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是澈头澈底的提倡艺术万能,美至上主义的人。论旨已奇技,文词又美丽,真是十九世纪的一个大天才,也可以说是一个怪物。他是他这种艺术观又和他底那种矫激的,人工的,非现实的,空想的生活有关系,我们互相对照着来看,是很有趣味的。他要把艺术支配人生,他自己先做了一个使徒,做了一个先驱者。现代新罗曼运动中间,我想王尔德也应该有一个位置吧!
九
从一八九二年起至一八九五年止,我们可以称这时期为王尔德底高山期;在这期间内,王尔德把世间所能享的快乐,差不多都享到了,地球上所有的快乐底果子,他也都吃到了。
这期间的生活,是完全向外追求的,并且因为他有钱,所以他底追求一时也不得满足,也不得绝望。他想尽种种方法造成种种人工的快乐,以满足他底欲望。《道灵,格莱底肖像画》第十一章上所描写的,大概是他自己底生活吧。
一八九五年为坤斯倍莱(Queens berry)侯爵底事件下狱,于是高山期的王尔德一跌而至幽谷期了。加郁(Khayyau)说,“我底一身就是地狱和天堂。”这话真可移赠给王尔德了。
他他到底为甚下狱的呢?我们在这里略为说一下吧。当时王尔德有一个青年的朋友名唤道格拉斯(即由法文翻译《沙乐美》至英文的那人)。这人即坤斯倍莱底儿子,他在学校内向来崇拜王尔德,及至出学校之后即交结王尔德为友。两人情好甚笃,在世人目中看来,在友人的关系之外,尚有一种男色的关系。我们已说过王尔德是一个欢喜浪费的人,不论食物,衣服以至装饰品,他都要照十分阔气的人做去。金钱在他手内,和茶水一样地不足惜。更兼道格拉斯是侯爵底儿子,王尔德如有缺少的地方,自然他来负担了。在道格拉斯后来因为辩护自己而作的《王尔德和我,这书中说,自一八九二年至九五年约三年间,他和王尔德共食而费去的钱有五千磅现金,即每星期平均四十磅,每日如吃三餐则每餐为二磅,其浪费于此可见一斑了。而且照道格拉斯所说,王尔德有从午后四时饮至明日三时也不会醉的酒量,这样常常陪伴他的道格拉斯,在身体底健康上,自然要发生问题的。于是道格拉斯底父亲写一封信给他底儿子叫他回去,因此两人底关系遂分裂。为了这一件事,王尔德非常恨那老头儿,而更使其恼怒的事,又接着来了。一千八百九十五年一月圣杰姆斯座上,开演王尔德底《庄严底可贵》时,侯爵把人参底花,向舞台上底作者投去。[138]于是对于侯爵再不能忍耐的王尔德,就向他提起名誉毁损的诉讼,失败;结果,反被暴露了于王尔德不利的事实。卒于一千八百九十五年五月二十五日宣告了两年徒刑,王尔德也就到他自己所说的第二关键上来了。
王尔德从一八九五年五月二十五日至一八九七年五月十九日这两年间,度悲惨的牢狱生活。这其间的外的生活,由莱顿狱中待他极亲切的看守者马丁(Martin)所做的王尔德日常生活底记录,即《狱中的诗人》( The Poet in Prison)中,很可明白。至于这其间的内的生活,他底可惊的杰作《狱中记》中,说得极其明了。
十
看守者马丁,是极慈悲极亲切的人。后来,那时王尔德还在狱中,他在狱中看到一个小囚人因饿而叫哭,他便给与了这孩子一些点心。牢狱当局者以为这是背违看守规则的,所以把他革了职。
这事发生了不久,为当时有力的报纸《每日记载》斫发见,便把这事当作牢狱中非人道的事件之一发表出来。
出了狱为避世而居于法兰西底北海岸台坡(Dieppe)的王尔德,看到了这记载,便做了《看守者马丁事件和牢狱生活底诸残酷事件》,发表于五月二十八日《每日记载》上。他大为马丁辩护,而且很痛惜叹恨牢中囚人所接受的残酷的待遇之多。马丁事件,直成了当时一个很大的社会问题;五月二十五日众议院中,有叫大卫的,为这事而质问牢狱当局者。这质问者载于梅松(Mason)底《王尔德传》(Bibliography of Oscar Wilde)中。马丁被革职后,极其贫困,后来做Fulham Work house[139]底差役。
王尔德对于牢狱生活,极是痛叹。在《狱中记》上说,“牢狱底组织是绝对又完全错误的。我出狱之后,定然为改革牢狱努力。”
又一八九八年三月二十四日,在《每日记载》上发表的《莫读此,倘使你今天要幸福!》(Don’2 read this,真/,是指摘牢狱生活底罪恶和叙述牢狱生活底改革案的。这改革案给与当局以不少的影响,一八九八年英国底《牢狱条令》(Prison Act)也采用许多王尔德底意见。
