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荷(苦笑)好,是的,你说的不错。我们可以离开这里,我们可以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可以选择一所美丽的幽静的地方,我们可以从旧货上抖去灰尘,可以打开窗户让清洁的空气进来,可以拿起一堆泥土,一块大理石,建造自由的纪念碑。(他不说了。他的声音变成简单的平静)有一天早晨琪珴康陶将来叩我的新门,我将为她开门,毫不惊异地向她说:“欢迎。”(不能自制他的悲痛)唉,他是你真像一个孩子!这种事在你看来不过是一个钥匙的问题。喊锁匠进来,改变那件锁我就得救了。
高西莫(慈爱地而且悲哀地)不要发怒。起初我以为你不过要避免一个闯入者。现在我知道我的劝告是稚气的了。
吕西荷(请求状)高西莫,我的朋友,请你谅解我!
高西莫我了解你,他是你不承认。
吕西荷(又兴奋了)我不否认什么。你要我向你喊出来说我爱你吗?(他慌慌张张地望着他的四周。带着痛苦的神情,用手掠过他的前额,放低他的声音)你应该让我死的。试想,如其陶醉于生命的我,如其狂热于自傲与力量的我,要死,那么我一定曾经知道这死是有一种不可免的必然在里面的。既不能和她在一起,又不能和她分离,所以我决计离开这世界。试想:以世界为花园的我,对于任何的美有热望的我!那么我一定曾经知道那里一定有一种不可超越的必然,一种不可变更的命运。你应该让我死的。
高西莫你已经残酷地忘掉那神异的奇迹了。
吕西荷我并不残酷。我因为惧怕罪恶的暴行把我拖去的残酷,我因为不愿践踏在出乎人性的道德上,我因为不能忍受那微小的无意识的声音的甜蜜究诘着我,我因为情愿不使我陷于最恶劣的境遇中间,(你了解吗?)所以我下了我的决心。并且因为我恐怕这种事情的重新发生,因为今天和我一个失望而吃了吗啡的人,大睡之后重新醒来在他的床边找到同样的旧日的失望一样,所以我恨我自己。
高西莫诚然!他是你的话还在我的耳际:“我现在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了,我什么东西都记不起来了,我不情愿再去记忆了。”你那时似乎把一切都忘掉了,似乎你我求着某种新的好东西。你呼唤毕太的母亲的声音还在我的耳际。你那时匆匆地起来,不耐烦地似乎带着一种不准拖延一刻的热望。我还看到当她进来时你对她的颤抖的睇视,而且一定的,在那一晚上你向她跪过,并且她俯下来向你啜泣过,并且你们两个一同感觉到过生命的美好。
吕西荷是的,是的,的确是这样:膜拜!我的全灵魂因为在她的人格中找到了一切神性的东西,所以带着谦卑的陶醉与不可言说的感激的狂热,俯伏在她的脚下。我被她完全征服了。你说过的光的狂喜,我那时真的经验到了。一切污点都被拭去了,一切阴影都被扫除了。生命发生了新的光辉。我以为我永远得救了。
高西莫他是以后呢?
吕西荷以后我知道我身上有某种东西一定要因此被弃的:那不断流到我指头的创造的力。
高西莫你说什么?
吕西荷我是说如其我把艺术也忘掉了,我或者能够得救吧。那几天,我睡在我的床上看着我的柔弱的手,我觉得我再会创作的事是不可相信的了;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失去我的力了。我觉得我已经完全与我向来生活过的,在我死之前的,形像的世界隔绝了。我想:“吕西荷·舍太拉,一个雕刻家,是死了。”于是我梦想做一个小小的花园的园丁。
(他坐下,似乎平静了。带着疲乏的神气半闭着他的眼睛,现出差不多看不出的冷笑)在那个倾斜到遗忘的水际的小花园里,去修剪蔷薇花,去灌溉它们,替它们把甲虫除掉,用大剪刀修理篱垣,把长春藤引到墙上;并且不要因为想起河的那边存留着满开的月桂花,扁柏,桃金娘,还有大理石与幻梦的大花园而发生后悔。你看见我在那里,带着光耀的剪子,穿着绫罗的衣服很是快乐。
高西莫我不懂你的话。
吕西荷这是可怜的,我的朋友。
高西莫他是谁禁止你回到那大花园里去呢?你可以由扁柏的夹’道回到那里,并且在路的末端你可以找到守护着你的艺术品的天才。
吕西荷(跳起来像一个重又失去自制力的人)守护着的!哼,你把一个字连缀在别一个字上像把绷带放置在药水棉上,因为恐怕感到生命的跳动。你曾经把你的指头放过在破裂的血管上,伤残的筋络上吗?
