的花园中底烦闷;走近他而用接吻来卖他的伪友;还相信他而且希望在他身上像在岩石上一样建筑一座“人”底隐家,而在鸡叫以前就三次不认他的朋友;他自己底全然的孤单,他底服从,他底接受一切;同时还有在愤怒中把他的衣服裂破的正教派底高僧和不想溅这历史上底大人物底无辜的血,而结果还是做不到的地方行政官[35];有历史以来最奇异的事情之一的悲哀的戴冠式;在他底爱的母亲和爱的弟子底目前底无罪者底磔刑;为他底衣服而拈阄和掷骰子的兵卒;他给与世上以最永远的象征的可怕的死;像他是皇子一般,把他底身体包裹于有高价的香油和香料的埃及细葛而安放于富人底墓地内的他底最后的埋葬。我们只用艺术底眼光来观察这一切的时候,对于教会底最高的使命即在不流血而演悲剧,和用了对话,衣装,身段而为“主底受难”底神秘的演出,是很感谢的。并且记起在艺术底其他方面都失却了的希腊底合唱底最后的遗物,在弥撒底从仆答僧侣的话中找出来:这不能不为我底喜悦和恐怖底源头。
我已经说过基督底事,他是同列于诗人的。这是不错的。西莱( Shelley)
基督底全生涯——悲哀和美,在彼等底意义和表现上那么地一致——虽是以殿堂底帷幕底破裂,黑暗底遮盖地面上和石头底滚到墓门口为终结,还实是一种牧歌。我们常常想:他是伴着他底伴侣的一个年青的新郎,像他自己在什么地方所说的那么;他是带了羊群跑到深谷间找求青的草原和凉快的泉水的牧羊者;他是想从音乐中建造天国底围墙的唱歌者;或者他是为了爱而把全世界当作太小的恋者。他底奇迹,在我看来,正像春底来临也似甜蜜并且很自然的。只因为他在面前,烦恼的灵魂就得到和平;因为触一触他底长袍或他底手的人们,就忘了他们底痛苦:或者因为他在人生底大道上走过的时候,那些毫没看到人生底秘密的人们就很明了地看到了,那些除了快乐底声音以外不能听到一切的人们,也就听到爱底声音并且觉得这种音响是“阿普罗(Apollo)
[37]底琴那么地音乐的”;或者因为他底来临,恶的情欲都逃避,并且过着和死人一样的非空想的懒惰的生活的人们,也就从坟墓中间苏生转来;或者因为他在丘边讲道,群众就忘了饥渴和人间底苦恼;并且他底朋友,因为在他就食之际静听了他底话,粗食也就有味了,清水也就有美酒底滋味了,并且全屋子里也充满了甘松底馥郁和香甜了。
我觉得相信这些事情是因了他底人格底魔力,这是毫没困难的。
罗南(Renan) [38]在他底《耶稣传》(Vie de Jesus)中——那优雅的第五福音,我们可说,是依照着圣托马斯(St.Thomas)的福音——底一处说过,基督底伟业是在于把他自己在他死后弄得和生前一样地可爱。并且假使他是位于诗人之林的,那么他当然是一切爱人底领袖了。他看到爱是世界上贤人尽在追求着的第一秘密,并且只有经过爱我们才可以接近癞病者底心情和上帝底脚。
其尤甚者,就是基督是最高的个人主义者。谦让,像一切经验底艺术的接受,不过一种表现底样式罢了。基督所常常追求的,是人底灵魂。他称呼这灵魂为“上帝底王国”,并且在每一个人中间都找到了这东西。他把灵魂比之于微细之物,细小的种子,一握的酵母和一粒真珠。这是因为一个人要实现出他底灵魂,定要脱掉一切外来的欲情,一切习得的教养和一切外界底占有,不论这些是好的或是坏的。
我以坚强的意志和极叛逆的性情以反抗一切东西,直到我在世界上除了一件东西之外绝对没有别的东西的时候。我已经失掉我底名字,我底地位,我底幸福,我底自由,我底财富。我是一个囚犯,一个乞丐。可是我尚有许多孩子。忽然之间,他们被法律从我这里夺去了。这种重大的打击,使得我不知所为;于是跪下了我底膝,低下了我底头,并且涕泣着说道,“孩子底身体和主底身体是一样的,我都没有资格呵!”这一瞬间,似乎拯救了我了。于是我悟到我所要做的唯一的事情,是接受一切。当然这是很奇怪的事情,从那时起,我是更幸福了。我所达到的,当然是我底至上的本质。从种种方面看来。我是彼底仇敌;他是我发现彼确是当朋友一样地在等待着我。当一个人和灵魂接触的时候,可以使得他像基督所说的一个人必须如此地变成孩子那么简单。
