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月笑道:“鸭子肉刚端上来,谁也不去动筷子,我拣了一块吃了,觉着味美,让大家都尝一块,谁知一尝都有了胃口,几筷子就把鸭块拣吃完了,朱夫人还端起盘子,把鸭汤儿也喝了。”
伊朝宝说:“怪我把话说得太早了,一桌上只上了一盘,倒让赶车的伙计们吃美了。”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任文锦又问张明月:“你们都说了些什么话,说给我俩听听?”
张明月笑了笑说:“能说什么话呢,话都叫朱夫人一个人说完了,她说她们老朱家的老坟沿里,七月十五日子孙去烧纸钱,坟沿边上长着碗口粗、一尺高的几墩蘑菇,大家如获至宝,他抢你挖的,当时老朱也去了坟里烧纸,对抢了齿菇的人说:拿回去玩玩是可以的,可不能吃,说不一定是毒菇,吃了会毒死人的。但抢上蘑菇的人不听老朱的话,反说这是千年不遇的灵子菇,能治病的。又背地里说你朱乡长没抢上,抢上照样吃,所以抢挖了蘑菇的人不听,拿回家当菜炒着吃了,结果这几家人都毒晕过去了。老朱听说了,忙去请了个先生,不知道先生拿了几味什么草药,放进一个小锅煎了一阵,来不及凉冷,掺了些凉水给毒晕的人强灌了下去,又拿了个长筷子,伸进那些人的嗓子眼里拨拉。直拨拉地都吐了出来,那些人才苏醒过来。醒来又让舀着喝那药水,边喝边吐,直吐了个昏天黑地,才都保住了命,但有两个年纪大点的,眼睛看不着了。因朱夫人说了这些恶心话,弄得夫人们都没好好吃菜,唯那鸭块是酸辣的,吃了个净光。”
伊朝宝、任文锦听后,哈哈大笑,任文锦说:“这朱夫人说话连毛带草的,没一点秀气,好话到了她嘴里,也说不好,原来我们还开玩笑规劝过她几句,她都没改掉一点儿。”
伊朝宝也说人都老了,一辈子的老毛病、老习惯当下是改不了的。这就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任文锦又问张明月说:“朱夫人还说了些什么?”
张明月说她看着别人都不大理她说的话,就又对着我的耳朵说方琴生下娃快三个月了,生了个儿子,老朱不让方琴奶娃娃,找了个奶妈子,把那娃送到奶妈子家里,让奶妈子连领带奶,又给粮,又给钱的。方琴三天两头地去看。还说玉门当矿警的小儿子给找了个媳妇还不要,说他要自己找,见了方琴比见了她这个当娘的亲热。我听到这里,怕对面的方琴听见,不想听了,也不让她说’她硬把我的耳朵撕了撕,偏要让我听她说完。”
在这当儿,突有人大声喊叫:“船翻了,有人落水了。”接着又听见几个男女的惊叫声,伊朝宝、任文锦、张明月忙都站起身来,伊朝宝撂了渔杆子说:“不好,船翻了,有人落水了。”顺着海子沿朝南跑去。正好,伊强从庄子里也进园来了,任文锦忙告诉他有人落水的事,伊强二话没说,转身又跑出园子去喊人了。他去长工院里,喊了几个在家的长工来涝救,好的一点是船翻地点离岸不远,张明月、任文锦也跑了过去。一看,两条小船都是个底朝天,那两个使圆伐子的伙计,已伸着杆子把朱发生、张明翰、王应堂、郑召庭四个男人拖到岸上,剩几个夫人还在水里打扑腾。
这时,从园外赶来的几个长工,其中有两个早跳人水中,把郑夫人,王夫人拉了出来,她俩爬在岸边上吐水儿,岸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大叫着水里还有三个呢。”那两个长工又下水拉出了两个,一个是方琴,一个是又肥又大的张夫人。这当儿,朱发生喊叫了起来:“还有我的老婆子,还有我的老婆子。”那两个长工又下了水,其中一个姓江的长工看见水中有个黑影,忙游了过去,使劲拉了一把,不想被淹急了的朱夫人拦腰抱住,江长工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朱夫人的手分开拉了出来,先救出来的人这时都已明白了过来,唯朱夫人没有动静,急得朱发生边喊边叫,方琴也有点明白了,连叫带哭地在朱夫人身边喊起婆婆来,那个姓江的长工说如果爷们不介意的话,我对着夫人的嘴提个气。”