高西莫
吕西荷,你的愤怒一刻一刻增加着。你心中有某种固执的,辛辣的东西,一种激怒,使你毫不能有一点公平的态度。你还没有走出恢复病体的时期,你还没有痊愈。一种骤然的打击来搅乱上天在你身上正在进行着的和平的工作。你的新生的力肿溃着。如其我的劝告有一点价值,我请你立刻到你所说过的铎尔诺那里去。那里,在树木与海水的中间,你将重复找到一点平静,你将细细思索你所应取的态度;并且你还将找到那要给你光明的善良。
吕西荷善良!善良!你以为光明一定来自善良,而不来自那逼迫着我的精神倾向到生命的最光荣的形象那里的深沉的本能吗?我是为了塑像而诞生的。只要从我手里出去的物质的形式带有美的印象,那么上天指派我的责务就算完成了。我没有超出我自己的规律,不论我有没有超出善恶的规律。这不是真确的吗?你承认它吗?
高西莫说下去。
吕西荷
(放低他的声音)幻想的游戏把我配给一个和我没有什么关系的女子。是的,她的灵魂是有无限的价值的,我在它的前面只有顶礼与膜拜。他是我不是灵魂的雕刻家。她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当别的那一个在我的前面时,我就想到在深山岩穴中所藏着的一切大理石,在它们中每一块上我都可以把她的情绪捉下来。
高西莫他是你现在已经服从了上天的命令,创造了你的不朽的作品了。当我看到你的雕像时,我以为你已经脱离了她。
你已经把脆弱的一件东西放在理想的并且不可破灭的典型中了。这样你还不满足吗?
吕西荷(更加兴奋了)整千的雕像,不是一个!她是常常不同的,像云障一样时时刻刻变化着而你看不到它的变化的。她的身体的每一种运动是打破一种谐和而创造又一种更加美丽的谐和的。你恳求她立定着,完全不动,而在她的不、动态度上有无数不分明的力的急流经过着像思想在眼睛里流过一样。你了解吗?你了解吗?眼睛的生命是观瞻,那不可言说的东西,比了任何言语,任何声音更有表现力的,无穷的深沉的而又像呼吸一样刹那,比电光还要快的,不可计算的,全能的:总之一句,眼睛的生命是那观瞻。现在试想像观瞻的生命散布在她的全身上。你了解吗?眼珠的转动可以把人面完全变化过并且表现出一种哀乐的伟大。你所爱人的眼毛低下了,阴影围绕着你像流水围绕着一个小岛;它们举起来了,夏天的火焰烧掉了世界;又一转动,你的灵魂溶解如滴水;又一转动,你是宇宙的上帝了。试想像充满着她的全身的那种神秘!试想像在她的四肢内,从前额一直到脚踵,那电光的闪耀,像生命一般!谁能雕刻那观瞻?古人都把他们的雕像变成瞎子了。现在试想像她的全身是和观瞻一样的。(稍顿。
他疑虑地望着四周,恐怕被别人听到。他更走近那很感动地听着他说的朋友)我已经告诉你了:整千的雕像,不是一个。她的美生活在每一块大理石的里面。有一天我和她在卡腊腊,看见那从山道上下来的牛车满载着大理石时,我很迫切地感觉到这个。我觉得她的完满无缺的面影在这些石块中包含着。我觉得似乎从她那里有整千的生命的火花,像从摇动着的火把发出来的那样走向那些材料中去。我们曾经去选择了一块。我记得那是一个平静的日子。石子在阳光中光耀着像永久的雪。我们时时听到破坏深山的静默的采掘的响声。我将永远不会忘掉那一刻,纵使我再去死一次。她走到那些白色立方体群集的地方的中间,停留在每一块石子的前面。她俯首很注意地考察它的石质似乎要去探寻它内部的脉络一般,迟疑了一会,微笑着走过去了。从我的眼睛看来,她的衣服不能遮掩她的肉体。在她所俯首察看到她呼吸触到为止的大理石与她的肉体中间有一种神奇的亲和力存在着。一种不可捉摸的热望似乎从静止的白石上升到她那里。那风,那太阳,那山的伟大,那架车的牛的长影,与那牛轭的古老的曲线,与牛车的轹轧声,与从大地起来的云障,与鹰隼的高飞,一切我所看见的东西都把我的精神提高到无限的诗中去了,都使我像在从未有过的梦中一般醉了。唉,高西莫,高西莫,我曾经敢抛掉一条光耀着这样的记忆的光荣的生命。当她把她的手放在她所选择的一块石子上,向我说“这个”时,一切高山从脚下直到顶上都呼吸着美了。(一种异常的热忱温暖了他的声音,加速他的动作。听者已经着迷,默不做声)哟,现在你了解了!你将不再问我,我有没有满足我的愿望了。现在你知道我想到她现在一个人在那里,在士芬克斯的脚下等待着我,我的不耐烦一定怎样不可抑制呵。试想,那塑像直立在她的上面,不动,不变,也没有什么忧患;而她在那里,悲伤着,她的生命渐渐消沉下去,她的某一部分不断地死灭着,延搁是死。他是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似乎要说出秘密消息一般)高西莫什么?
