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锦刚躺着一会儿,就听见张明月和青梅说话儿,睁眼一看,见青梅坐在炕沿边儿上,就问:“青梅你怎么来的,麦子种完了没有?”
青梅说:“我骑毛驴儿来的,就为种麦子种的事,去年捡下的麦种,没有放好,叫老鼠咬了,怕种上出不全,我公公说你这里如有多余的麦种,拿些去种,下年了还过来。”
任文锦说你骑个驴儿来,能拿多少?”
青梅说有二斗半就够了。驮在驴身上,我拉着驴往回走就是了。”
张明月说:“这么远的路,你回去到啥时候了,不如叫金锁送上一趟,驴子拴在车后,麦子放在车里,你坐上车,快点回去算了。”
任文锦说那就把金锁喊上一声,随手把麦种也装上。”
张明月在门首叫了一声王妈,交代了几句,王妈去了。张明月进得屋来,对任文锦说今天姑娘来了,我们把那天城里说过的事也一手说给她,回去了她给公公、婆婆说去。如果没有啥意见,就早点搬过来住算了。”
任文锦经张明月一提,就把要青梅一家搬来住的事细说了一遍。青梅听了说:“我没什么,搬过来住就搬过来住,就看我公婆愿意不。等我回去了给他俩说个明白,我把那几亩地的麦子种上,再来给爹、妈回话。”
任文锦说:“我也想过,就是搬来也到今年秋天了,现在都在种庄稼,不可能荒了春种。”
这时,金锁已准备好轿车子,青梅坐上就走了。
过了几天,青梅骑毛驴儿来回了话,她公公、婆婆也没说不愿意来的话,只是说等过了清明闲了些,也不辜负亲家的好意,来任家庄里望上一眼,虽说都是亲戚,也得把丑话说在前头,进门时好进,出门时难行;就是有啥磨嘴磕牙的事情,都三思着点儿,动不了再让走,脸面上就多有不好看了。”
任文锦、张明月听了,笑笑说:“亲家多虑了,就是有个两碰三磕的,我们也不会把亲家赶出庄去。既然请到这里,就有这里的用场,青梅你回去了说,我们请他来住庄里,送给他的房子就是他的家,绝不会再生出变故来的。”
青梅答应把话说到,吃了饭后,青梅就骑毛驴儿回王家楼庄子去了。下午,任文锦走进南院子’看看张牛娃在不在,进到西房屋里,张黄氏和杨毛毛坐在炕上,张黄氏流着眼泪,杨毛毛在发恶心,张黄氏看见任文锦进到屋里,忙抹了一把泪,下得炕来,让座儿。
任文锦问:“牛娃子不在吗?”
张黄氏说:“前几日把那几亩地的麦子种了,就出门去再没见回来。这已经四五天了,媳妇有了身孕,越发没吃的粮了’打扫上点面,给做点儿饭吃上又恶心地要吐。”说着,张黄氏就哭了起来。
任文锦说:“不要哭了,拿上袋子去到账房上,给赵先生说,就说我说来装上五斗麦子拿来吃去。”说完,他就走出了张家大院。张黄氏、杨毛毛一直送出大院门来。
任文锦回到屋里,张玉亮说:“再过几天就是清明,今年的清明你要和我亲自去到我妈的坟头上压个纸,往年家都只到大坟上祷告几句,不亲去我妈的坟上,今年可不行。”
任文锦听了说:“去就去,我们把明月也叫上,青江、高英也去,多拿些烧纸,吃的喝的,叫你妈在阴间里也高兴一阵子。”说得张玉亮也笑了。
清明这天,任文锦先到任家大坟里,给先人奠了纸后,又到祠堂里看望了一下任孝礼,问任孝礼吃的用的等事儿。
一日,张玉亮说闲着没事儿,去转上一趟儿。”三人就走出任家庄,顺着一条老渠直向南走去。张明月、张玉亮看着埂弯里长着很多苜蓿,两人就蹲在那里拔起苜蓿来。
任文锦看着她俩再不朝前走的样子,就笑着说:“你们看见苜蓿就像猪娃子撒了野了,好好地剜点苜蓿吧,我一个人转去。”
张明月说:“这嫩嫩的苜蓿拌个凉菜吃要多新鲜呢,我们拨回去了你可别吃。”
任文锦笑笑说:“哪能呢。”说完,他大踏步地走了。
苜蓿拔得也不少了,二人顺着老渠回庄去。
到了大院门口了,张明月对张玉亮说:“我俩去趟草圈南墙下看看,那儿每年这时候都要生出很多蘑燕来,如果有的话,我们好采点蘑菇吃。”
