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纾译外国文学多家、一百余种,其中之一家为哈葛德,但钱锺书先生说,他宁愿读林译,而不欲读哈氏原文,因为“颇难忍受原作的文字”。据钱先生说,哈氏的文字,是那种古英文和现代英文的杂糅,而又极不讲究,也即谓不是善性融会而是恶性杂凑。林译中有一句是“乃以恶声斥洛巴革曰:汝何为恶作剧?尔非癫当不如是。”钱先生说这是很利落、很明快轻爽的文言。钱先生又引哈氏原文,谓其不通不顺、疙疙瘩瘩有如中文里面说:“汝干这种疯狂的把戏,于意云何?汝准是发了疯矣。”
这种句子,让人读了颇觉滑稽突梯,不禁哑然失笑。钱先生灵心善譬,使不通英文者,也能大抵体会哈氏文字的呆板滞重。窃以为文章之文句自有一种美的条理、美的规律,当中包涵学养、智慧及美感认知的天性,还有长久研习培养出来的高度经验,不是率尔操觚者所能解会。林纾穷其毕生精力,为近世文章大家,他甚至瞧不起严复的文章和译文,他对文字、语言组成文句体悟极深。然而可叹的是水流花谢,今天的语文水准抛锚、减产,造成文章、译文不忍卒读的局面。市面上大量推出的新译文,素养贫瘠,却敢硬来硬干,霸王硬上弓,因此多的是那种“汝准是发了疯矣”的怪味中文。如今人译哈耶克名着《奴役之路》第一章有谓:“当文明的进程发生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转折时,即当我们将其与往昔野蛮时代联想在一起的种种邪恶的威胁时,我们自然要怨天尤人而不自责。”这种严重梗阻消化不良的句子贯穿这部译文,什么叫“受到我们将其与……”“转折时”、“威胁时”?究竟什么“时”?读之仿佛走在荒草丛生、荆棘牵绊的小路上,不特满心不快,还大大影响阅读效果。哈耶克是一九七四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用这样的译文来唐突他,等于将他打折出售,原文的思想表达,也因此大打折扣。与此类木乃伊似的文字相纠缠,陡然令人生发那译手“汝准是发了疯矣”的感觉。其实就这一句而言,精通的译文应该是“当文明进程意外转折,即其脱离预想的轨道,令人联想到野蛮时代卷土重来之际,我们的怨尤要多于自责”。
古希腊人以为,美是神的语言。他们找到了一条数学证据,宣称黄金分割是上帝的尺寸。几何学天才欧几里得更进一步:他发现大自然美丽的奥妙在于巧妙和谐的数学比例大多接近一比一点六一八(即零点六一八)。
伦敦西敏寺、巴黎圣母院,说明建筑物如是,现代演员费雯丽、奥黛丽·赫本说明美人儿如是,都在冥冥中遵从黄金分割这一美的规律。其图像作用于视觉,迅速为人脑吸纳认可,深心铭感。文章也可说是一种纸上的文字建筑,前辈译家,如林纾、蔡元培、马君武、周瘦鹃、伍光建、梁实秋……其笔下文字,或晓畅清爽,或雄深雅健,或生动妥帖,总之是文采斐然,举重若轻。文字的色泽、组织调遣,以及轻重缓急自有一种天然的巧妙和谐,暗地里符合数学证据,那是作用于心灵的“黄金分割”。与前辈的智慧、文采、美感永相伴,长相依,那才端的是精神上的“持久自由行动”——浸润满身的文采思想,享受纵横驰骋之乐。
(钱锺书《七缀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