吕西荷你不知道我又开始了一个雕像吗?
高西莫又一个?
吕西荷是的,它留在那里没有完成,泥土上的轮廓已经打好了。
如其泥土一千,什么都完了。
高西莫是吗?
吕西荷我想他已经不中用了。(他的眼中露出一种不可抵抗的微笑。他的声音颤抖着)他还中用;他还生活着,手指的最后一触还在那里,还生活着。(本能地做出塑像的姿势)高西莫怎样?
吕西荷她知道艺术的方法,她知道怎样把泥土保持柔软。她曾经常常帮助过我。她自己曾经因此把衣服弄脏过。
高西莫所以她正在你死的时候想到洒湿泥土!
吕西荷这也不是反抗死的一法吗?这也不是一种信仰的行动,可以赞赏的吗?她保存了我的作品。
高西莫 而别的一个保存了你的生命。
吕西荷
(忧郁地,低下他的前额,不看他的朋友,语气变硬)这两者中那一个更有价值?把压着这样重量的生命还给我,我是不情愿的。我已经告诉你:你应该让我死。我只能那样做。我还能干更大的自绝的方法吗?只有死能够阻止我,使我的全存在命运地奔向它自己的特殊的善的欲望。现在我又活了:我在我自己心中认到同一的我,同一的力。谁该审判我,如其我跟着我的命运走去。
高西莫 (吃惊了。他抱着吕西荷的臂似乎去阻止他的样子)他是你将怎样?你已经下决心吗?
吕西荷 (把他的手混乱地掠过他的头发)我将怎样?我将怎样?
你知道比了这个更惨酷的痛苦吗?我昏眩了;你了解吗?
如其我想起她在那里,等待着我,时间一刻一刻过去,我的精力消散着,昏眩就会扼住我的灵魂,我恐怕我就要被吸引到那里,说不定就是今晚;或是明天。你知道什么是昏眩吗?唉,如其我能够把他们替我封闭的创疤裂开呢!
高西莫(想把他引到窗前)沉静些,沉静些,吕西荷。不要作声!
我似乎听到……声音。
吕西荷(惊跳起来)西尔薇的?(他的面色变成死一般的惨白)高西莫是的,沉静些。你有热病。(他摸着吕西荷的前额。吕西荷倚靠在窗栏上.似乎他的精力完全向他宣告脱离了)西尔薇·舍太拉与法朗西施加·杜尼入。后者的手拦着她姊姊的腰。
西尔薇哦,大尔波,你还在这里?(她没有看到吕西荷的面,因为他已经转向窗外)高西莫(恢复他的原状,欢迎法朗西施加)吕西荷留我在这里。
西尔薇他对你讲得很多的话吗?高西莫他常常有许多话和我讲,有时讲的太多了。他已经疲倦了。
西尔薇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们要在星期六到铎尔诺去?
高西莫是的,我知道了。
法朗西施加你曾经到过铎尔诺吗?
高西莫不,我从没有去过。我知道近于比萨的乡村:圣罗沙,江波,格拉渡的圣比脱罗;他是我从没有到过河口。我知道那里的海边最是可爱的。
西尔薇凝视着她的丈夫,他毫不移动地倚在窗上。
法朗西施加在那里,一年中的这一季真好;铺着细沙的低低的,广大的海边:海,河,与林木;葡萄与海草的气息;海鸥,夜莺,吕西荷到了那里后,你应该常常来。
高西莫我很愿意。
西尔薇我们可以把你安顿起来。(带着轻快的脚步,离开了她的妹子走到她丈夫那里)法朗西施加我们的母亲在那里有一所简单的房子,在夹竹桃与罗望子的丛林中间,他是很广大,内外都是白色。此外还有一张御用的瑟,那是属于——你猜是谁?——拿破仑的妹子,吕加侯爵夫人,那个可怕的,消瘦的爱丽沙·巴齐河蹇的:一张在西尔薇手指下有时清醒,有时啜泣的瑟。
此外还有一只小船,如其拿破仑的遗物不足以引诱你,那么一只可爱的船,和房子一样白的……西尔薇默默地倚在吕西荷的肩上似乎是一个期望者。
他依旧专注在他的沉思里。
高西莫去坐在一只小船船,在水面上,无目的地航行: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清丽动人的了。我这样生活着差不多有许多许多星期。
法朗西施加我们应该把我们新痊的病人安放在一只小船里,并且把他寄托给善良的海。
西尔薇(轻轻地触着她丈夫的肩)吕西荷!(他吃了一惊转过身来)你在干么?我们在这里,法朗西施加也在此。
他迟疑地望着他妻子的面,竭力想装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