《狱中的诗人》,系载于希拉特(Robert Sherard)底《王尔德传》中的。说两年牢狱生活,在诗人王尔德实是“长而可怕的一夜,在地狱中过的一夜”。在王尔德前后,在牢狱中呻吟的人虽是很多,他因为他们不是王尔德那么的诗人,所以他们底苦痛虽然也是痛苦,却没王尔德那样。以“生活于教养和陶冶的蒙气中的唯美派底使徒?而博一代之名声的王尔德,成了做那“整齐地切断涂柏油的绳”这种工作的人:想到这事,便觉得王尔德底痛苦,实是痛苦以上的痛苦,而且化底痛苦,实是一出悲剧。
马丁又叙述王尔德底日常生活底一端。王尔德进了牢狱十八个月之间,事事都照规则做,而且被苛酷地待遇。他必须把给与的这些粗麻分细来。不然,便须受罚。他和别的囚人同在牢狱中,为供给水而使用单调的“曲挺”。读牢狱中图书馆那种没趣味的书籍。有时不胜悲哀,便在狭小的监房中走来走去。后来,他便渐渐失了健康;若长此下去,实是不到癫狂院去不止的。所以给与他一种特权,便是准他读友人送给他极少的一定数目的书籍。后来,又给与他一种更重大的特权,便是准他做文章。他底《狱中记》便是因此成就的。他大概都晚上动笔,因为晚上比较地没有事情。他底监房里有二只木制的踏台,在这上面架以厚板的寝台,他便把这寝台当作桌子用。就是这种桌子,在当时的他,是极好的桌子。他对自己底锡器类,常很注意,弄得极其清洁。每朝晨把这些东西照一定的方法排列起来,他常像孩子的满足那样,眺望所排列的东西。
“他很弱,连擦皮鞋,用梳子梳头发都不能。他说,‘我要是能使面庞清洁,便不会感到这种可怕的凄惨了吧。’又抚着颊说,“这污秽的颊底可怕,一想到便寒心的。’为会见探监人而出监房的时候,他总竭力注意,用他底红手帕掩着两颊,想遮去没剃过的颊底污秽。”
由上面所叙述的,已可看到狱中“唯美派底使徒”王尔德底面影了。马丁便转而叙述狱内说教所中的王尔德。
“在狱内说教所中,王尔德总觉得难过。他把他底肘,靠在椅子后面,把两脚绞着,梦一般地眺望着他底周围和天井等,于牧师底说教以不入于耳似的茫然的态度对着。而且时常耽于过去底追想,注意自己底周围,全然入于忘我之境。这种时候,在他旁边的一个囚人说着‘喂,老兄!’轻轻地叩他底肩膀,因为此后便是唱赞美歌,使他注意到他也得一起唱的。”
“牧师,在着了灰色衣服的囚人之前说教。例如,侄们怎样是恶人;侄们当怎样感谢住在有留心他们肉体和灵魂底幸福的政府的基督教国;他们虽则对社会犯了罪,社会却并不想责罚他们;他们现在是在涤罪的过程中;牢狱是造成清净无垢的身体而再出于世间的净罪界,造成了清净无垢的身体而再出于世中,世间是扩开大的手在欢迎他们。使听这种话的时候,王尔德常是微笑。他这微笑,不是世间平常的微笑。这是一种嘲谑的微笑,嘲弄的微笑,而且有时是绝望的微笑。他说,‘我听到那种说教,便想立起来对在我底周围的可怜的人们这么讲:牧师所说的全是假的,你们都是社会底牺牲者,社会对你们,在街上只给以饥饿,在牢狱中只给以饥饿和残忍。”’
牧师这种说教,对于王尔德当然是毫没意味的。不过王尔德也是囚人,所以不论牧师怎样说也无可如何的。他只是静默着听这种没趣味的说教。
王尔德在狱中虽然有时失了健康,他他却不喜欢找医生的。
这是因为他不喜欢和牢狱病院中别的囚人一起居住。他以为与其到病院里去,不如一个人在监房里好。他喜欢独自个自由地耽于过去底追想。
下面叙述王尔德每夜的监房生活,很是有趣,而且马丁底文章,至此也全然文学化了。日间的王尔德,毫没什么变异。不论和他讲话或他底行为,都毫没变异。讲话和行为都很合理,绝没病的现状。他到了夜间,他便完全成了别一个人了。
“这是王尔德独自个闭居在监房中,门上已下了二重锁之后的事。是瓦斯灯已灭了之后的事。是夜之影罩着四边,一切都已静寂得死一般了之后的事。严格的极注意的看守者,蹑着脚静静地巡视四边,四边都恐怖得静寂了。要是看守者走路的脚音也静寂,那么许多监房和四面底空气一切都静寂了。暗暗的朦胧的人影,立停在各监房底活的坟墓门口,从门上玻璃中窥望着里面。看到坟墓底太不现实,就是看到坟墓之中还有生着的人而安心着。各监房都是一样:褐色的幽灵似的影,完毕一天的工作之后,坐在踏台上。侄们都张开了茫然的双眼,恍恍惚惚毫没目的地凝视着,要不然,便翻开着《圣书》向《圣书》求安慰。”
马丁在这样叙述了夜间监房底寂寞之后,叙述王尔德底监房更其凄惨。
“看守者底影子渐渐移动着,现在是在窥望邻近回廊一端的一间监房了。这监房写着‘C.3.3.’的符号——这便是诗人王尔德底监房呀!四面底活的墓场中,没有像这诗人底监房这么可怜的!