张明月、张玉亮就拐进草圈,走向南墙根下,两人用树枝拨开腐草,一大堆白蘑菇露了出来,两人喜地叫出了声。看见旁边有一破草帽,拿过来就装采下的白菇,不大一会儿,两人就满满地采了一草帽儿蘑菇。张玉亮又拿树枝儿拨弄,看看再没有了,就端着一草帽子白菇出了草圈。不想走错了道,从后门走进了长工住的院子,因长工们还没有收工,只有给长工做饭的伙房里有响动,到了伙房门前,张玉亮向伙房里看了一眼,不看则罢,一看是那么个光景,忙拉了一把张明月。张明月也朝内看了一眼,忙塡回来说走吧,看那景儿有什么意思。”
张玉亮捂着嘴从前门出了院子,才笑出声来,两人还没走上几步,迎面又碰上了车姨子的姑娘车小妹。她提着一桶水,看起来很吃力的,车小妹就停住脚问道:“大奶奶、二奶奶你们笑什么来着?”
张玉亮见是车小妹,就住了笑说我们笑挖了这么多蘑菇,今天可以好好吃上一顿。”
车小妹睁大眼睛望着她俩在地上采下的脚印,明明是从长工院里出来的,虽端着蘑菇,笑的却不是蘑菇,肯定有蹊跷。车小妹忙提桶进了院子,又进伙房一看,见金锁和她妈在伙房里,正说笑着,就问道:“妈,大奶奶、二奶奶进院子来了,你们看见了没有?”
她妈说:“没看见呀,啥时间来了,又没进伙房来。”
车小妹就紧着眉儿说道:“你们二人是不是对嘴儿来,抠痒痒来。”
车姨子一听女儿这么说话,就脸红耳赤地骂车小妹道:“你这死丫头,别没天没地,没大没小地胡说了,我正忙着切菜呢,你金锁哥进来给我添了几把火,你到井上提了一桶水的工夫,我们就干什么了,你再胡说,我拧烂你的嘴。”
车小妹反而冷笑道:“妈,你的手再厉害,只是拧住了我的嘴,你去,把人家大奶奶、二奶奶的嘴也拧住,才算你当妈的有本事。”
车姨子听着这话急了,一下子走过来,就在车小妹的右脸上给了一巴掌。骂道:“你再给我咋呼,你几岁上就我一个人领着你,现在你长大了,说起话来,大小也不分了。你想把我活活地气死不成。”说着话,车姨子哭了起来。
金锁看见她母女俩吵,车姨子又哭了起来,就溜出伙房,忙又提个水桶儿,到井上打水去了。这时,都已正晌午了,长工们都从地上回来,要吃午饭。一看,饭还没有熟,都手里提个大老碗,坐在阴凉处凉凉儿去了,不时地叫上一声:“快点做饭啊,肚子饿扁了。”
金锁提着一桶水进了伙房,一看娘俩还在憋气儿,就小声说道:“快下饭吧,不然他们等不及了,要嚷嚷的。”金锁说着,又是添水,又是倒油炒菜,总算把一大锅老米饭闷熟了,一盆白菜、洋芋丝儿也炒出来了,金锁先自了一碗夹了几筷子白菜、洋芋丝儿,端碗出得伙房门来叫道:“饭菜都好了,快舀着吃吧。”长工们一下子都起身涌向伙房,争抢着舀饭去了。
这四十多个长工、短工里边,有个名叫谭璋的长工,四十出头了,识几个字,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在长短工伙里有一定的威信,人们都尊称他为谭大哥。谭璋早就瞄见金锁、金贵弟兄俩人的事儿:一个恋娘,一个恋丫头。因金锁和金贵干的活路常在大老爷和奶奶们面前的多,所以都顾个面皮儿,不愿把这窗户纸捅破,但香风儿、臭风儿早在长工伙里吹了几遍了。
金锁恋着车姨子的事儿,不让金贵知道,而车小妹恋着金贵的事儿,又不让自己的亲娘知道,所以娘母两个相防,还胜过防别人。谭捧看在眼里,有时也急在心里。他曾给金贵说:你去给大老爷磕几个头,把这事儿说明白,正大光明地放上一连子炮,两个人睡在一个房里不就好了,但金贵说害怕大老爷,不敢去明说。谭璋心想:你不敢去我也没有办法,今天饭没按时做熟,又见车小妹在流眼泪,肯定是有原因的。饭后,谭璋就把车小妹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饭没有按时做熟是怎么回事?”
