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的兄弟沉思地说,“你说的不错。我也是想,他将要有光荣的未来的。你用了一种很奇特的方法捉到我们国民音乐的精神了。他是你最后弹的一曲是什么?”
毕立克告诉他们那是著名的意大利的“Maestro”[7)。
“我也这样想。是的,我知道它。他是你有独到之处。有许多人比你弹的好;他是没有一个人弹它像你这样的。”
“那末你为什么说别人比他弹得好呢?”史台金科质问着。
“那么,你看,平常人很能忠实地,依了原作弹着它。他是毕立克的弹奏似乎是从意大利的变到本地陆思尼亚音乐的翻译。”
毕立克静听着。他这样被人家看重,他的弹奏这样被人家讨论并且似乎大家都有兴趣的样子,这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次。一种权力的自傲的意识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终究在世界上占到一个地位了。
他沉思地坐在琴椅上,背靠着钢琴,一只手放在乐谱的架上。忽然间他的手指上感觉到温暖的接触。这是维丽,她拿了他的手,快乐地向他耳语着:
“你听他们怎样说!这是我所说过的世界上有一个位置等你去填入的。以你这样音乐的天才,谁晓得你不能有所成就呢?”
毕立克自傲地举起了他的头,他的面上放射出无穷的希望。
只有他的母亲注意到这段插话。她的面上也泛出快乐的光像年青的女子第一次接到热烈的爱的接吻似的。
维丽走开了,他是毕立克坐着不动,他的态度也没有变更。他的面又变成惨白,比了平日更其惨白。他是在和他新得的大幸福的压迫的感情挣扎,或者他预料到在他脑筋的隐处有一种波涛会兴起来破坏他的希望与他的生命吧。
§§§第十五节
第二天早上毕立克醒来得很早。房内室内一切都静寂。新生日子的香味从窗户流进来。他是因为他的睡魔还没有清醒,他的记忆不能完全唤起昨晚所经过的事情。可是一种他所从没有经过的快乐与满足的感觉充满了他的全身。
他暂时睡在床上静听树林中的鸟叫。这个使他完全觉醒了。
他自己问自己:“我碰到了什么?”要解答这问题,似乎维丽的喊声又回复了转来:
“从没有想到过!哼,你怎样蠢呵!”
这是十分真切的。他从没有想到它。依他所记得的,她在他的旁边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快乐;可是到了昨天他才意识地觉到它像他觉到他所呼吸的空气中活命的养气一样。
他醒来是一个新的人了,她,他的老同伴,在他看来也似乎变了。他很快乐地回想着而且停顿着在昨天所经过的事情上。在想象的中间他似乎又听到她的轻甜的声音,诉说着他们的恋爱并且启示出他们心中的秘密。
急急忙忙起来,很快地穿好了衣服奔到旧水车的旁边。水声柔柔,树声萧萧,花的下落也和昨天一样。他是那时是黄昏,是黑暗,现在却充满了阳光了。毕立克从没有这样活跃地感觉到白日的光明,似乎早上甜蜜的湿空气与朝日的光线直透进了他的身体,并且把一种新的快乐的感觉的泉流送进它的神经来。
他是这种快感之后随着来了一种很不相同的东西。起初它那样不易捉摸就是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集合在他的意识的不可知的深渊中间,它像浮在天际没有手掌大的云一般扩大开来一直遮蔽了天盖全体。
只有在几分钟以前,他听到在他耳边细说着的她的声音;他玩着她的柔软的头发;紧压着她的反应的手并且拥抱着她。这似乎那样的真实,他的心中跳动着的快乐差不多大到不能用言语形容。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去得像夜里无形的幻象一样。不论他怎样往来地走,不论他怎样倾服在水流的边上,他总没有法子唤转那可爱的灵影。他能够思想出她所说的每一个字,她的声音的每一种音调,她的每一种运动,他是他再也不能把它们物质化为他所知道的维丽的和谐而动人的人格。不久她的声音也像梦里的声音一般消灭了;他的新快乐的感觉也死灭了;于是一切都消灭,在后面只留着刺痛的空虚,跟随若一种永远不可能的欲望。
他要看见她!