朱发生没有听懂,任文锦忙对江长工说:“救人要紧,说那话做什么。”
江长工听了,就跪在地上,对着朱夫人的嘴吸起气来,并用手在胸前挤压,江长工吸出一口水,吐了又吸,反复几次,又将朱夫人翻了个脸往下,在其脊背上挤压,朱夫人自己吐开水了,先少后多,一会儿后,有进的气和出的气了。那江长工才起身说不要紧了,她一会儿就会好的。”
那方琴跪卧在地上,一直叫喊着婆婆,倒使朱发生泪流满面,不知说个什么好。过了半个多时辰,朱夫人睁开了眼,看见方琴在喊她婆婆,不由得朱夫人又晕了过去,那江长工说:“给灌点热水。”伊夫人忙倒了水端了过来,方琴接着就给灌了点,朱夫人又睁开了眼睛,张明月、张玉亮、伊夫人又大声喊起朱夫人来,朱夫人噙着泪眼看着她们几个,好一会儿后,朱夫人说话了:“我的头好痛哟。”
江长工说她一知道痛就没有危险了。”说完,就随着几个长工走了。伊朝宝对自己的夫人说:“你看她们都湿漉漉的,快去找几件衣服让她们换换。”伊夫人去了,又把张夫人、郑夫人、王夫人、朱夫人都搀扶到躺椅里躺着,方琴却走到朱夫人的躺椅边坐下,摆弄梳理起朱夫人的头发来。
任文锦这才问道是怎么落水的?怎么两个船都翻了?”
张明翰唉了一声说全怪我,两条船靠在一起了,我想叫我的老婆子’坐到我这船里,谁知我老婆太胖,船在水上不稳,她的脚蹬翻了她坐了的那一条,身子过来又压翻了我们坐的这一条,弄得两条船都翻了,说不成了,几乎出下人命。”说着,他流出了眼泪。
伊朝宝叹口气说:“你们别自责了,是我没有安顿好才出了这事的。”正说着话,伊夫人拿来了衣服,后面还跟着几个婆子。
伊夫人说:“快把夫人们搀扶到那间小房里,把衣服换换,换下来的湿衣服随手洗了,晾晒去。你们男人们,等她们换了出来了,你们再换去。”
张明翰想说个什么话儿,又再没说出口,这时朱夫人又喝了点热水,由方琴和一个婆子搀着去了小房,伊大人又交代说:“你们夫人们把衣服兜里的物件都掏尽,她们几个婆子好洗晾衣服呢”
说着都去了那小房,不一会儿,夫人们换了出来,男人们又进去换了,张玉亮坐在那里不时地偷偷发笑,任文锦也坐在张玉亮的跟前,小声问:“你笑什么?”
张玉亮也小声说:“亏了我事先恶心发吐,又折回来下了船,如果坐船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张明月走过去小声对张玉亮说你别张狂了,人家走过来了,听见了多不好意思。”
任文锦说你是侥幸,别得意。”
方琴换了一件素点的衣服,扶着朱夫人走过来了。任文锦细细望了方琴一眼,这方琴确实生得漂亮,一举一动,给人的印象是沉稳’多一句话都不说。张玉亮发现任文锦盯着方琴,就拾了一截苇秆儿扔了过去,苇秆儿落在任文锦面前,任文锦朝飞来的苇杆儿看去,却是张玉亮。就见张玉亮用二拇指在自己的脸上抹羞羞,任文锦笑了一下,眼光投向了别处。这时,落了水的男人们换了衣服出来,都坐在躺椅里晒起太阳来,又都像是霜打了的小白菜似的,提不起神儿来。
张明月立起身来对任文锦说:“我们也该去山亭上望望了,人家昨天都看过了,我们来迟了,现在不去看,下午又要回家。”
任文锦、张玉亮听了也都起身,任文锦对伊朝宝说我们去看一眼山亭。”
伊朝宝说我陪你们去吧。”
任文锦忙说:“你不用陪我们,你陪落了水的人坐一会儿算了。”
伊朝宝点点头,任文锦就和张明月、张玉亮向山亭走去。在攀上山亭的小道上,张玉亮又笑个不停,任文锦问:“你又笑什么?”