车小妹就将看到的说了,谭璋说:“我看这事儿不能再包了,你和金贵抽个空去给大老爷磕个头,把事情说明,你要和金贵一块过活,至于你妈和金锁的事儿,你不用管,你们把你们的事儿办了,你娘她们自然会着急的。”
车小妹听了谭璋的话,脸上有了笑容,立即去大草圈里找金贵,商量什么时间去大老爷处。
谭璋见车小妹去了,又把金锁叫到跟前,两人挪了个地方’谭璋又把厉害话儿说给金锁听:“你快去和车姨子商量,去找大老爷把话说清楚,至于金贵的事你们别你们先把你俩的事办在前头。”
金锁听了当然高兴,只是还说自己胆小,谭璋说:“你胆儿小,你半夜三更地偷人家车姨子,怎么胆儿不小,一旦纸包不住火了,你那脸往什么地方放,到时候还会让人骂你大胆子贼的。”
金锁听了点点头,才说道:“谭大哥说得对,我去找车姨子商量。”
谭璋加了一句话说:“不是商量,而是要快到大老爷那儿去说。”
金锁点头走了,谭障见金锁进了车姨子的屋,才去自己房里歇了晌。
原来,这金家和车家都是世代为任家扛下长工的,金家几代人的活路就是为任家在北滩里打梭梭柴烧炭。他们住在滩里,吃在滩里,烧下的炭除了任家自己用外,大部分的木炭拉到肃州城里卖了。一到冬天这木炭也是抢手货,稍富足点的家庭都爱烧木炭。烧木炭,无烟无味,又耐着火,房内温热均匀。到了金锁的手里,木炭的价格一长再长一因为前滩里的梭梭柴已经打光了,烧木炭也不是任家一家,所以打梭梭柴还得进到后滩里去打,路程远了,拉拉运运就耗费工钱,自然价格也就长上去了。金锁的父亲是个好胜的人,一看有好的价格越发干得欢了,领着三个伙计不分白天黑夜地干。在一个深秋的夜晚,他点燃了炭窑,睡在炭窑的行道里。他要注意炭窑内的火情,火大了要往小里盖烟筒,火太小了要往大里取烟筒,也许是太累的原因,一睡倒就睡着了,头他醒来的时候,浑身硬了,手腿也成了直的了,脖子脸也转不动,全身木麻。一个伙计跑回去给任家报了信,任家打发车去拉了回来,经大夫诊脉看视,说是邪气攻身,阴风杀了等等,吃了几十副药未见效,三个多月后就死了。那时候,金锁八岁,金贵三岁,又过了十年,金锁的母亲也去世了,任家念起金家世代烧炭的事来,就让金锁、金贵赶轿车子,一赶又是十年,在这期间,张明月也曾多次提说给金锁找媳妇的事,但金锁本人羞头撂脸地见了姑娘说不出一句话来,就把婚事放僵了。
这车姨子的男人名叫车进,是一个很能干的后生,他常赶一辆高帮子的牛大车,去北滩里拉炭,除拉进任家自己烧用外,还要拉进城去卖炭。时间长了,人们不叫他车进,而叫他车进城了。在车小妹七岁的那年,车进赶车拉炭进城,正是寒冬季节,北大河水已全部冰封了,他赶着牛车履冰而过,不想到了河的中间,里手的车轮子压塌了冰,一大车木炭向他猛倾过来,与此同时,他脚下的冰也裂缝塌了下去,他跌入冰洞,塌下来的木炭压在了他的身上,头过路行人摆弄开木炭,找出他来,车进已在冰下窒息而亡。任家为了让车姨子生活下去,就让车姨子给长工们做饭,一做就是十年。车小妹小时候害病,走路左腿稍有点拉,不注意时看不出来,但脸蛋儿长得挺俊俏的。
车小妹小时候就爱和金贵逗着玩,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都产生了爱慕之心,谁知,她母亲和金锁也爱上了。母女俩心里都明白,但谁也不愿把话挑明,都想这样闷着,看谁还闷不过谁,母女俩时有口角发生。
自张玉亮和张明月在长工的伙房里看见了那件事儿后,张玉亮一天老想着当个笑料儿说出来,让任文锦听听,就是没个合适的时间。吃过午饭刚想说,青江、高英他们两口儿进屋来了,没有说成。他俩走了后,任文锦又去歇了晌午。下午起床,又来了几个借粮的佃户,等他们走了后,又到了吃下午饭的时候。吃过晚饭后,张玉亮实在有点耐不住了,就要张口说,但还未说出口来,自己先笑得不行了,任文锦问:“你笑什么?”