那使他为一个新的人并且给他许多快感的爱情,也在他的心中觉醒了为强烈的痛苦之源的致命的东西了。
他爱维丽,并且他要看见她。
§§§第十六节
自从客人走后,贵人家内又回复了昔日的平静。他是毕立克的品性已经起了大变化。他变成更其神经质的而且易怒的,他的情态变动不定而且不可捉摸。有时维丽来把这种不好的精神驱逐走了,并且使他和昔日一样快乐,一样活泼。他是不久这些快乐的时间变成更其短促,更其不常的了。维丽的影响渐渐衰落,热情的温和的瞬间和整日的忧闷调转着。
最后,婀娜米加路夫娜最可怕的恐怖实现了。她发现出那种梦,像从前搅乱她儿子的孩童期的,又使他在晚上不安定了。
有一天早上她偷偷地走到毕立克的房内。他睡着;他是不是健全的身体与安谧的灵魂的睡。他在枕上翻覆着;他的面苍白而且惑乱,半开着的看不见的眼睛从长黑的眼毛底下凝望着。
母亲带着紧迫的心情看守着他,她想他这种与日俱增的惑乱到底是什么缘故。
奇异的事情,在她兴奋的想象中差不多是怪异的,不可思议而且超乎自然的事情,发生了。
某种东西,差不多是看不出的闪光,很快地在他的床上爬行着。后来黄色的太阳光照在毕立克枕上面的壁上并且慢慢地向下移动,一直达到睡眠者半开的眼上,他面上的苍白同时差不多增加和幽灵一般可怕。那光线,也许是已经活着的了,再和毕立克的头发混合着并且定在他的前额上。母亲的身体稍向前倾,似乎想挡去那鬼意的太阳光的恶影响;他是她的足像受了魔术做的不能走动,立着。睡眠者的眼睛张的很大,不活动的瞳孔放射出闪光;他的头向上伸起了一点似乎被照在室内的阳光的潮流所举起的。某种介乎微笑与叹息的中间的东西扭转他的面貌,于是又变成和从前一样惨白,显出绝望的努力的影子。
婀娜米加路夫娜先打破束缚着她的手足的魔法走到床边,将她的手放在毕立克的头上。他一跳醒了。
“你,母亲!”他惊异地问。
“是的,亲爱的,这是我。”他撑起了他的臂,向前耽望着似乎集合他的思想或是唤起某种飞奔的记忆。于是带着失望的姿势说道:
“我在梦里又看见东西了。我现在常常看到东西。他是不,我不能(叹息着)——我一点也想不起。”
一年过去了,毕立克的情状还是没有增进。他的抑郁似乎变成习惯的了,他的性情变成过度的急躁,同时他的感觉增加到变态的灵敏。他的耳得到了一种异常的辨别力。他用他的全身感觉出光明。他还能辨别有月光与没有月光的晚上呢。常常当他睡着在室内时,他忽然起来走到花园内,坐在那里一点也不动,那时他已经是梦幻与夜晚皇后的神秘的影响的猎物了,她的银色的光,正当她在紫色的天空中移动着时,照在他的面上,反映在他的眼里。当她近乎地平线时,包围她自己在绛红的晨曦中时,毕立克的面容温柔了下来,心上比较安谧一点,走回他的室内。
在这些通宵不睡的长时间中,他想些什么呢,那是不容易说的,凡是知道理知的存在的忧乐的人,都知道有一个时期他必须经过精神的激变的。立在活动的生命的涯岸上,每一个人都要决定他在世界上的地位,他对于他的同伴的关系和那种生活的目,的与意义。经过这种审判的人,能够不受精神的痛苦的是很少的。在毕立克这种激变尤其异常难受了。在“人们生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的问题上,他还加上“盲人生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的问题。况且在毕立克这种精神的旅行,因了不能满足的需要的物质的压迫更其强烈了。他的性情更其幽僻;他的态度变化无定,就是维丽也怕和他讲,恐怕她的话不他不能使他高兴而且增加他的恶脾气。
“你以为我爱你吗?”他有一天骤然问她。
“我知道你爱我的,亲爱的。”
“而我不,”他带着深忧的音调说,“不,我不知道。有一个时期我觉得我对于你的爱比了全世界都要大。他是现在我对它怀疑了。我自己不知道。离开我去跟随那些喊你到别种生活里去的人,不要把大好时光错过了。”
“哦,你为什么要使我难过?”她责备地问。
“我使你难过!”毕立克带着自私自利而又痛苦的语调喊着,“我使你难过!是的,我是如此的。并且在我的一生中将永远这样使你难过呢。我不能不这样。你知道我必得这样走开。让我受运命的支配吧。我只能用愁苦来付还你的爱情。”
“我要去看,”有时他稍讲道理时要这样说,“我要去看;并且做我所要做的,我不能离开这需要。它常常和我同在。只要我能够看到一次呢,就是在梦幻中——看到天空,看到地球,看到光明的,美丽的太阳,然后永远把它们记着;只要我能够看到我的父亲与母亲,马克西姆与你自己呢?那么我就满足,我的一生也再不受苦了。”
他的心常常停留在这一个观念上。有一天毕立克与维丽正在会客室内时,马克西姆进来了。女子的面上似乎不大快活而且惑乱,毕立克的面上仍旧带着他近来所惯有的抑郁与不满足。找出新鲜的疑难苦他自己,并且困惑他人,差不多是他的必需品了。
“他在问我,”维丽向马克西姆说,“人家说音调有颜色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回答他。”
“这是什么意思?”老人简短地问着。
毕立克耸着他的肩。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不过想如其声音有颜色——而我不能看到颜色——那末就是声音也完全不能达到我的耳了。”
“胡说!你知道这是不对的——你比了我们任何人更能接受到声音。”
“那末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它当然有一种意思。”
“这不过是一种比喻。因为音与色实际上都是一种波动,所以说它们俩中间一定有类似的地方。”
“他是在音调有颜色的观念中间包含着怎样的性质?”毕立克固执着问。
马克西姆思索了一下。
“你记得吗,当你年幼的时候,你的母亲用声音使你了解颜色的不同?”
