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处的亮光(《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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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板桥杂记》断想

到了晚明清初的时候,社会矛盾更形尖锐,出路更为逼仄,人生挤压感剧烈。而志士文人的精神层面极度的敏感,诚所谓闻鸡生气、见月伤心!他们和美人的故事,也在他们表达异议、诉诸反抗的同时扮演着。对美的敏感和他们求自由的心情形成一物之两面,而美的毁伤灭顶,也促使他们坚定地踏上反专制的路途,无论那路途是怎样的崎岖险峻。烈士肝肠、美人颜色,化为外在的芗泽静好,内里掩盖着怒火培植的铁血之花……

余怀《板桥杂记》就是这样的奇书。《板桥杂记》、《陶庵梦忆》、《东京梦华录》一样有着自恋式的伤感,实因亲历,所以钩沉时间里的金沙银屑,记忆有如镌刻。这是一部风月佳丽的精神速写,一部烟花美女的形象勾勒,她们在鼎革时代的身世态度,她们的言行举止……

女孩子们的聪明、慧黠、气节、谈笑风生……诸般行止,和作者那一类文人颇有惺惺相惜之处,他在采撷回忆的同时,自己的情绪也忘形深入。而其命笔的背景,实为摆脱精神幽囚的心理外射。

《李大娘》深于时间感,陷入幽深渺茫的历史追忆,《顾横波》则力突当下缠绕的痛苦。

鼎革异变的时代,扭曲的胸中块垒,一抑再抑,往事潮拍,却并不在时间里结晶,感慨郁郁,形诸笔墨,自有别样的飞动与沉重。故作者自言:《板桥杂记》何为而作也?

余应之曰:有为而作也。

他可以说是复社的积极分子,南明亡国前曾参加虎丘之会。一六四四春,明朝灭亡。其后,在偏安的南明,马士英及阉党阮大铖,煽构党祸,打击东林和复社人士,南京遂为党争中心。余怀与志士起而搏之。他回忆说:“余时年少气盛,顾盼自雄,与诸名士厉东汉之气节”(《同人集》卷二)。其后,他往还于江南一带,在江湖上联络志士,以图大举。晚年事无大成,乃隐居吴门,着书为生。

志士过时有余香,南京是志士喋血的场所。

余怀说,“(南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到了鼎革的时代,曾经的快活林,也异变为他们的血泪坊。遭逢巨变,前后左右的希望都已堵塞,剩余的出路可能是虚假的、憋屈的,也可能是变态反常的。声色犬马,畸形繁华,经历世变而有一番捶楚的锥心痛绝,人间的悲凉惨遇,和政治的不上轨道,经过沉淀,超越文酒笙歌的表面形式,而有大寄托。

在他们之前,有宋代的谢翱,他是文天祥的幕僚,南宋亡后,也是往来东南江浙,和一班遗老文人组织“月泉吟社”和“汐社”,从事抗元的事体。早些年他曾经倾家资募乡兵前往投效文天祥。文学活动既是掩护,也是悲不能禁的追怀。然而大势也难以扳回了,所以他的作品益发的文句炫煌,音韵雄壮。在余怀他们之后,更有辛亥革命的文士,和会党联手,一方面征歌选色,一方面暗谋大举。这是一条痕迹明晰的传统。

经济学家张五常引用费雪的理论,认为利息高于零,其原因在于,消费者不耐烦,急于享受,急于消费。

古人的生命价值理念中就有利息的观念。李白说浮生如梦,为欢几何?生命也是一种消费,或曰消耗,在自然的意义上是消耗消磨,在社会的性质上则是消费。

但生命的本质却是脆弱的,经不起消耗的,如遇兵燹乱世,干戈扰攘,国破家亡,那生命的利息就出奇的高昂,支付利息只有以生命本身为代价,那就最令人扼腕,而这种情况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系外在的不可抗力造成,所以慨叹也特别深郁。

一个老婆婆在乡间的田埂上遇到苏轼,说他昔日富贵,只是一场春梦。

生命是一场大梦,个体生命存于世间短促的几十年,只是梦的显影,然后化为原子消散到宇宙中,则是梦的归宿。朱湘说富贵繁华入了荒冢,梦到深处味也深浓,则是看清了人生消费的虚无而无力挽救之,仍以虚无来处理那无法支付的利息,这当中密布社会性和人性本原的冲突。当然,最后都是同归一“梦”。

余怀的文字,渗透着血化时代的惨沮悲情。美人记忆,与国难家仇相交织焦炙,狭邪艳冶,貌似荒唐,个中兴衰感慨,也言在此而意在彼也。

美的毁灭,情怀念想的执着念头,一者倍觉虚幻,前尘如烟,难以坐实,仿佛剪彩为花,不堪把握;一者过去种种,美人颜色,名士肝胆,就在眼前,挥之不去,驱之还来。较之寻常回忆,更有一番分量和质量,那是打掉牙齿和血吞的重创……

(《板桥杂记》,余怀着,上海古籍出版社,二〇〇〇年;青岛出版社,二〇〇二年)