没有这么地充满着凄惨之气的!没有这么地可怕的!诗人,现在是独自个呀!只一个人和神共在呀!只一个人和莫斯神共在呀!“他在监房里走着——一脚,两脚,三脚。走了三脚,便须回转的。所以每三脚便回转。两只手在后面绞着,前后左右地在监房里走。垂着头微笑着——他谁晓得这微笑有着怎样的意味呀!
“他底两眼——可惊异的两眼,在美丽地动着。两眼,现在正眺望着天井那面——眺望着超越天井远远的大空内面底深深的无限之境。现在他正笑着!这笑是什么意思呀!是尖锐的,伤怜的,悲哀的——把一切都凝缩于这凄惨的笑中似的笑呀。他底强烈的想像力,现在正在活动着。譬如他底身体虽然束缚在监房之中,他他底灵魂却是自由的——是,谁能束缚诗人底灵魂呀!诗人底想像,是舞到人间界之上的高广的地方的。再高上起,直舞到银色的云上,在月亮底苍白的影中找出安住之所。
“他底想像,一击,便像电光底闪下一般,从天上转回到地上了——转回到通过铁窗的监房之中。啊,他在说什么呀!他正在说着圣母底名字,又呼着他妻子底名字!热的眼泪经过他底颊流着。这时,天使未了,眼泪便没踪迹地消灭了。他底生涯,便不论将来想做什么,都由艰苦赔偿了;以清洁的他心底里流出的这一滴眼泪,全然弄得清洁了。他是,他又在说什么呀!他把两只手伸到他底小小的床几那面,对着眼所不能见的访问者说什么。
‘一直,一直从前,孩子的时候,我有着痴呆的野心。
‘我想改革这世界,变更社会状态。
‘我把我自己——只通过艺术——引到极高的地位上。他现在,我友呵,你所见的那么,我是恐惧神罚而不堪悔恨之情的一个可怜的牺牲者。’
“他这么说着,又笑了;再反复地说‘恐惧神罚而不堪悔恨之情的一个可怜的牺牲者’这最后的数语。此后,他便旋正来,又在寂寞地走了。再一次,立在空想的访问者之前,举着手,用有些自我主义的调子说,‘总之,这世间决不是那样无神经的东西。我能够用一警句以摇动这世间,或一只歌以震动这世间。’“他再一笑,此后便坐在牢狱椅子上,又垂了头。我们,为使他独自个思索那样,耽于他自己底思索里,便离了他底监房之前。”
由以上所述,很可看到一代的骄儿王尔德在监房中每夜的生活了。马丁又赞美王尔德:
“对于来牢狱之前的王尔德,我毫无所知。对于出了牢狱之后的他,我也毫无所知。我所知的唯一的事是,在这牢狱之中,他度那圣者那样的生活。换句话讲,他度那似于可怜的我们所不能更奢望那么的神圣的状态的生活。”
马丁说王尔德底微笑,他总是记忆着的。这微笑是忍从的微笑,感谢的微笑,无垢的微笑,爱的微笑。
下面马丁用感伤的调子,以结束这《狱中的诗人》:
“啊!我实行了我底约了。我和你在你底冷寂的阴郁的监房中握了手分别以来,在到如今所过的许多年月之间,我常常想念你。你曾对于我说,(叫我)想念想念你。我什么时候都悬念着你底事。从那时候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到你——我底囚人,又是我底友人的你。”
王尔德底母亲和妻子,都正当他在狱中时死去。
十一
《狱中记》(一八九七年)是王尔德在狱中的作品,即满期两个月之前,前面已说过给与他一种重大的特权准他做文章那时作的。
现在且看他自己底说明,他是以怎样的态度创作这作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