在他们生时,“获得他们底灵魂”的人是怎样稀少:这是一出悲剧。爱马生(Emerson)[39]说,“无论什么人,没有比自己底行为更宝贵的东西的。”这是十分真实的。大部分的人,都是别的人。他们底思想是别一人底意见,他们底生活的模仿,他们底热情是借来的东西。基督不单是最高的个人主义者他又是历史上第一个个人主义者。人们都试着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博爱家,或者把他安放于非科学的感情的爱他主义者中间。他实际上他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固然,他对于贫苦的人,关在牢狱里的人,卑下的人和不幸的人,都怜悯的;可是他对于富者,无情的快乐主义者,做事物底奴隶而浪费自由的人们和穿了柔和的衣服而生活在王宫中的人们,更是怜悯。在他看来,财富和快乐,比贫穷和悲哀,实是更大的悲剧。至于在爱他主义方面,也有谁比他更明白呢,说决定我们的,是神命,不是我们自己底自由意志;一个人从荆棘里采出葡萄或者从蓟里摘出无花果,是不可能的。
以“为别人而生活”为确定的意识的目的,这不是基督底教义。
这不是他底教义底基楚。当他说“饶了你底仇敌吧”的时候,这并不是为仇敌底缘故,他这么说是为一个人自己底缘故;并且因为爱是比憎恶更其美丽。在对青年“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这他底请求中,他所想的,并不是穷人底状态,是要为财富所害的青年底灵魂。在他的人生观中,他是和艺术家一致的:晓得因了自己完成底必然的法则,正像山栌在春天一定开花,谷物在收成时变成黄金色,月亮依照伊定了的运行,从盾形变成镰形,从镰形变成盾形一样,诗人一定歌咏,雕刻家在青铜上练想和画家把世界造成他底情调底明镜。
他是基督虽不对人们说“为别人而生活呀”,他却指点出在一个人自己底生活和别人底生活中是役有什么差别的。用这方法,他给人们以扩大了的泰汤(Titan)[40]的人格。从他底出世以来,分离的各个人底历史,或者成为世界底历史了。至于教养,自然把人底人格弄成紧张了。艺术也把我们底心,揉成千变万化的东西了。凡有艺术禀性的人,和他丁一同流放出去,并且学习“盐”怎样地是别人底面包[41],他们底阶梯怎样地险呵。他们暂时捉到歌德底平气和沉静,并且对于鲍特莱尔(Baudelaire)[42]向上帝叫喊——阿主呵,请给我以力和勇气,可没嫌恶地考虑我底身和心。是太了解了。在莎士比亚底短诗中,他们抽出——这也许是成为他们自己底伤处——他底爱底秘密,去化为他们自己底东西。
他们用他们底新的眼去眺望近代的生活,因为他们已倾听过乔品底夜曲之一,或者玩弄过希腊底东西[45],或者读过一个死了的男子对于有美丽的金丝似的头发和有石榴似的嘴的一个死了的女子的热情的故事。他是艺术的禀性底同情,对于已经找出表现了的东西,是必要的。在字句中或在色彩中,在音乐中或在大理石之中,在爱斯基拉斯的戏曲底涂有色彩的假面之后,或通过西西利亚(Sicilia)的牧羊者底空虚的和连合的芦笛,其人与其人底使命必须要表现出来的。
在艺术家,所能领略的生命只是有所表现的生命。在他看来,哑的就是死的。他在基督,却不是这么样。他具了惊人底广大和奇异的想像力,把不能发音底全世界和无声的痛苦底世界当作他底王国,并且把他自身造成他底永久的代言者。我已说过了的那些在压迫之下不能讲一句话而“他们底沉默只有闻之于上帝”的人们,他选为他底兄弟。他对于瞽者要变成眼,对于聋者要变成耳,对于那些舌头被缚的人底嘴唇要变成叫喊。他底愿望,是对于数百万不能发言的人要变成喇叭,用这种喇叭他们可以向天呼唤。
有把苦痛和悲哀为实现美底概念的方式的人底艺术性情,感觉到一种思想除非把彼体现出来并且造成一种影像是没有价值的;而他却把他自己造成“悲哀的人”底影像,像希腊底神也不曾做到的那么蛊惑和支配艺术。
[49]毫不怜悯的海拉(Hera)[50]底华丽和虚饰,完全是为了伊自己底高贵。并且“群神之父”[51]底自身,也很欢喜人们底女儿的。在希腊神话内,最有深刻的暗示的两个人物:在宗教上是地之女神狄米脱(Demeter)[52],不是莪林波斯诸神中之一;在艺术上是狄阿尼素斯(Dionysus) [53],人间底妇女底孩子,他诞生这瞬间就是他母亲死亡这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