张玉亮说:“我笑你不眨眼地望着方琴,怕你眼里落个小虫子,就扔一截苇子杆,让你眨眨眼睛。”
任文锦一下笑着说那方琴看了就是叫人心痛,特别是朱夫人被捞上水来的那阵儿,方琴又哭又喊叫婆婆,人望着心里都有些难受。”
张明月听了也附合说确实那阵儿,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张玉亮却说:“你们没见朱发生也在哭吗,我望了一眼朱发生,本来不恶心,那当儿又恶心了起来,假情假意、装模作样的,方琴在真哭她婆婆,朱发生实际是在哭方琴落水,你们说对吧。”说完,任文锦、张明月都点头笑了起来。
三个人笑着、说着、走着,不觉已到了山亭上,这山亭是一座六角亭子。任文锦笑着对张明月、张玉亮说伊朝宝的这座花园漂亮,有真山、真水,还有花果草木,确实是天下难得的自然画卷,这方圆几十里,又有几千年的古迹,想当年这个地方,也是英雄辈出,兵家必争之地吧。”说着,他感叹了几声。
张玉亮说:“快别感叹千年的事了,我们把自己活好,感叹一下刚才发生的船翻落水事故,不是那位姓江的长工,朱夫人早上西天了。活蹦乱跳的人儿,霎时间没了气儿,那才叫人感叹呢。”
任文锦、张明月听了说:“玉亮说得对,也没问问那江长工是什么地方的人,听口音像是本地人,可本地人大多不会水啊?”
张明月又说:“给老朱说上一声,把那江长工谢一谢,是给个钱呢’还是买件衣服穿呢,若不是那长工来那么几下子,朱夫人的确见不上影儿了。”
任文锦说我给老朱暗示一下,看老朱有什么表示。”
正说话儿,只听山包下伊强在喊:“任伯伯、任伯母,我爹说请你们下亭来吃饭。”任文锦应了一声。三人就慢慢地走下山亭来。
下到山包平地上,伊朝宝父子站在那里,任文锦对伊朝宝说:“现在都老了,搞聚会也要小心啊,特别不能划船了,今天如果淹死朱夫人,不说你老伊的面子上不好看,我们脸上无光了。”又说:“那白草房,你祖辈几代都完整地保存下来了,到了你手里,也不能把这白草房糟废了,以后千万千万不能在里面再吃饭,那饭的味道大着呢,甜酸香辣味都有,那芨杆儿、苹秆儿、小砂粒儿拼成的画,最怕人的气味、饭味、潮气,还有在房内的响动、震动。再过十年八年的,你我都老了,闲着无事儿了,我们坐下来欣赏欣赏这五幅画儿,那该多有趣。”
伊朝宝忙说:“大哥说得对,我以后照你说的办。”
任文锦又问:“跳到海子里救人的那两个长工,是哪里人?还会游泳,那江长工可出了力了,不然,朱夫人现巳到了奈何桥上了。”
伊朝宝笑了下说:“要问起这两个长工来,也是我父亲的一点阴德。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几个民团弟兄们抓了两个当时被称为红毛子的人,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我家里来。我那时任副乡长,不在,我爹就弄到这花园里来,锁到房里,一天派人给点吃的。两天后我回来了,我爹对我说后园里捆着两个红毛子,看怎么处置?我一听,不假思索地说那就交给马家军算了。我爹说早不交,捆到我们这里已经两天了,我们再交给马家军,人家得了赏钱不说,还会将这两人弄死的,不就成了我们的罪过,我看就留在这后园里干活儿去吧。上面不追问便罢了,追问起了就说你不在家,我爹没有看好,溜跑了。当时我爹在新城子也属有名望的人,过了几天,上面果然追问起此事,就照我爹说的办了,此事就算了结了。这两个人就一直在这园子里吃住两年多,把本地话也学会了,那年我爹去世时还交代说救人救到底,千万不要给别人讲这两个人的底细。今天你问起来了,我给你说一声儿。”又说:“大前年有两个要饭吃的女人,问她们嫁不嫁人,她们说有合适的就嫁,我就领她俩看了这两个长工,她俩同意,这两个长工也同意,就在长工伙里吃了顿饭,就算成了两家人,去年还一家生了一个娃。”
任文锦听了说:“不错,这件事你做得好。”
任文锦对伊朝宝说:“饭后,我们要走时,你就别再挽留或拦阻了,我们回去了,你们也就安稳了,从昨天到今天,把你们打搅得不成样了,客走主人闲,你们也好收拾了,休息去吧。”
伊朝宝点点头。进到屋里,任文锦悄悄对朱发生说了几句话,朱发生就掏出五十元钱,塞给了伊朝宝说:“给那两个长工用去,就说他们救了人,是我的一点心意。”伊朝宝不想接,任文锦、张明月使了个眼色,伊朝宝才接在手里。这时,开始上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