张玉亮说:“我们今天看到了一件可笑事儿,想说一说。”
张明月知她要说那事儿,就说:“别嚷嚷了,没啥意思儿。”
任文锦说让她说说,我听听,是件什么可笑事儿?”
张玉亮止住了笑,就说了起来:“早上我们去草圈南墙根挖上蘑菇回走时,误进了长工院的后门,院内静悄悄的,只有在长工做饭的伙房里有响动,我们想看看给长工做的什么饭,从门口伸头向里一看,却见车姨子用手撕住金锁的耳朵,金锁又抱住车姨的头,两个人亲嘴嘴呢。”张玉亮说到这儿,又笑得止不住了。
任文锦说你不要笑了,说完了再笑不成。”
张明月一听任文锦这样说,也忍不住笑了。
张玉亮止住笑,刚要开口讲,张明月说:“我也看了一眼,确实是那么个样子,我俩再没好意思进伙房,回头就走。凑巧我们刚出了院子前门,又碰上车小妹提水回伙房,又问我们笑什么,玉亮只好说我们笑的是挖了很多蘑菇。”
张玉亮又笑开了,任文锦问:“你们还看见什么好看的了?”
张玉亮止住笑说:“还能看见什么,大天白日的,这也就够了。”话还没有说完,就见车小妹在前,金贵在后,两人进得门来,都跪在地上,车小妹望着金贵,金贵看着车小妹,一个努嘴儿,一个挤眼睛。任文锦和张玉亮看得有点傻眼。
张明月坐在炕上,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看着金贵和车小妹两个人的那德性,就问车小妹说:“你是不是为嫁汉子的事来的?”
车小妹一听,又是点头,又是磕头,张明月又故意问金贵说你干什么来了?”
金群有点哆嗦地说:“车小妹拉我来的,叫我给大老爷说,让我娶她。”
金贵的话将落了音,突然外门帘儿又掀开了,车姨子和金锁也进门来了,进门后,两人也扑通跪下了。恰好,车姨子和车小妹跪在中间,金锁和金贵一边一个,车姨子磕了一个头,就说:“任大老爷、大奶奶、二奶奶,我要嫁给金锁,金锁要娶我当媳妇。”
任文锦一听’怒气顿生,火冒三丈。大声喝道:“还有个体统没有,你丫头要跟金贵,你又嫁给金锁,你母女两个当弟兄两个的媳妇,世上有这么个理儿没有?滚开,别玷污我这房子”。
四个人听着任文锦的骂声,金锁和金贵要起身儿,被车姨子和车小妹一人拉住一个,车姨子小声骂道:“顶不住缸的塌头,起什么,他大老爷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
任文锦气得真想把她们踢出门去,但总算忍住了,喝了一口茶水,又要张口骂人,看见张明月给他使眼色儿,只好又端起茶碗喝起茶来。’
张明月下得炕来,喊了一声王妈,王妈急忙来问什么事儿,张明月说:“拿进来四个凳子让她们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