“是的,而你阻止了我们。为什么?如其我们这样做下去,我现在也许了解了。”
“我不想你能够。他是——我想在人的意识的某种状态中间,由光与声所产生的印象一定差不多是相等的。当我们说某人在蔷薇色的光中观看事物时,我们的意思是说他的情态很快乐。这种情态我们也可以由音的混合产生出来,并且照例音与色是同一情绪的象征。”
马克西姆点着他的烟管,研究着他外甥的面。毕立克的态度很注意,似乎他想再听一点的样子。
“再说下去吗?”他的舅父问着他自己。在烟管上抽了几口之后,他继续着说:
“红色是快乐与热情的标记。”
“红色——温暖?”毕立克质问着。
“是的,红色与温暖。果子曝露在温暖的太阳光一面的,常常是更红的。生命的怒放与紧张,自然界的热情似乎是这样集中的。
你知道就是在无生气的世界里,红也是热情的颜色,它也是快乐,犯罪,怒,暴怒与不共戴天的复仇的标记。他是这些你都能懂得吗?”
“不要紧,说下去吧。”
马克西姆用力抽着他的烟管直等到他的头半藏在烟雾中,于是向下说道:
“别的颜色也是这样。譬如,天是蓝的;所以我们把蓝色和沉净的观念相联合。当天空深蓝时,它给我们一种沉静与安宁的感觉。他是当他被幽暗的,装载大风雨的云障所遮盖时,你就觉得困乱与压迫了。你自己感觉到大风雨的到来吗?”
“是的,我觉到一种恐惧与不舒服。”
“正是。我们都急望天空的再现;它使我们舒畅。天空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当它平静的时候。你的母亲的眼睛是蓝的,维丽的也是。”
“像天空一般?”毕立克和顺地问着。
“是的,蓝眼睛是灵魂的沉净的记号。青是‘自然’的要色。它指示平静的快乐与适度的健康,他不是热情,或是人家说的快乐……你懂得吗?”
“不十分……他是不要紧。请说下去。”
“在世界的这一部分上一年四季有一个时期:一切可以看得出的生物,都在地面上死了,雪下在地面上,使它变成白与光滑。白是冷的雪的颜色,也是不能测量的高空中白云的颜色,也是高山的尖顶如像亚尔卑斯山与希马拉亚山等的颜色。它是冷静,坚洁,与未来虚灵的生命的标记。至于黑——”
“我知道,”毕立克插进说。“它是——当没有声音没有动作时——夜晚。”
“是的,所以黑是死的标记。”
“呵,死!死!”年青人悲哀地说着,“你说到黑与死。是的,我的世界是完全黑暗的。死!死!到处是而且永远是。”
“不,毕立克;完全不,”马克西姆热情地回答着,“音,乐,温暖,言语:这些都能达到你。”
“这是真的,”毕立克茫然说,“是的,我知道,如其你愿意。热烈的红的音,温柔的蓝的音,高傲的白的音,它是飞翔在不可达到的高空中的。他是那些最是接近我的是黑的,低盖地面的悲哀与痛苦之音。你现在知道,当我弹奏时,我不觉到快乐而只觉到要哭的缘故了。”
“听好,毕立克,”老人立了起来认真地说着,“渴望不可得到的,因为你忘掉了你已有的福气。你想自从你生下以至今日,你怎样被人家疼爱,怎样被人家看护,怎样被人家帮助而且教导。他是你不看到这个;你的烦恼无非因为你已经被自私自利主义所吞了下去。你那样被你的痛苦的思想所吸收去,所以你的心中再没有安放别的东西的余地了。”
“你说的不错,”毕立克热烈地回答,“它是吸引我的,而且我不能离开它。它常和我在一起,它到处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